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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付庄的路

赵老四在县里大哥家住了一夜,这一夜付庄恰好落了一场猛雨。第二天从县里回来,一下柏油路神采飞扬的赵老四马上皱起眉头,吹了一半的口哨也“嘣”一下停了。一条布满烂泥和水洼的“水泥路”横在赵老四面前,“妈个x!”赵老四挽起裤管,准备赴汤蹈火,却又发愁地盯着脚上那双大哥给他买的镂空皮鞋。今早上他擦了三遍油,一边擦还一边用嘴噗噗地吹气,珍惜得不得了。满指望穿着这双贼光闪闪的镂空皮鞋回村里显摆一番,这狗日的路却一下子把他的一腔欢喜浇灭了。

付庄的人恼火的事不少,但恼火透顶的事却只有一件。这件事比谁的媳妇跟人跑了,地里刚出芽的豆苗叫羊啃了,一窝猪娃被老母猪睡觉时压死一半都严重,付庄人一提起就生气。赵老四现在就很窝火,他小心翼翼跨上车,双臂使劲抻着尽力掌握住平衡,然后专拣水洼地骑。这也是付庄人走泥路走出的窍门,要是往烂泥里骑车,一会儿车圈就会塞满泥,就等于“50”拖拉机加了后刹车,累死你也蹬不出几步路。水洼地好多了,汤汤水水地不沾泥,起码能骑得动。赵老四像一条在野地觅食的狗,机警地瞪着双眼从这一个水洼冲到另一个水洼,还不时低头瞅一眼脚上的皮鞋。嗨,刚才还是贼光闪闪,溅上泥水后,这会儿好像没有原先那么神气了。赵老四远远望见村口站着一个人,这将是他第一个要炫耀的对象,心里越发着急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到了村口,到了那个人跟前,一个较深的水洼把赵老四的自行车搁浅在那里,车被迫停下来却高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赵老四哎呀一声双脚很悲壮地踩进了烂泥里。赵老四从车上跳下来,懊恼地走过去,双脚早已变成了两只泥窝窝,哪里还有什么贼光闪闪的镂空皮鞋。赵老四气得奋力甩踢双脚上的泥巴,想让它们露出庐山真面目。鞋上的泥巴啪啪啪四处飞舞,有一块正好落在那人鼻子上。那人却没生气,从鼻子上抹下泥巴,很恭敬地喊了一声:

“四哥,回来了?”

赵老四这才瞧清了是黄小三。黄小三满脸愁水,赵老四想起来了,上回黄小三媳妇跟一个吹响器的跑了,就是这种爹死娘嫁人的表情。赵老四心里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这次进城的目的,跟眼前这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有着关联。他赶紧冲黄小三打哈哈:“小三呵,把心放肚子里吧,你儿子在号里丁点罪都没受,一天三顿吃肉,舒坦着哩。我跟大哥说了,过一段时间就把他放出来了。”

黄小三鼻子上的泥巴抹掉后,却落下一个黑印,偏偏表情又是很严肃,看起来就有些滑稽,赵老四见了直想笑。赵老四的话黄小三一半信一半不信,问:“刑警队说他犯的是猥亵妇女罪,要判一到三年刑,真能放出来?”

赵老四不高兴了,脸一耷拉:“咋?不信我?我大哥是谁?主管刑警的公安局副局长!放你儿子,还不是跟放个屁差不多!”

黄小三吓得不知再说什么好,闷了半天,又问赵老四昨天给他的钱够花不够花。赵老四一听,把车支好,开始搬起指头一样一样给黄小三报帐:“给大哥家买饮料买烟花了210,请刑警队吃饭花了300多,吃过饭不洗个桑那浴?又一百多进去了……”

黄小三一惊,他只给了赵老四500块,赶紧说:“四哥,桑那浴的钱我再补你!只要孩儿能放出来,卖了房也中,孩儿都十八周岁了,该说媳妇了!”

赵老四一挥手,不耐烦地说:“不用了,我给你垫上了。人没个远近,秤没个高低?咱俩谁跟谁!”说罢一蹁腿,骑上车进村了。

赵老四哈着腰,仿佛牛拉犁一般奋力往前蹬。村里的路还不如村外,水洼更少。到了村十字,赵老四再蹬不动了。他跳下来支好车,找了一根杨木棍,去捅车圈里的泥巴。十字口坐了一堆说闲话的妇女,赵老四正好把车支在她们跟前。一般人干这活都是悄没声的,赵老四偏要弄出点响动,往下一蹲,“咚”地响了一声。赵老四在地上四处寻找,还喊那几个妇女来帮助他找找,瞧瞧把地砸个坑没有?几个妇女一齐骂他:“赵老四你真是不要鼻两门了,怪不得你家院地有恁多坑,原来都是你放屁砸的!”

