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读张籍古乐府》约作于元和九年(814)前后。张籍(768?~830?)字文昌,祖籍吴郡(郡治江苏苏州),后徙和州(今安徽和县)。贞元十五年进士,授太常寺太祝,历官秘书郎、国子博士,后升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官终国子司业。世称张水部或张司业。因家境困苦、官职低微,了解下层疾苦,故其诗多写当时社会现实。长于乐府,与王建齐名,并称“张王乐府”。有《张司业诗集》传世。同“元白”、李绅、王建积极倡导“新乐府运动”,反映民生疾苦,白居易对其乐府诗评价很高。多相互赠和之作。“乐府”本汉武帝设立的音乐机构,职掌搜集整理民间及文人诗歌,配以乐谱,供朝廷祭祀或宴会唱奏。这种入乐的诗歌和历代文人采用乐府旧题的拟作、创作,后来都称“乐府”,并衍变为诗歌名称。“古乐府”与元白倡导的“新乐府”相对而言,即“乐府”。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
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
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
《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
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
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
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
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
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
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
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
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
恐君百岁后,灭没人不闻。
愿藏中秘书,百代不湮沦;
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
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
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
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前四句从“张君何为者?”发问,而后回答张籍其人,以诗文创作为业已经三十年了,尤其是工于写作乐府诗,在他所处的时代少有人能同他相比,即无与伦比。“伦”,同等,相类。
接着乃以“为诗意如何?”提出问题。答以在《诗》“风、雅、颂”三种体材和“赋、比、兴”三种创作方法外,从来没有“著空文”。白居易和元稹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明确地要求创作要继承《诗经》反映生活实际的优良传统,反对无病呻吟、内容空洞的诗歌。又举出张籍《学仙》、《董公》、《商女》、《勤齐》四首诗,并分别说明旨在讽、诲、感、劝上做文章。针对当时皇帝、官贵学仙、炼丹企求长生不老;宰相董晋只身赴汴州说服劝阻叛将邓维恭;《商女》诗(今佚)、《勤齐》诗(今佚)劝喻妻子、丈夫;说明张籍的诗歌创作讽谏皇帝戒淫佚,教诲暴臣戒贪婪,感化悍妇行仁慈,劝解薄夫立敦厚,以求封建统治者有助于教育、感化,黎庶百姓服从于封建秩序。“舒之济万民”,“卷之善一身”正是诗人“兼济”、“独善”的思想。《孟子·万章》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句,注曰“薄浅者更深厚。”说明“为诗”意在“济万民”、“善一身”。既是对张籍诗歌的肯定,也隐含白居易个人的初衷。
“始从青衿岁”一段写张籍一生勤奋写作。“青衿”,古代士子所穿无领青色袍子。《诗·郑风·青衿》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后则以之表士子进学之年。“始”,从童子入学开始;“迨”,等到。犹言至今日夜吟诵写诗,心力交瘁,辛苦勤奋,写了很多诗。因为当时没有采诗官搜集,深恐抛弃如同泥土,更怕死(“百年”)后湮没无闻。希望收藏入图书馆,以保证世世代代不湮没;或者送教坊,时刻让皇帝听到这些诗的内容。“中秘书”,皇家收藏书籍之所。唐代设秘书省,收藏掌管图书经籍。“内乐府”,唐代设左右教坊,专为皇帝教练歌舞伎。古代有采诗之官,收集诗歌旨在“观风俗,知得失”(《汉书·艺文志》),让统治阶级了解风俗民情、政治得失,这也是作者创作乐府的主要动机和目的。
“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意思是说“言”与“志”、“行”与“文”是枝叶与根本的关系。这里的文指诗文著作。前一句比喻是说语言文字似苗,思维意识是志,栽什么样种子生什么样苗,诚如《左传·襄二十五》“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后一句比喻则是说行是诗文创作的根本,行为是本质,诗文创作作为表现于外的东西,就如文论著作所谓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文心雕龙·宗经》)正因为如是,所以“读君诗”,也就知道“君为人”。“君”,对张籍的尊称。
末四句写张籍客居的困窘。白居易《与元九书》:“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张籍中进士后,即官太常寺太祝,正九品,而且久不迁调。“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所述事实正是这样。不只官位未升调,而且害了一场眼病,几于失明,不得不仰人代书,其《与李浙东书》即是由韩愈代写的,书中就有“不幸两目不见物,无用于天下。”朋友戏称之曰“盲太祝”。末两句“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也是写实。这时张籍就住在长安朱雀门西街延康坊。“官小”,“贱贫”,“病眼”,“无人行到门”,张籍的景况足令人一洒同情之热泪。
白居易、张籍都是“新乐府运动”的中坚。在唐代诗歌史、新乐府运动中,“张王乐府”、“元白元和体”(长庆体)都占有重要地位。新乐府运动前有杜甫开创的优良传统,后有元结、顾况继其事,张籍、王建为先导,元白之际,提出了“为时”、“为事”的明确理论,创作了大量新乐府诗歌。如《师友诗传续录》所载:“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创为新乐府,亦复自成一体。”在贞元、元和年间新乐府运动同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相继磅礴于唐代诗坛。
张籍、王建均擅长于乐府诗,为诗坛所称誉。《唐诗品汇》有“元和歌诗之盛,张王乐府尚矣”的品评。“张王乐府”上承杜子美,下开元白新乐府之先声,风格各有特点:“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征事”(王世贞《艺苑卮言》)。同元白相比,张籍乐府主要在描写客观现实,用事实说话,不加个人评论。白居易对张籍的乐府诗十分赞赏,这首诗题目直书《读张籍古乐府》,对张籍的乐府诗作了全面明确而又形象生动的评论,并举例分析了张籍诗歌的讽谕作用。在同代或后代也有写诗赞颂张籍乐府的,王安石就有《题张司业诗》曰:“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白居易写此诗时尚未被贬到江州,他对张籍以很高评价,为张籍乐府张目,实际上也是对自己创作乐府诗目的的阐发,所以把这首诗排列于诗集卷首《贺雨》诗之后,为第二首。《养一斋诗话》甚至进而指出:“……‘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数语可作诗圭臬。予欲取之以为历代诗人总序,合乎此则为诗;不合乎此,则虽思致精刻,词语隽妙,采色陆离,声调和美,均不足以为诗也。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