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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乡村情感/张宇(4)

场房屋很大,四间房子通着没有隔墙,百十人拥进来,也没有占满。有的人围着烤火,有的人蹲着抽烟,还有的从地上捡根木片撕开做成耳勺,往耳朵里挖。只有村长郑麦旺板着脸坐在那张破桌后边抽纸烟,满脸的怒气,镇得人群静悄悄的,没有人敢笑敢说话,只有几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对着咬耳朵。

一个人开始查人数,扳着手指点着脑袋,查完后回头对郑麦旺说:“旺哥,人齐了,开始吧。”

郑麦旺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把滑下肩头的小大衣往上一抖,把那张破桌子一拍,开口就骂:“咱姓郑的男人们都死绝了没有?我看今天来的人还不少,我想着都死绝了,咱郑家疙搭就剩下蹲在地上尿尿的婆娘们了!”

人群被骂得死一般寂静,好像郑麦旺一伸手就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咙。郑麦旺不仅是村长,也是郑氏家族的头人,所以他说话才敢这么凶。“你们知道不知道,咱姓郑的出大事儿了!”刚才查人数的那人连忙小声劝郑麦旺,让他别生气,慢慢说,慢慢说。郑麦旺这才长长出一口气,把那嗓门降了下来。

“唉,要说起来,不怪你们,全怪我。”这才慢慢讲起来,“今天这个会,不是咱村的官事儿,是咱姓郑的私事儿,所以没有通知那几家杂姓兄弟们来参加。但是,这也是咱姓郑的官事儿,挨着门扳住指头数数,咱郑家疙瘩不姓郑的还有几家?”

有人连忙给他点根烟,郑麦旺抽口烟,情绪稳定了下来,又坐在那破凳子上,慢条斯理讲起来:唉,啥事体呢,不说你们也知道了,麦生哥害了癌症,眼看一天不如一天,这不,棺材也做好了。麦生哥是条血性汉子,解放时打土匪斗地主,是咱村里的头人。好几次为了看家护院,差点送命,为一干人落了一身枪伤。

“唉,不说你们也知道,咱姓郑的和张家湾姓张的那时候闹革命立场最坚决,剿匪反霸时死人最多。后来成立区小队,咱这两家人是基本队伍,麦生哥当队长,树声哥当队副。后来区小队又编成县独立团成了正规军,麦生哥又是出了名的老虎连连长。为解放咱们县,麦生哥立过多次战功。咱姓郑的人不旺,辈辈穷做庄稼,出过麦生哥这么个人物,是咱郑氏家族的光荣啊。可是麦生哥眼看就要去了,咱姓郑的这么多人,有谁去问问麦生哥死前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郑麦旺说到这里眼泪闪闪,连忙抽两口烟,稳稳自己激动的心情,又接住说:“我去问过,麦生哥没说。我给他弄了份地基,麦生哥不要,他说为咱姓郑的后人留口粮食,省一点耕地。作为村长,我脸上无光呀。”

郑麦旺说:“夜黑里,我打发小龙搬来了树声哥,人家树声哥不愧和麦生哥是生死朋友,一来就知道麦生哥想在死前看着儿子成家有光景儿,心里踏实。你们知道不知道?”

郑麦旺说:“不说你们也知道,麦生哥的小龙和树声哥的闺女秀春订婚时,还是我的媒人。这一说你们心里的镜明了吧?如今人家树声哥准备一手托两家,那边给人家姓张的送闺女,这边给咱姓郑的娶媳妇,赶在麦生哥死前把这件事办了。明明放着这血灾,人家姓张的敢浑身淌着这么办,咱姓郑的男人们都死绝了吗?”

人群开始不安地小声说话,纷纷议论起来。

郑麦旺最后恨恨地说:“我夜里在门外听,脸红的像猴屁股,直想把头塞进裤裆里当球使,丢人哪!真是找不着地缝儿,找着地缝儿我就一头钻进去再没脸见人了。”

人群炸了窝,呼啦啦站起来几条庄稼汉,往郑麦旺跟前拥过来。

有人叫:“麦旺叔,人家敢办,咱还说啥,把这事接过来,咱姓郑的人办!”