赵老四没羞没臊地笑起来。接着一边捅泥巴,一边回答几个妇女的提问。告诉她们昨天进城去了,在大哥家闷了一瓶茅台,大哥还送了他一双镂空皮鞋,三百多块呢。说罢举起脚让大伙瞧。几个妇女一看,都笑了,说:“赵老四你可真能吹,牛逼都快让你吹崩了,就这双泥窝窝,三块钱都不值!八成是你哥穿旧了要扔,你捡了回来充宝贝!”赵老四很恼火,说都怪这破路,把我一双新崭崭的鞋弄成这个模样。捅完车圈上的泥巴,推起车要走,又忿忿地对几个妇女说:

“要是干部们把鸡巴都管住,少在鸡巴上花点钱,咱付庄的路早修好了!”

正在取笑赵老四的几个妇女听了这话,一下子不笑了。她们把目光齐刷刷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像一把把刷子一样在那人身上、脸上刷了几遍,那个人受不住了,嚯一下站起身,噔噔噔走了。接着人堆里便响起一阵潮湿湿的笑声。几个妇女又把目光齐刷刷转到赵老四身上:

“赵老四,你惹祸了!”

赵老四推起车正要走,笑笑:“我惹啥鸡巴祸了?”

几个妇女又说:“肯定有好戏瞧了!”

赵老四已走出了几步,又回头对她们说:“怕个球!谁还能把我的鸡巴咬吃了?”

这个起身离开的妇女不是别人,是支书文玉的女人桂花。要搁别的女人,赵老四那几句话也不算个啥事,桂花却不一样。偏偏文玉生得细腰宽背,白面长身,又兼着村支书,桂花就生怕自己的男人被哪个女人迷住心,勾了去,所以一直提防着。平时文玉跟哪个女人多说几句话,她都不肯放过,审问半天,今天听赵老四这么一说,文玉居然动了那玩艺,桂花就坐不住了。她气哼哼往家走,心说见到文玉先掴他两巴掌,然后再拿剪刀把他那不老实的玩艺剪下来喂狗。

桂花推门入院,对着屋子高喊:“赵文玉,你个王八蛋给我爬出来!”

喊了半天却没人应声,倒是那条黄狗摇摇摆摆跑过来舔她的裤角。桂花无处发泄,抬腿就给了老黄狗一脚。老黄狗被踢了个跟头,翻身起来惊恐地盯着女主人。桂花索性要在老黄狗身上撒气,又飞起一脚,老黄狗早有防备,一哈腰,窜了。桂花踢了个空,脚收住了,鞋却飞出去。老黄狗在空中用嘴叼住,不顾女主人哎哎喊它,一溜烟跑了。桂花干急没办法,剩下一条腿,一蹦一蹦往屋里去。

进屋后桂花捞起电话,拔通了文玉的手机,她一刻也不能等了。文玉手机里居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和我先生正在睡觉,请勿打扰,嘻嘻嘻……”桂花一听,破口大骂:“你是哪个骚货?看我不把你的x绞烂!”这时文玉的声音冒了出来,说他正在村委会和驻村干部宋局长研究修路的事,咱付庄的路有指望了。文玉的声音里满是喜悦。桂花对着电话骂:“修你娘个脚!你老实告诉我,跟哪个骚货在一块?我立马过去绞烂她的x!”文玉一听哈哈大笑,告诉桂花那是宋局长从网上给他下载的彩铃——自动应答,这个会说话的女人他也没见过面。文玉又说不信你再打一遍?桂花听不懂什么自动应答和彩铃,对着电话一字一板地命令文玉,就像泥瓦匠往墙上垒砖一样:“赵文玉你给我听着,限你5分钟之内给我滚回来,你要是超过5分钟,就等着给老娘请响器班吧!”

不到5分钟,文玉气喘吁吁推门而入,后面跟着那条老黄狗,老黄狗还叼着女主人那只鞋。桂花光着脚迎上去咣咣就是两巴掌,第三巴掌打出去,却打了个空,文玉身子往下一蹲,躲了过去。文玉和老黄狗一样训练有素,早学会了自我保护。那只老黄狗见状,转身撒开腿就跑,鞋又叼了去。

文玉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要去找赵老四,临出街门,他捂着发热发红的脸对桂花说:“我文玉别的不敢夸口,生活作风方面我敢向党保证,从没有犯过错误!”

