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丽把早点轻轻放在厨房的煤气灶上，一手捏了根油条，一手提着那只乳白色的提包匆匆下楼了。她要去联社交三季度的财务报表，顺便证实一下自己进联社的消息是否确切。她路过三楼王斌家门口的时候，听见舅父和舅母又在斗嘴，犹豫一下，想敲门进去劝几句，顺便和表弟王斌相跟着一起去联社，但转念一想，劝也白搭，又怕舅父和舅母见了自己更加纠缠不休，就没进去，一直出了楼外。
天空灰蒙蒙的，雪花随风飘舞，很快落了王秀丽一身，她后悔出门太急，忘了带把伞。
路边，有一驼背的老人，早早撑开了太阳伞，摆开了书报摊，静静地等待顾客。老人好像认识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谁经过他的书报摊，他都朝人家点头微笑，永远充满了欢乐，永远为别人送去欢乐。王秀丽知道老人姓周，曾是白云信用社的会计，老伴去年得肝癌死了。老周还不到退休年龄，可他得知信合系统开展“三定”改革，上级鼓励老同志提前内退，就第一个向联社递交了内退申请，把工作岗位让给了年轻人，自己回村里后不久，被儿子接到城里住，他又觉得很寂寞，就摆了个书报摊，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王秀丽走过老周的书报摊时，老周依旧冲她微笑着点点头。王秀丽也冲老周点点头，报以一笑，然后向联社走去。
王秀丽住的楼房是农行的宿舍楼，信用社与农行脱钩后，重新择地盖起了五层办公大楼，与农行老宿舍相隔两里多地。
王秀丽去联社从不骑自行车，她喜欢走路，而且走得很慢，姿势很引人注目。王秀丽从别人羡慕的目光里得到了一种满足，自己这张漂亮的脸和苗条不失丰满的身段还算让自己满意，所以，王秀丽在冬天也喜欢穿紧身衣，尽量把自己的优势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引人注目，成为大街上的一个亮点。
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她身旁跑过，望着那些欢乐可爱的小天使，王秀丽想起了儿子的学习成绩，儿子杨央上小学三年级，成绩总是在60分左右徘徊。丈夫是木器厂工人，去年木器厂改制，丈夫成了下岗人员，成天忙于四处揽活挣钱，把儿子扔给父母照顾，儿子要钱就给，把儿子娇惯得不成个孩子样。有人曾私下告诉过王秀丽，见过她儿子跟大点的同学在游戏厅里打游戏，王秀丽为儿子的前途非常忧虑。
要是自己这次能调回联社，可得抓紧给儿子补落下的功课，王秀丽边走边想着。
“秀丽！”
王秀丽抬头一看，一辆黑色捷达车停在了她的面前。开车的是个胖胖的大个子，他把圆圆的脑袋探出车窗，笑眯眯地看着王秀丽。
胖大个名叫陈明义，是王秀丽的初中同班同学，陈明义曾在柳城县北大街中学读书时，和王秀丽同桌了三年。现在是城关信用社副主任。
“上来吧！”陈明义冲王秀丽说。
王秀丽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陈明义车上，两人在一起上学时很投缘，陈明义还偷偷给王秀丽写过求爱信，王秀丽从来不跟陈明义客气。
车开得很快，王秀丽觉得自己快要飘起来了。
“慢点儿，不要命了。”王秀丽在车后惊叫着。
“没事儿。”陈明义嘴上虽这么说，但车速还是明显减慢了许多，缓缓地向前行驶着。
“你今天怎么从这面绕着去上班？”王秀丽知道陈明义的家不在她这一片。
“接你来啦！”
“你少跟我犯贫。”
“巴结你这个未来的联社办公室副主任啊！”
“你听谁说的，尽胡扯。”
“人们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王秀丽听了，心里很惬意。
“我是找教委主任去了。”过了一会儿，陈明义说：“我老家娃儿们停学一个月了，也没老师。”陈明义的老家叫老山掌，王秀丽开始教书就在那村，后来，她极力怂恿在信用社工作的婆婆提前病退，她接了婆婆的班，进了大青山信用社。
“为什么？”王秀丽问。
“你在那里待了两年，还不知道我们村那摊场，人穷地瘦，连个老师也养活不住，谁愿去受那份洋罪。”
“你找教委主任怎么说？”
“打了半天官腔，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我们想办法尽快派老师去。屁话，我看见我村给他打的报告在办公桌上，尘土积了老厚。”
“那咋办？”
“等人家想办法尽快解决呗！”陈明义重重地叹口气，好像很自责，自己是村里唯一在城里当官的，却帮不了乡亲们什么忙。
到了县联社大楼前，陈明义让王秀丽下了车，说声：“以后有事打招呼”，就一加油门，车又飞快向前飞去。
王秀丽看着陈明义的捷达车消失在飞雪中，才往联社院里走。
联社大楼是一座颇为壮观的五层大楼，楼顶的“信合”标志很惹人注目地矗立在正中央。大楼一层前边是营业大厅。
王秀丽从大楼左边的巷子里走进去，没多远就看见了“柳城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的牌子。