有人喊:“办,咱要再不出头办,咱姓郑的就把脸丢尽了,以后咋在上村下院做人?”

“不但要办,还要办排场。”

“对,让人家姓张的兄弟们看得起咱,把闺女嫁过来,也放心。”

“村长,你说咋办吧,咱姓郑的老少爷们不是婆娘,听你的!”

人群呼一下都站起来,看着郑麦旺。

郑麦旺看着众人这么义气,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伸手把大家按坐下,又说起来:“我也想了,麦生哥家穷,办也办不起,要踢一屁股账,往后咋叫小龙侄儿过日月?打断骨头连着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手掰不开一个郑字,咱是一家人。要办,咱各家各户兑粮兑钱,齐心合力,把这红白大事全办了,你们看咋样?”

人群腾一下又站起来:“办,就这么办!”

“好!他妈的这才像男人,这才像咱姓郑的子孙。”郑麦旺兴奋起来,“大家都同意,就这么办。有一条说到前头,各凭各良心,过后没账算!”

庄稼人嗷嗷乱叫:“对,各凭各良心,过后没账算。”

事情就这么定了,会就要散了,墙角处忽然站出来老木匠,吆喝一声等等我,就挤着走过人群,来到郑麦旺面前,一下子拿出来二百块钱,往郑麦旺手里塞:“郑村长,收下吧,我也算一份儿。”

老木匠这一手把人群弄呆了,也把郑麦旺弄愣了,郑麦旺推着老木匠的手,怎么也不肯接收。

“老师傅,别这样,别这样。”

“收下吧,郑村长,你收下,我高兴。”

老木匠看着郑麦旺死活不接,竟然发了睥气。

“郑麦旺,这是我干活挣下的手艺钱,干干净净,不脏。”

郑麦旺慌了神,连忙劝:“老师傅,不是这意思。”

老木匠把钱往那破桌上一放,不再理郑麦旺,回头对郑氏家族的男人们说:“我给你们明说吧,你们和郑麦生是姓郑一家子,觉得我是另姓旁人不是?你们全错了,我和郑麦生的关系比你们还近还亲哪。”

“你们去看看,”老木匠手指棺材,“我在棺材头刻了面红旗,这是为了啥,你们没有人知道。”

老木匠抬起眼似乎穿过黄泥老墙望穿几十年岁月,深深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是木匠,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你们去问问郑麦生,他知道我叫啥。为啥?因为闹革命时我也先干农会后当兵,我是郑麦生郑连长的老部下哪。那一次打东山土匪的寨子,我正好跟郑连长身后,往上冲时,我一出头就挨了他一耳巴子,他骂我你想死哩,跟在我屁股后头!为啥,因为他知道我是独子,怕我一死,绝了我这门人。这一耳巴子打得我哭了多少场,到死我也忘不了。你们想想,我和老连长是啥关系啥感情?现在为老连长儿子娶媳妇,我老木匠还是个人,不是条狗,我能不兑一份礼钱表表心意吗?郑村长,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收下这份礼钱吧。”

郑麦旺还说什么呢,庄稼人不会花言巧语,只有一颗血疙瘩心,不习惯握手,郑麦旺伸出双手抓住老木匠的两只胳膊,用劲地捏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点点滴滴往下掉……

不少人都为这情景感动,默默抱脑袋低下来,燃烧着自己的情感。老木匠的话使郑麦生的人品在他们心里燃烧出灿烂的火光,把自己前边的路照亮。

这时候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扑上了黑亮亮的棺材,那面红旗在阳光下展开来哗啦啦飘,那条龙在阳光下飞起来,活在了人心里……

从郑家疙瘩回来的那天夜里,爹先做家里人的思想工作。也只是走过场儿。许多年过去,俺家里已形成习惯,凡事他说了算。家里人已经习惯听他的话,他是俺们家里的神。

所以,他一说初六要把妹妹秀春嫁过去,尽管有些突然,都没有话说。只有妈妈呆呆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眼眶里慢慢就有些泪水涌出来在灯光下晶晶地亮。她是心疼秀春,明知道主凶不吉利,心里难受,又不想把话讲出来,去伤爹的心。