往街上走,文玉的一边脸还红红的。村人不时拦住他问:“文玉,你这脸咋回事?”文玉惧内是出了名的,付庄人都知道,他也不嫌丢人,告诉人家是媳妇听了赵老四一句话给打的,他现在要去找赵老四澄清事实,他文玉当这几年干部虽没什么功劳也没做啥坏事,最起码是裆下这根鸡巴管得还算牢稳,他要问问赵老四为啥瞎编排他,让他白挨了媳妇两巴掌。村人点头,说要得要得,去问问。文玉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地诉说,到赵老四家门口时,身后竟跟了一群人,仿佛付庄著名傻子拴保扬鞭驱赶的羊队,还有几个掉队的正往这边赶。文玉说这也好,当面锣,对面鼓,他要和赵老四理论个清楚,让老少爷们也看个清楚听个明白。

一干人进去,赵老四从屋里嗖一下窜出来,伸开双臂,把大伙挡在院子里。赵老四冲大伙一抱拳:“这一不过年二不过节三不娶媳妇嫁闺女,老少爷们都来我家做啥呢?”

一个村民说:“文玉来问你鸡巴上的事,你在大街十字说,要是干部们们把鸡巴都管住,少在鸡巴上花钱,咱付庄的路早修好了。桂花听了不依文玉,打了他两巴掌,还叫他交待在外面犯错误没有?”

文玉又摸了摸发烫的脸,也开了口:“老四你今天得说个清楚,你是听谁说我文玉拿咱公家的钱去嫖娼的,我在村里解过哪个大闺女小媳妇的腰带?你说个清楚!”

赵老四吞一下笑了,又冲大伙一抱拳,“误会,误会。”原来赵老四在他大哥家吃了晚饭,没事干,就出来溜达,不知不觉到了药园路。药园路是县里有名的红灯区,赵老四挨着数了一遍,共53家歌舞厅。他问一个出租汽车司机,一个歌舞厅多少个小姐?人家说多少不一,多者四五十个,少者也有十来个。赵老四扳起指头一数,吓了一大跳。心说把小姐们拉出来换上军装配上卡宾枪,竟是一个加强连!这一二百号小姐一人一天平均接两个客,就是好几万!几天下来,不就把付庄的路修了?赵老四告诉大伙:“我说的干部,是县里那些干部,谁说你文玉啦?”

大家齐嗨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文玉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自己那两巴掌也挨得太亏了。几个村民劝文玉:“赵老四说的是上头的鸡巴,不是下头的鸡巴,跟你没牵连。回家跟桂花说说吧,你是清白的!”

文玉很委曲地张了张嘴,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上头每年都派驻村工作队,啥名堂都有。“扶贫”了几年,又“奔小康”,现在一律叫“三个代表”,还有短期的,什么“秸秆禁烧”啦“农业税征收”啦。今年的“三个代表”是县建设局的宋局长,虽然是个副的,因为宋局长的老丈人是县人大主任,宋局长比个正的还管用。来到付庄问文玉他们几个干部有啥要帮忙的只管照直说。文玉说付庄人恼火透顶的事就是这破路,雨天“水泥路”,晴天起灰土,灰土厚得埋脚脖……那天宋局长就跟着他考察了一番,没走几步宋局长锃亮的皮鞋便变成了灰土娃娃,正好一辆拖拉机迎面驰过,扬起的灰土一下子把宋局长变成了一个土人。宋局长“噗噗”吐吃进嘴里的灰土,奋力把一个石头蛋踢飞:“屌路,修!”

村两委开会就是专门研究修路的事,开到半截出了这股邪岔。文玉跑回家挨了两巴掌,再返回会场,大家都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文玉本想搪塞过去,脸上的巴掌却把事情暴露出来,只好如实说了。宋局长听了哈哈大笑,说还有这事,媳妇打男人,少见!文玉白宋局长一眼,还说呢,你弄那啥彩铃也不沾光,我媳妇非让我交待跟谁在一起睡觉!宋局长就是赵老四说的那种“上头的鸡巴”,有一回带文玉去桑那,给文玉找了个小姐非叫文玉开开荤。还启发文玉,不经历三五个女人的男人,就不是真正的男人。按摩过程中,任小姐百般温存,文玉还是咬着牙挺了过去,让硬起来的家伙又软了下来,保住了清白。这一段时间宋局长天天给他发短信,清一色的黄段子,文玉仍然没被污染,只是这彩铃却让媳妇火上加油,给那两巴掌加了不少底火。

宋局长瞧着文玉的模样,又笑了,说没人给你作主我给你作主。说罢捞起电话,拔通了文玉家。桂花在那头接了,问宋局长有啥事?宋局长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把支书打了?”

