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杂兴》三首一般认为是白居易在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前后官左拾遗时的诗作。而《诗笺》认为是诗人献给唐穆宗(821-824年在位)的谏诫之作。无论是宪宗,还是穆宗,总之这三首诗是分别托楚、越、吴三朝的事,借古讽今,旨在劝谏当时的皇帝远声色、戒游乐、杜奢侈。
楚王多内宠,倾国选嫔妃。
又爱从禽乐,驰骋每相随。
锦鞲臂花隼,罗袂控金羁。
遂习宫中女,皆如马上儿。
色禽合为荒,刑政两已衰。
云梦春仍猎,章华夜不归。
东风二月天,春雁正离离。
美人挟银镝,一发叠双飞。
飞鸿惊断行,敛翅避蛾眉。
君王顾之笑,弓箭生光辉。
回眸语君曰:“昔闻庄王时,
有一愚夫人,其名曰樊姬,
不有此游乐,三载断鲜肥。”
“楚王多内宠”是第一首。劝谏皇帝不应像楚王那样“色禽”两荒,既荒于女色,又荒于游猎。
楚王,诗中指楚灵王(姓,名围),在作令尹时,曾杀害一官员,夺其妻子;后作楚王,建造华丽的章华宫,常常入云梦泽打猎,最后被缢死,其事详见《左传》及《国语·楚语》。
前八句写楚灵王荒淫无道,本来宫中就多宠幸,还要在全国选美充做嫔妃。又爱以追逐禽兽为乐,每每乘马驰骋追随禽兽。“从禽”,即狩猎时追逐禽兽。《易·屯卦》:“即鹿,无虞以从禽也,君子舍之。”楚灵王打猎时,佩带用皮革做的装饰极为华丽的臂衣,肩上驾着凶猛的隼鹰,穿着松软华美的衣服,连马络头都是用金装饰的。(ɡōu),皮做的臂衣;“臂”诗中用作动词,即使隼立在人臂上;“隼”(sǔn),鸷鸟猛禽,打猎时以之捕鸟、兔之类小动物。“金羁”,用金装饰的马络头。曹植《游侠篇》有“白马饰金羁”句。同时,训练宫女,使她们一个个都成了善于骑射的“马上健儿”一样。
“色禽”四句是说楚灵王,好女色,爱打猎,荒淫不堪,腐败成习,疏于朝政国事。到春天仍然去云梦泽打猎,到夜晚在章华台淫乐,以致刑法紊乱、政令不行。“色禽”,伪古文《尚书》中《五子之歌》有“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
“东风”六句是说,东风吹拂,初春二月天,大雁北归,行列分明(“离离”),楚灵王又带着教习好的美人,挎着闪亮箭镞的弓箭,出来打猎。美女手执弓箭,一箭射中两只大雁(“鸿”)。原来整齐的雁行(hán)由于受惊飞散,打乱了原有的行列。纷纷收拢翅膀躲避美人箭镞。“蛾眉”,形容女子细长美丽的眉毛,借以指女子的容貌美丽,诗中则借指射雁的美女。君王看着“一发叠双飞”的美人得意地一笑,不只这位射雁的宫女受到宠幸,就连她用的弓箭也显得“光彩”。极力烘托楚王和美人因射中而异常高兴的情态。
“回眸”六句是宫女对君(诗中指楚王)所说的话。这位射中双雁的宫女回头告诉楚王说:过去听说楚庄王时,有一位愚蠢的夫人,名叫樊姬。庄王好狩猎,她极力劝阻,庄王不听,于是她就三年不吃肉,庄王受到感动,不再猎荒(详见《列女传》)。“鲜肥”,指禽兽鲜美的肉。
历代诗评家对这首诗评论很多。如《诗筏》所说:白乐天自爱其讽谕诗,言激而意质,故其立朝侃侃正直……《杂兴》“楚王多内宠一篇,指点色禽之荒,宛切痛快,字字炯戒……”。《载酒园诗话又编》所说:“《诗归》选白颇有具眼处。如《杂兴》诗曰‘楚王多内宠……’。此诗用意落笔,无限曲折蕴藉,初读之,不信其出白手也。从未见选者,此可谓出珊瑚于海底矣。”给予极高评价。