爹把事情讲明白,就停下话来抽烟,让大家在心里翻腾翻腾,在爹的方面看,这就算对家里人的尊重了。一直等到妈叹口气把眼泪掉下来,秀春玩着衣襟的手放下抬起头迎着爹的目光表示同意,爹这才慢慢地又说起来,他要把这个事情的根根梢梢讲清楚,要把他的计划讲明白。

夜已经深了,灯里已没了油,灯头开始跳着挣扎。妈妈掂着油瓶又给灯续上新油,灯火才又直直地立起来,不再摇晃着跳了。

“秀春,”爹开口说,“现在你还是咱姓张的闺女,过罢初六,你就成了姓郑的人了。爹脾气不好,养你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给你个好脸气,动不动就拿你们出气。有时候呢,确实是你们有错误,有时候呢,是爹心里烦故意把火往你们身上发。现在你长大了,这些话爹给你讲明白,你知道不知道?”

“爹,我知道。”

“秀春,你一出门就成了外人,爹娘不能再跟着你,凡事要自己做主,多动动心眼,话到嘴边留三分。这郑家疙瘩是咱亲戚窝儿,你过门去当媳妇,也带着你爹妈的脸,抬脚动手邻居们都看着你,要好好做人。一上来就要站稳脚跟,立住名声,人活名鸟活声,这要紧哪。”

“爹放心,我懂。”

“你懂是懂,我该说还要说。你过门去,虽然没有公婆,自己多受些罪,可也没那么多事儿,小两口过日月清净,也有好处。但是要记住,丈夫是棵大树,你是只树上的鸟儿,你敬他,他才心疼你。可不敢信他们说那男女平等,这男女啥时候也不平等。”

“爹,我记下了。”

“再给你说咱家,你这一出门去,拐回来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心里只有你爹你妈,你爹妈生你养你,啥时候也得罪不下。要把心往你哥你嫂子那儿靠那儿暖,爹娘的路短,哥嫂的路长。将来我们一下世,你要有困难,只有哥嫂才能给你撑腰做主,可不敢糊涂。”

“爹,我明白。”

“我和你妈也六十来岁了,没几天阳寿。人的命天注定,像这灯头火一样说灭就灭。爹娘一下世,你和哥嫂处得亲亲热热,你就不可怜。你哥你嫂子在城里当干部,又不要你们啥,多写信问问,有顺手人去捎块红薯捎点核桃柿饼,东西不值钱,是你的心。你和你哥比,还不是明看着你哥贴补你们的多吗?”

“爹放心,我知道心疼我哥。”

“这就好。这接下来,我交代你过门去咋办。秀春,你长这么大,爹没有看上你有啥长处,就喜欢你给爹娘端饭这一条。你公爹这人血性汉子,可怜一辈子没有温暖过。你过门去可不比一般的儿媳妇,先当三天客人不沾生水不进厨,咱可不守这老规矩。因为你公爹死在眼皮子上,现在对他不是论月而是论天,说不定哪会儿说死就死了。”

妈妈眼里又孕满了泪:“麦生哥可怜哪。”“所以,”爹说,“你这一过门,走进婆家院子,什么也不要管,先下厨房,抢着给你公爹做顿饭。”妈妈说:“就做面条儿,他一辈子好吃这,回回来家就让我擀面条儿。记着要把面和得筋筋的,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记着要稀点儿,看病人咽下去。”

爹接着说:“唉,做啥饭他也吃不下去了,喝口水现在还往外吐呢。我让你给他做饭,并不是让他吃,你知道这是啥意思?是让你公爹知道知道他有了儿媳妇,让他亲手摸摸儿媳妇端去的碗,亲口尝尝儿媳妇给他做的饭。”