桂花握着话筒不吱声。

宋局长又问:“打人可是犯法的!”

这回桂花吱声了,哼一声,十分不屑地说:“我打我男人,家里的事,犯个啥法?”

宋局长口气马上严厉起来:“什么你男人?赵文玉是付庄的村支书,党的一级政府,受宪法保护的,我已给乡里派出所打了电话,值班民警马上来处理这事,党的干部我们是要保护的!”最后这一句,宋局长还模仿了电影里一位伟人的声音,开会的人都捂着嘴吃吃笑。

电话里又没了音,过了一会儿,啪一下挂了。

宋局长吞一下笑了。文玉冲他摆摆手,别扯淡了,说正事吧。接着大家就分了工,宋局长负责修路的一半费用,文玉负责另一半费用,这另一半费用主要是去联系付庄在外工作人员中有权有钱的那一批,让他们捐款。村主任在家负责安排各家各户出劳力,宋局长问:付庄开个大会都召不齐人,让他们出劳力,能行?村主任说没问题,老少爷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再说付庄人不好出门,去做生意打小工的少,劳力都在家窝着,见天闲得给狗挠蛋,干点活真不是个事儿。三说两说,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会后宋局长叫住文玉,说去你家弄两口辣水喝喝,也给桂花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罚她炒几个菜。谁知到了文玉家,哪还有桂花的影子?问邻居,邻居说桂花拎个包慌慌张张回娘家了。宋局长和文玉哈哈大笑,宋局长一边笑一边捣文玉的肚子,“这娘们儿,两句话就吓跑了。看她往后还敢打你不敢!”

下午宋局长就从县里调来两辆挖掘机。挖掘机像动画片里的两只大恐龙一样摇摇摆摆开进村,前后围了一堆人,嬉嬉闹闹地跟谁家娶媳妇似的。突然噼噼啪啪响起一阵鞭炮声,不知谁家带头燃了一挂鞭,接着第二挂、第三挂响起来……宋局长高兴得大嘴合不住,赶紧给老丈人打电话,要县电视台来拍下这个镜头。在县里人大主任的命令不亚于皇帝下的圣旨,县电视台很快来了一个副台长,还带了一个挺俊的女主持。女主持一下车就踩了一脚烂泥,娇滴滴叫了一声,好像踩住了一只青蛙。之后很委屈地提着裙子在村里采访,最后捏着话筒采访宋局长,说要给宋局长来个同期声。背景就是那两辆恐龙一样的挖掘机。忙活了半天,只拍到一地烂泥和碎炮屑,副台长说镜头不够丰富,最后又让文玉去供销社买了十挂鞭炮,让村长又去放了一遍。这时那个女主持挺满意地拍巴掌,跟个中央台的大编导一样:“OK,OK!”付庄那个著名的傻子拴宝,从女主持一进村就紧随左右,这时也抡起巴掌拍屁股,跟着喊“OK,OK”。惹笑了一村人。女主持很生气地拂袖而去。

送走电视台,宋局长拍拍文玉的肩膀,说:“这就是政绩,等路修好了,电视台再来拍一回,我的政绩全县就都知道了。年底正好局级干部换届……”文玉也很高兴,搓搓手说:“宋局长你一要政绩,付庄就沾光了!”接着吩咐村主任抓紧时间拉线测量,让占道户拆迁。村主任领着一干人提着油漆桶,里面是石灰水,然后用刷子沿着几条主干道挨门挨户画下一个个很写意的“拆”字。付庄原来的路不算直,要修直有不少人家的房子碍事,程度也不一样,有的拆一截院墙就行了,有的却要把房整个拆掉。村委会规定,拆房一律不贴钱,只是负责打个好地基。宋局长说在县里不赔钱可不中,文玉瞅着他:“村集体收入是个零,拿空气赔他们?打地基本来收钱的,一个好地基五千块,不收他们,也算扯平了!”

要拆迁的户多数并不严重,只是把院墙打掉,不过院子小了点罢了。有四五户是必须掀房子的,起初他们有些不能接受,文玉领着村干部一做工作,都想通了,开始搬家。赵老四也是其中一户,本来说得好好的,同意了,可后来他又变卦了。赵老四还煽动那几户,说城里拆迁一平方米赔好几百,“南水北调”赔好几千,掀咱的房子连个屁毛都没有?不搬!那几户经不住赵老四一番游说,搬了一半又不搬了。