看见牌子，王秀丽就想起了联社大楼开业剪彩那天，自己被联社领导选为礼仪小姐，为剪彩的领导们端彩球的场面。站在巍峨的信合大楼前，王秀丽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多么希望能成为一名联社大楼里的员工，也是那一刻开始，她对大青山信用社有了一种自卑感，当年对杨主任所表的誓言渐渐在头脑中淡化。她为了实现这一夙愿开始奋斗，苦学考大专，送礼拉关系，与师妹马云仙暗中较劲儿，三番五次往市联社领导家里跑，最终使她有了走进这座大楼的机会。
王秀丽想到这些，免不了在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庆幸感和自豪感，走进联社大门的身姿也由原来的低头匆匆而入改变为昂首缓步前进，兴奋中竟没听到看门房的老张跟她打招呼。
老张是信用社的退休职工，没儿没女，老伴又死得早。退休后，联社派车送他回家，老张还没走出信用社大门，就“哇”的一声哭了。
联社主任杨玉春听说后，也被老张与信用社难舍难分的情感打动了。正好联社看门房的老马告老还乡，杨玉春就又派车把老张接到联社让他看门房，老张一进联社大门，又一次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杨玉春握着老张的手安慰说：“老张，信用社就是你的家，我们为你养老送终！”
联社门房是联社几十号人的聚集之所，不管谁都爱来这里坐坐，再加上老张待人热情，所以这里一下班就变得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人们在这里，可以跟老张无拘无束地开玩笑，聊大天，说话不惹是生非，说完哈哈一笑了事。所以，联社有人说这儿是县联社的联合国总部，消息最灵通，谁要升官，谁要下台，谁有了经济问题，谁家夫妻闹纠纷，这里经常发布最权威的消息。甚至连基层信用社哪个职工出现了工作和作风上的问题，下乡放贷和贷户媳妇上床，也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有人说，老张是这“联合国”的秘书长，老张矢口否认，他说他只不过给他们多扫几次纸烟头和瓜子皮。王秀丽和老张很熟，她进了门房。老张正往开分报纸，他边分边看着王秀丽说：“听到消息了没有？”
王秀丽为了能进联社大楼，逢年过节不知往联社领导办公室和联社后院的家属大楼跑了多少回，每回都得经过老张这儿。王秀丽知道老张爱喝两盅，就把没送出的好酒给老张留两瓶。她认为有这个必要，自己到联社领导家里走动，往往是在晚上，断不了求老张半夜开门。后来，老张也明白了王秀丽经常跑联社的原因，心说年轻人，这是何必呢？把这劲头放在工作上，把工作干好，还怕联社不往回调你？
老张想劝王秀丽，但感情上经不住王秀丽诉说家里的苦处而流下的眼泪，又禁不住同情起王秀丽的处境来，还断不了向王秀丽提供联社一些人事变动的信息，这次联社从基层社选拔办公室副主任的信息就是老张向王秀丽提供的。
其实，王秀丽在老张告诉她之前，就得到了消息，并且隐约知道联社有选拔大青山信用社副主任马云仙的意向。但王秀丽没说，依然给老张买了一瓶“二锅头”以表谢意。
王秀丽和老张处熟了，就把他当长辈，有时故意装出孩子样儿讨老张喜欢。
“我也没听说。”老张故意逗她，脸上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笑意。
“好大爷，你告诉我，我给你上街买竹叶青。”王秀丽丢下报纸拽着老张干瘦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
老张也丢下报纸，正色地说：“你进联社的事定了。”老张拾起桌子上分好的报纸往齐里墩着。
“真的？”
“您不是骗我吧？”王秀丽擦了一下有点湿润的眼睛说：“这些日子有好多人尽跟我开玩笑。”
“前天下午，联社就开会通过了，其实早就定了，但定的不是你。”老张说。
“谁？”王秀丽问。
“你们大青山信用社副主任马云仙。”老张说。
“果然是她……”王秀丽怔了一怔。
“对，听领导们说，他们给马云仙做了好多次工作，但马云仙总是说，大青山更需要她，她不能离开大青山。”
“假正经，其实她心里早想进联社哩！”王秀丽说：“大青山那鬼地方谁想待着？”
“正在这时，市里的一位领导给联社主任杨玉春打来了电话，极力推荐你，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有本科学历，业务又精通，还是地区先进工作者，把你放在联社办公室副主任位置上比谁都合适，小王呵，想不到这次市联社领导会给你出面，在联社大楼里震动不小哇！你能进联社，我看至关重要的是这个电话！”老张肯定地说。
王秀丽不说话了，她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酸溜溜的东西直往上涌，她使劲地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要哭了，她尽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但还是没忍住。
老张也不管王秀丽，不紧不慢操起暖水瓶，倒进茶杯一些，小口小口地呷起来。
王秀丽从玻璃窗里看见表弟王斌也来到联社大门前，忙擦干泪水，不好意思地冲老张一笑，出门和王斌相跟上向办公楼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