妈妈说:“你公爹身体弱,床也脏,你可不要嫌弃。要大大方方一手把你公爹扶起来,一手用勺往他嘴里喂,叫他知道有人在孝顺在侍候他。”

爹越说越动情:“明知是血灾,爹为啥偏要这么办?你们年轻,体会不到人老了啥味儿。等到你们老了,就体会到了。等到我和你妈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爹说着,秀春答应着,答应到最后已经只点头不说话,热泪已涌满了她的眼眶,说不出话了。

妈妈劝:“别说了,夜也深了,明天还要和族里说,咱都早些歇吧。”

爹长长叹一口气,抹把老泪,放下烟袋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明天秀春去给你哥打电报,我去和族里人说。走,现在是正当午夜,咱去当间把祖牌位敬出来,给你爷爷奶奶说说,让他们保佑你。”

俺家的房屋是爷爷奶奶传下来的老宅,高大古朴,三大间房子两边住人。中间是堂屋,放一张宽大的老式四方桌,桌后边靠墙摆一张一丈多长的古条案,条案两头卷起来,条案檐下镶着一排木雕的花纹,条案正中央敬放着一尊二尺高的木楼,那木楼就像是缩小的宫殿和庙宇,里边存放着祖先们的一尊尊灵牌,老人们都叫这木楼为祖楼。过年时爹总把这些灵牌从祖楼里敬出来,按辈分摆满在方桌上,带着全家老小烧香磕头。那木制的灵牌有二寸宽一尺高,上边圆顶,下边还有四方底座,活像石碑的木模,那时候方桌上便灵牌林立像碑林一样壮观。

爹和妈妈带着秀春来到堂屋,先把香炉摆好,再点三根香插在香炉里,这才去打开祖楼,敬出爷爷和奶奶两尊灵牌,放在香炉后边方桌的中央。爹退后几步,望着这灵牌,就像望着爷爷奶奶的灵魂,缓缓跪了下来,把心里的话诉说。

爹先说:“父母大人在上,你们的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嫁,男方是郑家疙瘩郑麦生家,姓郑的是老门老户,善良人家,望二老放心。”

妈妈说:“爹,妈,秀春太年轻,不懂礼节,少调失教,平时有啥不孝顺你们处,还望多担待,别和她一般见识。闺女嫁过去主凶,眼前有血灾,望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她平安无事。”

秀春最后说:“爷爷奶奶在上,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门,请你们放心,不论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你们,年年回来给你们上坟,十月一给你们烧纸送寒衣。爷爷奶奶,请你们放心,不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一定好好做人,给你们争气。爷爷,奶奶,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把话说完,爹领着给爷爷奶奶的灵牌磕头,这才站起来,把香案收好。

这时候鸡已经叫了。夜晚已走到了尽头。

天刚亮,爹躺在床上只眯眯眼,就起来去和族里人商量,爹知道有更大的困难在等待着他。俺们姓张的族规极严,能不能过去这一关,他心里也没数。于是,他先去找老族长,抬脚进了中院。

现在我们张氏家族人丁兴旺,房屋已新盖得很多,早没有了布局和章法。先人传下来时就三幢院子,分南院北院和中院,一个完整的结构部落。这三幢院子,每幢院分三进,每一进都有牌房从中隔开,每一进院子都有左右厢房,三进院子只厢房就有六座,再加上上房和下房,整幢院共八座房屋。说是厢房,并不比外姓的上房小,每座厢房共三间,也设左右卧室中间堂屋,还出前檐,只是比上房下房低下来。院内极宽阔,清一色的砖铺地,极其讲究。住房又不能乱了辈分,长不离祖,上房为尊,下房次之,厢房里住儿女们,左厢为兄,右厢为弟。三幢院子,中院为主院,南院和北院为偏院。一看就知道,当初是兄弟三人,兄住中院,弟住南院和北院。这三幢院子传下来三支人,我们家住北院下房,属老三传下来这一支人。老族长住中院,是老大传下来的这一支人。因为是族长,他住上房。这中院的上房又历来是我们张氏家族议事的中心,每每都是族里头人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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