文玉和宋局长急了,挖掘机一家伙下去就是一方土,快得很,看来把付庄翻个遍也要不了几天,村主任已经领着人在搅拌下基的混凝土了。于是两人来做赵老四的工作,文玉还自己掏钱买了一件方便面。一进门赵老四喜孜孜迎上来,接了,然后给他俩让座。文玉心里一喜,心说感情投资初见成效,有门。宋局长一见,也想学文玉搞点感情投资,就摸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赵老四,然后把剩下的大半盒撂在了方桌上。文玉见时机成熟,就把来意说了,“老四呀,修路可是咱付庄祖辈人的心愿,你是个明理人,可不能当这个绊脚石,叫人家捣咱的脊梁呵!”说罢,直勾勾盯着赵老四。赵老四嘿嘿笑,却不吱声。文玉心里一惊,这才记起,从进门到现在赵老四还没叽叽一声哩。他知道自己判断失误了,就又苦口婆心:“老四,人家都动势了,你啥时搬?人手不够,我派几个来帮忙?”

赵老四终于开口了,却不说汉语,跟那天电视台的女主持一样:“NO,NO!”

宋局长一愣,盯着赵老四,心说这家伙还会英语,看来不好对付,还得继续感情投资。他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包“红旗渠”,抽出一根让赵老四换上,然后跟那包“红塔山”搁到了一块。这时文玉情绪有些急躁,耐着性子再问赵老四,赵老四还是“NO,NO”。文玉没辙,只好先和宋局长离开赵老四家。

晚上又把赵老四叫到村委会,俩人继续做他的工作。弄了大半夜,宋局长又搭进两包好烟,还是没有进展。赵老四从头到尾就说了三句话,第一句:“NO!”;第二句:“NO!”第三句:“NO!NO!”文玉和宋局长眼皮直打架,就让赵老四走了。听听赵老四的脚步声远了,宋局长问文玉:“他当过英语教师?”文玉摇头。宋局长又问:“起码高中毕业吧?”文玉打个哈欠,“狗屁,小学都没毕业。”宋局长不解:“那他为啥一个劲儿NONO呢?”

文玉真困了,起身要走,“你不知道,他是一个烧不透,不出点洋相就不好受。”

宋局长长长嗨一声:“我还以为他多有学问呢,吓得我也不敢问他话,原来是假洋鬼子一个。行了,明天咱去执行他,不让掀,硬掀!”

文玉前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后脚留在屋里,说:“不忙,我再去发动那几家,都搬了,把他孤立起来。要是他还不搬,咱再执行他也不迟。”

找到那几家,那几家一个劲摇头,文玉以为他们也要说英语。那几家说的是中国话:“文玉你当干部可得一碗水端平呵。可不能跟买柿子一样专拣软的捏。赵老四要搬,我们也搬,保证连个狗臭屁也不放!人家赵老四说了,不赔一万块钱,连半截砖都不会给你搬!赵老四还说你和宋局长太小瞧他了,一件方便面两包烟就想收买他,他说他比江姐还江姐,给他坐老虎凳他的革命意志都不会动摇!”

文玉一听急了,说你们等着,我要不去执行他,把房给他掀了,我赵文玉就是大闺女生的。

跟宋局长一说,宋局长说早该弄他啦。

一干人直奔赵老四家。两辆挖掘机轰轰隆隆在前面开路,宋局长跃上一辆立在踏板上,一手扒着拉手,一手作挥舞前进状。傻子拴宝最爱凑热闹,村里啥热闹事总少不了他,刚才还没个影儿,挖掘机一发动,他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抡着胳膊在前面跑,嘴里还胡乱喊着:“冲啊,冲啊!掀房啦,掀房啦!”

赵老四正在家里垒猪圈,这几日老母猪一直拱圈,猪圈开了好几个口。他已经预感到文玉他们会给他来真家伙,听见傻子拴宝的喊叫和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他想终于来了。赵老四可不憷这阵势,他扔掉手中的瓦刀,嗖一下从院里窜了出来。这时挖掘机正好逼近他家,赵老四又嗖一下窜到路当中,打个立正,左右手交替,一连做了好几个交警的指挥手势。挖掘机开到离他一尺远,屁股后面放了一股黑烟,终于停了下来。赵老四冲围观的村民笑,“日,我这手势还真管用!”