其他句评也颇多,如评“色禽”句“说得悚然”(《唐诗归》“谭云”);评“愚夫人”三字“妙”(《唐诗归》“锺云”);评“昔闻”几句“偶然得此超妙绝句,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王运手批唐诗选》;评末句“便止了,遂为妙结”(《唐诗归》“谭云”)等等。足见诗评家与读者之激赏。
尤其是以射雁宫女嘲笑樊姬不懂打猎之乐,而称之“愚夫人”的艺术表现手法非常高超。诗人就是利用宫女不恰当的嘲笑,而不加自己一句评论,反过来却给了好猎的皇帝和自作聪明的宫女以辛辣的讽刺。
越国政初荒,越天旱不已。
风日燥水田,水涸尘飞起。
国中新下令,官渠禁流水。
流水不入田,壅入王宫里。
馀波养鱼鸟,倒影浮楼雉。
澹滟九折池,萦回十馀里。
四月芰荷发,越王日游嬉。
左右好风来,香动芙蓉蕊。
但爱芙蓉香,又种芙蓉子。
不念阊门外,千里稻苗死。
“越国政初荒”是第二首。劝谏皇帝不应像越王那样只顾游乐,强占水田,而不顾百姓死活。
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后,“卧薪尝胆”,经多年努力,终于灭掉吴国。诗中“越王”当指勾践,以其灭吴后的事为背景。前四句写越国朝政荒废的同时,连老天也干旱不已。风吹日晒将水田都吹晒干了,到处流水枯涸,尘土飞扬,一片荒凉景象。
面对国内一片干旱景象,越王不但没有设法防治干旱,反而“新下令”:流水禁止放入官渠。官渠无水,“流水不入田”,那么流到什么地方去了?下句回答曰:“壅入王宫里”。“壅”,堵塞,阻挡,一个“壅”字,把皇宫堵塞流水,不许百姓用水的霸道行径暴露无遗。
“壅入王宫里”干什么用呢?下面逐一作了回答:养鱼养鸟,种荷游赏。皇宫里流水不断,水波荡漾,弯弯曲曲,绕来绕去,长达十馀里。四月里荷花开,越王日日游赏嬉戏。水流潺潺,风吹水波动,芙蓉香飘来,越王只知喜爱芙蓉香,又种下芙蓉子。一心想的是戏游、花香,那里还知道皇宫外“千里稻苗死”呢?“阊门”,实有此门,是吴国姑苏城西门,吴王阖闾所作。晋陆机《吴趋行》有“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之句。诗写越国,以“阊门”借指皇宫宫门而已。
“越国政初荒”是这首诗之主旨。越王勾践曾“卧薪尝胆”,深知亡国之耻,但他灭掉吴国后,并没很好汲取吴王夫差的教训,这首诗就是以他灭吴后的事为背景的。但多系假托和想像之辞。据《唐会要》卷三十“杂记”诸有关条目记载,元和年间皇帝几乎年年在宫中大兴土木或者疏浚池沼。本诗无疑是借古喻今、讽刺时政,警戒唐宪宗。
吴王心日侈,服玩尽奇。
身卧翠羽帐,手持红玉杯。
冠垂明月珠,带束通天犀。
行动自矜顾,数步一徘徊。
小人知所好,怀宝四方来。
奸邪得藉手,从此幸门开。
古称国之宝,谷米与贤才。
今看君王眼,视之如尘灰。
伍谏已死,浮尸去不回。
姑苏台下草,麋鹿暗生麂。
“吴王心日侈”是第三首。劝谏皇帝不应像吴王那样贪婪享受,追求服饰器玩,以免奸佞之徒投其所好。
“吴王”,指夫差。春秋末期霸主之一。他北与齐、晋争霸,南胜越国,所以骄傲自大,听信奸佞,终被越王勾践灭掉。这首诗所写的是根据《左传》“哀公元年”的记载:
今闻夫差,次有台榭陂池焉,宿有妃嫱嫔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视民如仇,而用之日新。夫先自败也已,安能败我?
