江淹
江淹(444—505),字文通,洛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人,历试南朝的宋、齐、梁三朝,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少年时即以文章显名,晚年才思减退,时云江郎才尽。《恨赋》是南朝抒情小赋的代表作,写人生的各种遗憾,如天子晏驾、名将陷虏、美人远嫁、高人冤杀等。
试望平原[1],蔓草萦骨[2],拱木敛魂[3]。人生到此,天道宁论[4]!于是仆本恨人[5],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6]。
至如秦帝按剑[7],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8]。华山为城,紫渊为池[9]。雄图既溢[10],武力未毕。方架鼋鼍以为梁[11],巡海右以送日[12]。一旦魂断[13],宫车晚出[14]。
若乃赵王既虏[15],迁于房陵[16]。薄暮心动[17],昧旦神兴[18],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19]。置酒欲饮,悲来填膺[20],千秋万岁[21],为怨难胜[22]。
至如李君降北[23],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24]。情往上郡[25],心留雁门[26]。裂帛系书[27],誓还汉恩[28]。朝露溘至[29],握手何言[30]。
若夫明妃去时[31],仰天太息。紫台稍远[32],关山无极[33]。摇风忽起[34],白日西匿。陇雁少飞[35],代云寡色[36]。望君王兮何期[37],终芜绝兮异域[38]。
至乃敬通见抵[39],罢归田里[40]。闭关却扫[41],塞门不仕[42]。左对孺人[43],右顾稚子[44]。脱略公卿[45],跌宕文史[46]。赍志没地[47],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48],神气激扬[49]。浊醪夕引[50],素琴晨张[51]。秋日萧索[52],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53],入修夜之不盚[54]。
或有孤臣危涕[55],孽子坠心[56]。迁客海上[57],流戍陇阴[58]。此人但闻悲风汩起[59],血下沾衿[60]。亦复含酸茹叹[61],销落湮沉[62]。
若乃骑叠迹[63],车屯轨[64];黄尘匝地[65],歌吹四起[66]。无不烟断火绝[67],闭骨泉里[68]。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69],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70],琴瑟灭兮丘陇平[71]。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1]平原:平旷的原野。
[2]蔓(wàn)草:长了蔓的野草。萦:缠绕。
[3]拱木:两手合包之树。敛魂:聚集鬼魂。
[4]天道:自然规律。宁论:怎能讲究,指无可奈何。
[5]仆本恨人:我本来是抱恨之人。
[6]伏恨:抱恨。
[7]秦帝:指秦始皇嬴政。按剑:初用武力。
[8]同文共规:统一文字,统一车轨的宽度。
[9]紫渊:河名,在今山西离石市北。
[10]既溢:已经实现。
[11]架鼋鼍(yuántuó)以为梁:以水族动物为桥梁。鼋,癞头鼋,形状似龟。鼍,即鳄鱼,俗称猪婆龙;梁,桥。此处用周穆王典故。
[12]海右:大海西岸。送日:观看落日。
[13]魂断:指死亡。
[14]宫车晚出:帝王逝世的委婉说法。宫车,帝王上朝所乘之车;晚出,出来得很晚了,则发生了不祥之事。也说宫车晏驾。
[15]赵王既虏:战国时的赵王已被秦国俘虏。
[16]迁于房陵:被流放到了房陵(今湖北房县)。
[17]薄暮:迫近天黑之时。心动:内心不安。
[18]昧旦:天蒙蒙亮,拂晓。神兴:指睡醒了。
[19]金舆、玉乘:装饰精美豪华的车辆。
[20]填膺:填胸。
[21]千秋万岁:指在位之年。
[22]为怨难胜:造成的怨恨难以忍受。
[23]李君降北:汉朝李陵投降了北方的匈奴。
[24]吊影:形影相吊,谓特别孤单。惭魂:魂魄羞愧。
[25]上郡:秦汉时郡名,地在今陕西榆林一带。
[26]雁门:秦汉郡名,地在今山西右玉以南。
[27]裂帛系书:苏武被扣留在匈奴,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绸子给汉朝写信,此系编造之事。
[28]还:报答。
[29]溘(kè):很快。
[30]握手何言:拉着手,还能说什么。《汉书·苏武传》载,苏武归返汉朝前,李陵置酒与饮,与之握手告别。
[31]明妃:指王昭君。晋人为避司马昭之讳,改“昭君”为“明君”,后人又称明妃。
[32]紫台稍远:汉天子的宫廷渐渐远了。稍,渐渐。
[33]无极:没有边界。
[34]摇风:扶摇风,大旋风。语出《庄子·逍遥游》。
[35]陇雁:陇山一带的大雁。
[36]代云:代地的云彩。代,今河北蔚县一带。
[37]何期:多少日期。
[38]芜绝:草木枯死,喻明妃老死异域。
[39]敬通见抵:东汉冯衍遭受压制。敬通,冯衍的字;见,被,受。
[40]罢归:免官归家。罢,免官。
[41]闭关却扫:关上大门,不再扫径迎客,谓不与世人来往。
[42]仕:做官。
[43]孺人:夫人。
[44]稚子:幼儿。
[45]脱略:轻慢。
[46]跌宕(dànɡ):随意。
[47]赍(jī)志:带着壮志。没地:指谢世。
[48]中散:嵇康,曾任中散大夫,故称。
[49]激扬:激动慷慨。
[50]浊醪(láo):浊酒,劣酒。夕引:傍晚斟饮。
[51]素琴:不加装饰的琴。
[52]萧索:萧条,冷落。
[53]青霞奇意:青云大志。
[54]修夜:长夜。矨(yánɡ):明亮。
[55]孤臣:失宠无依之臣。危涕:因危殆而落泪。涕,泪。
[56]孽子:失宠的庶子。坠心:情绪消沉。
[57]迁客:贬谪迁徙之人。海上:荒远之地,借苏武被匈奴徙北海牧羊之事指流徙的不毛之地。
[58]流戍:流放到边疆戍守之人。陇阴:陇山北坡,今甘肃陕西一带地方。
[59]汩(ɡǔ)起:如泉水般突然冒出。
[60]血下沾衿:眼中流出血沾湿了衣衿。
[61]茹叹:饮恨吞声。
[62]销落湮沉:消散埋没,指死去。
[63]骑(jì):骑兵。叠迹:马蹄的痕迹重叠。
[64]屯轨:车道特多。屯,聚集。
[65]匝地:绕地。
[66]歌吹:战斗的嘶喊与号角声。
[67]烟断火绝:烟雾消散,大火熄灭,喻人死亡。
[68]闭骨泉里:埋葬尸骨于黄泉地下。
[69]春草暮:春尽。秋风惊:秋风惊起,谓秋天来到。
[70]池馆尽:水池与馆阁均已消亡。
[71]丘陇:指坟墓。
本赋通过对人间各种憾恨的描写,表现了作者在充满战乱的南朝,作为下层知识分子,心中充满了忧伤悔恨的状况。它在艺术上的特色有二:一是发展了赋体文学的铺陈技艺,不是从空间方位上,而是从多个角度、多种情形铺写人间的种种遗憾。二是层次感特强,它写的怨恨,包括帝王辞世、良将被虏、使臣徙逐、美人远嫁、大臣罢归、志士被杀、迁客远戍、战士抛尸等,每一段写一事,最后进行归纳,层次特别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