赵老四又冲文玉喊:“文玉你想咋哩?我看这阵势咋有点像德国鬼子进攻莫斯科?”赵老四看过两回《莫斯科保卫战》,在这打起了比方:“斯大林同志说了,一定要把敌人打趴下!来吧——”赵老四拍拍胸脯,冲挖掘机招手,让从他身上压过去。

村里人听说,都从家里跑出来,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一齐盯着村干部。文玉想自己该挺身而出了,于是就往前跨了一步,谁知却没跨动,腰带让人从后面拽住了。文玉回头一看,见是媳妇桂花,桂花小声求他:“老四是个啥东西?公家的事你犯得着跟他弄事?别出这个头!”文玉让媳妇放开,大声说:“什么公家的事犯不着?老少爷们都盼着修路,要弄不成我这支书还有脸当?”桂花就是不放手,文玉恼了:“你放不放?”桂花根本不尿文玉,说:“不放就是不放!”文玉让桂花这样拽着,又拧麻花一样扭着身,样子很滑稽,围观的村民哗一下笑起来。文玉更恼了,猛转身抬手就给了桂花一巴掌,“啪”一声,清脆悦耳。这一巴掌把桂花打愣了,把全村人打愣了。平时文玉怕桂花,前几天还挨了桂花两巴掌,大家都知道,给文玉俩胆他也不敢打桂花。可这会儿硬是打了,而且打得清脆响亮,桂花没有想到,全村人也没想一到,连文玉自己也没想到。

大家知道,文玉是真动怒了。

白面书生的文玉跨前一步冲赵老四喊:“最后给你个机会,搬,还是不搬?”

赵老四根本不尿文玉,头一昂:“NO,NO!”

宋局长烦死赵老四这个“NO”了,他几乎和文玉同时对挖掘机司机发出了命令:“把院墙给他推平!上!”

刚才熄了火,司机接到命令马上打着火。赵老四一看要来真的,“扑通”往地上一躺,横在了挖掘机前面,还大声喊:“有本事从我赵老四身上轧过去,谁要不轧谁是大闺女生的!”司机一见,害怕了,又熄了火,还检查了一下刹车,生怕车冷不丁冲出去。

局面暂时僵在那里。

文玉真豁出去了,命令几个村干部上去把赵老四拖开。村主任领着几个愣小伙捋胳膊卷宗袖往前上,赵老四一见要来真的了,没等来拖他,一跃而起,又抬出一把“尚方宝剑”,但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赵老四在你们眼里,不如一粒臭狗屎,可我大哥你们总知道吧?我要跟他说一声,看不把你们铐了去!”文玉一听笑了,说赵老四你哄谁呢?你大哥啥时听过你的话?你打着他的旗号给人家黄小三跑事收礼,其实这钱你落了,人家黄小三在县里见你大哥都弄清了,你大哥说了,准备把你的鳖脸给你扇肿呢!还说去告你大哥,你说句话,还不顶放个屁呢!围观的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刚才严肃的气氛一下子轻松开来。傻子拴宝笑得最凶,一边笑一边抡胳膊,抡起的胳膊正好甩到挖掘机轮胎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一跳一跳地。全村人笑得更来劲了。

赵老四让文玉逼得步步后退,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脖子一梗说:“那是我家的私事,你不用说了。不过这屋子不能掀,这完全是我大哥的旨意。”

文玉说你日哄鬼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可千真万确是我大哥嘱咐我的,说房子不能掀,住了咱四代人,到大哥这一辈又出了一个副局长,脉气都在这老屋呢,一掀,脉气让冲了,说不定还要有血腥之灾呢。付庄的事大哥都能依老少爷们儿,就这一件不能让步。这全是大哥的原话,你要不信,现在就给大哥打电话问问,我告诉你大哥的手机号:1393733999。打吧……”

赵老四这一番话,说得文玉心里没了谱。老四的大哥为人耿直,没少给村里办事,可没收过村里人一分钱东西。威信高着呢。不过就是有一个毛病,特别迷信,讲究个地气穴位什么的,看来赵老四说的不一定假。文玉正犹豫的时候,村民们也都念起了老四他大哥的好处,有说在县里扣了摩托是人家给放了看车费都没让掏,有说我家三娃偷王村的驴被抓起来也是人家关照从轻发落没吸一根烟……这一阵悄声议论,文玉更犹豫了。

这时宋局长问他,“咋,犯软蛋了?”

文玉看一眼宋局长,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这——”

“这……”文玉很为难的样子。这时一个村民冲他喊:“文玉,做人得讲点良心……老四不咋样,他大哥可是咱付庄的恩人!”

“对,咱不能断人家的脉气前程呀!”

“那是缺八辈德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付庄的老少爷们都在替老四他大哥说话。

宋局长知道文玉软了,他一生气,拂袖而去。

付庄修路的事就这样被搁置了,就像秋收后遇见了一个连阴天,再扯急就是没法下耧,麦种耩不进去。宋局长很恼火,拉来的水泥又拉了回去,他打点行装准备打道回府,说这破地方村民素质太次,没法再“三个代表”了。一脸苦相的文玉跟在他屁股后头极力挽留,宋局长根本不听,执意要去,文玉生着法劝他:“你不要政绩了?”