同时加以想象、发挥而成的。
前八句诗写吴王夫差日见骄奢,服饰穿戴和玩赏使用都是奇珍异宝。“玩”读wàn;读ɡuēi。睡的是“翠羽帐”,用的是“红玉杯”;帽子垂以“明月珠”,带子束以“通天犀”;走起路来走几步停一停,自我陶醉、自我得意。“翠羽帐”是用翠鸟羽毛织成的帐子。《楚辞·招魂》有“翡帏翠帐”,之句,是一种很贵重的东西。“红玉杯”是用红玉做的酒杯,“其石则赤玉玫瑰”(《汉书·司马相如传》)。“赤玉”就是红玉。据《洛阳伽蓝记》记载:“河间王琛尝会宗室,陈宝器,有赤玉卮,中土所无,云来自西域。”可知红玉杯的珍贵罕见。“明月珠”,古代稀有的宝珠,即《史记·李斯列传》所说“垂明月之珠”者。“通天犀”,犀牛角中心有一条白纹道贯通的叫“通天犀”,《抱扑子》记述通天犀可以“骇鸡”、“分水”。《唐会要》卷二十九所载元和七年二月赐宰臣李吉甫的“通天犀带”就是用这种角做成的带子装饰物。正因为这样,所以吴王走起路来矜持、顾盼、洋洋得意,就像《孔雀东南飞》所说的“五里一徘徊”,走几步停一下,欣赏自己的宝物。
“小人”四句是写由于吴王的贪婪追求,一些投其所好、逢迎巴结的小人,带着宝物从四面八方来献宝。其实质如《论语·阳货》所说“怀其宝而迷其邦”。绝没有无缘无故献宝的人。因为献宝才得以假手,取得皇帝信任,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这些人用不正当手段取得皇帝欢心,此风一长,于是癰门大开。
“古称”二句是说国家的珍宝是谷米粮食和贤能有德才的人。古代由于技术落后,视粮食为至宝,无论行军打仗,总是粮草先行,同时视人才为宝。如《越绝书》所说:“所谓实,谷米也,得人心,任贤士也。凡此四者,国之宝也。”《文选》张衡《东京赋》也说:“所贵惟贤,所宝惟谷。”然而在吴王眼里,则视“谷米”、“贤才”如“尘灰”。
末四句是说吴王不听忠言劝谏,杀害忠臣,结果遭到杀身灭国之祸。据《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吴王不听伍员(字子胥)忠心谏言,反而给剑令他自刭,并用皮革包裹其尸体丢入江中。伍子胥自杀前曾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为器;而抉吾眼县(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果然,不久吴国被越国灭掉。正如结二句所说,吴国灭亡后,姑苏台(亦作“姑胥台”)由过去的繁荣而成一片废墟。成为麋鹿、野猪成群结队的地方。而且麋鹿已经生下小鹿(即“麂”),完全应了《越绝书》所断言的:“今不出数年,鹿豕游于姑胥之台矣!”
“吴王心日侈”是这首诗的关健所在,正是因为他的奢侈腐化、贪图享受,重用小人、不听忠谏,招致败亡。诗人借古喻今,旨在讽戒当时的统治者。
唐宪宗时,许多地方官员讨好皇帝,交结权贵,甚至企图通过这种手段谋得宰相之职。如于、裴均、王锷等都是这样的人。所以说《杂兴》三首是针对当时朝廷官贵的。诗人另外有《论于、裴均状》、《论裴均进奉银器状》、《论王锷欲除官事宜状》等奏状,所奏请制裁的正是进贡舞女、钱物、银器和向皇帝讨好的官员如于、裴均、王锷之流。《杂兴》三首是诗人实有所指的,就是那些向皇帝进贡“月进”、“羡馀”及珍玩、美女的官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