“屁,没有付庄的路我照样提拔!”宋局长跨进小车,临关门来了这么一句。然后小车像个被车把式抽了一鞭的叫驴一样,猛地窜了出去,绝尘而去。

文玉彻底灰了心,回到家搂起一瓶“二锅头”咚咚就下了肚,桂花在一边喊:“我给你炒个菜,我给你炒个菜。”自从那一巴掌后桂花彻底变了,对文玉佩服得不得了。那天晚上文玉不敢回家,怕回去桂花打他,宋局长和村主任把他送回去,宋局长又吓唬桂花,文玉可是在党的人……他们离开后,桂花一把抱住文玉,欢喜得不得了,“赵文玉,结婚二十年,今天我头一回见你像个男人,不敢打老婆的男人,还算个男人?”夜里极力奉承文玉,文玉真是意想不到,那一巴掌竟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等桂花炒好一个菜端上来,酒力发作,文玉已经醉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过来,文玉一句话不说,又咕咚咚整下一瓶“二锅头”。半夜里醒来,文玉就在屋里唱海连池的《卷席筒》,“小昌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唱腔里夹着哭音,栖惶得要命。唱完了文玉就哭开了,先是闷闷地,后来声音慢慢大起来,变成了号啕。半夜三更,付庄人都听见了,那哭声跟个丢了小崽的母狼一样。付庄人知道,文玉是心里难受呀。

赵老四大哥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偶然的机会,和宋局长在一个桌上喝酒,宋局长不咸不淡地说了他兄弟的所作所为。他一听就火了,原来他根本就不知道付庄修路的事,什么老宅的脉气叫冲了,都是老四在瞎扯蛋。大哥是个火爆子脾气,开着车直奔付庄。到了付庄,逮住赵老四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老拳,打得赵老四爬在地上求饶:“大哥,大哥,我再也不敢了。”大哥不饶他,还要打,赵老四抬出过了世的爹妈,“大哥,咱娘走得早,叫你照顾我。咱可是一个奶头喂大的呀……”大哥这才住了手。

文玉一哭,大哥这一顿揍,付庄人啥都明白了。明白了的付庄人愤怒了,特别是一遇阴雨天,叭叽叭叽走在烂泥里,这种愤怒就更强烈了。愤怒慢慢转成了仇视,他们遇见赵老四都不搭腔,赵老四偶尔瞥见他们的目光竟浑身一激灵,赵老四看见的是狼一样敌视的目光,心里开始有了惊悸。赵老四想缓和这种敌视,饭时候就端了碗往饭场去。谁知赵老四一去,正说笑着的老少爷们崩一下没了音,仿佛电视遥控摁了静音键。接着又端起碗,收起地上的菜碟,呼啦一下走了个精光。付庄除了傻子拴宝,没一个人再搭理赵老四,包括他的媳妇。就连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也从第三排调到了最后一排墙旮旯里,班里几个小子还找借口打了他几回嘴巴。

赵老四在付庄没法呆了,赵老四举家迁到了村头的公路边,搭了两间简易房,开了一个修配站。赵老四人懒手不笨,会电焊会补胎会给奔马三轮车改档位,三个档换成五个档。赵老四搬家那天燃了一挂鞭,等走到村外的时候,付庄突然炸了窝一样燃起了鞭,一挂接一挂,没完没了地放。赵老四停下来思忖:除了上次修路,除了过年过节,付庄人还没有一家接一家炸过鞭。他往深处想,猛然想起来了,那一年闹完“非典”,村里就这样燃了一遍,赶瘟神呢……赵老四不敢多想,拉起架子车赶紧走了。

付庄人根本不去赵老四的修配站送活,赵老四的生意主要是过路车。逮住一个过路车,赵老四就往死里宰,一回就把人宰怕了。跑车的司机都知道付庄路边有个黑店,司机们经过付庄都祷告,千万不敢出毛病,千万不敢出毛病。这样一来,赵老四的生意就不怎么样。狗急跳墙的赵老四生了很多法子,夜里他拎着空酒瓶在离修配站三里地的两个方向摔碎,还往地上扔铁钉,这样才能勉强补几个车胎。

赵老四没事的时候,就坐在修配站发呆,看路边的麻雀打架,看野狗翘起腿尿尿。这天正在看麻雀打架,一辆后八轮大卡车呼一下从眼前开过去,接着咚地一声响,麻雀们一惊,呼一下全飞跑了。赵老四定睛一看,一张大嘴咧开了。地上躺着两只新崭崭的备胎,是刚才那辆后八轮掉下来的。赵老四兔子一般窜过去,搬起一只,迅速推到屋里,又返回来手脚并用搬起另一只,一并藏到了床底下。忙完后赵老四重新返回路边,坐在小马扎上,继续看麻雀打架,那样子跟啥都没发生似的。

不一会儿,那辆后八轮大卡车调头开了过来,司机从上面跳下来,手脖上缠着一条毛巾,脸通红通红,很着急的样子。也难怪,一只备胎一千多块,这两只都是八成新。司机走近赵老四,着急得嗓子都变了音:“师傅,您看见我丢的备胎了没有?”

马路对面几只麻雀打得正起劲,赵老四一副入迷的样子,没吱声。司机又喊了一声师傅,他才把目光收回来,盯着司机:“啥备胎?没见!你没看老子在看麻雀打架!”

其实刚才赵老四往屋里推备胎的时候,一个骑摩托的正好经过,他到前面又见大卡车司机火急火燎地在找东西,就告诉了大卡车司机。赵老四这一装马虎,大卡车司机一下子懂了,他蹲下身,摸出一根烟递上。赵老四却不接,还一个劲翻白眼,让司机走开,别耽误他看麻雀打架。

司机知道不放点血不中了,就说师傅你也不用装了,刚才那个骑摩托的都看见你拾到了,我也不让你白拾,你说要多少辛苦费吧?司机是个直性子,把话撂得明明白白。

赵老四笑了,心说这还是个懂事的主儿。他冲司机伸出两根指头晃晃。司机问:“二百?”

赵老四一听“呼”地从小马扎上跳了起来,吓了司机一大跳。赵老四冲司机吼:“你打发要饭的吧?老子没见你的狗屁备胎!快走快走,别耽误老子看麻雀打架!”

司机小心翼翼地又问:“你说是多少?”

“两千!”

司机吓得差点儿坐在地上。

最后讨价还价了半天,司机留下一千块,才把两只备胎要走了。

修路的事,文玉一直没死心,一直在等待时机,说穿了是在盼望谁能赞助付庄一批水泥石子。义务工没问题,就是缺钱,各家各户收了点钱,在外工作的付庄人又捐了一部分,但缺口仍很大,一直开不了工。第二年春上,文玉可着劲往乡里跑,想让乡里分一个有经济实力的单位来付庄驻村,还请主管副书记足浴了一回。谁知定下来是县供销社。文玉蔫头耷脑,一下子没了精神。

谁都知道受市场经济冲击,县供销社半死不活,快死了,根本不可能给付庄一包水泥一粒石子。给付庄解决不了实际困难,供销社几个驻村干部很惭愧,最后商定物资上支援不了就多搞点精神支援吧。他们中有一个笔杆子小刘,写新闻报道小有名气,就问文玉付庄精神文明建设方面有啥需要宣传的?文玉摸着头想了半天,说还是修路,上头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路修不好,在群众面前抬不起头,我这精神就硬不起来!又绕到修路上,小刘他们很觉脸上没光,就自己去村里采访,找素材去了。

小刘这一访,还真访出一件新闻来。黄小三儿子被判了一年刑,八岁的闺女又患了白血病,骨髓移植得三十多万,这数字差点把黄小三吓个仰八叉!黄小三倾囊所有让闺女住了医院,没几天,钱就花光了,他返回家借钱,又住了几天院,再借不动了。黄小三就想把家里的老房和一头牛卖了,维持闺女的生命。牛一下子就卖出去了,老屋却没人要,这个时候付庄人哪个好意思买他的房。黄小三走投无路,卖牛的钱又维持了几天,医院就停了药。他只好把闺女拉回家,采用保守疗法,找一个老中医开了一些中草药。

小刘在黄小三家采访,一边采访一边揉自己的眼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最后掏出身上的大小票子一并搁在方桌上,对黄小三说:“我非给你整到省报上,让全社会来献爱心救你闺女!”

还真成了,市报省报把小刘写的稿都发了。也真见效,汇款单开始雪片一样飞来,付庄人听说了,也都傻了,啧啧:嚯嚯。省里有一家知名企业的老总捐了五万块,还让秘书买了一堆东西来看望黄小三家的闺女。好天恰恰落过一场雨,付庄的路又成了“水泥路”。秘书的车在一处烂泥里打滑,就是出不来。文玉听说了,就叫了几个人来帮忙推车。恁深的烂泥,文玉也不嫌,跳进去用肩头扛着车屁股,嘴里喊:“一二三,一二三……”

车出来,秘书也被感动了,问了一些村子里的情况,自然说到了付庄的路。文玉如实说了,秘书握住他的手,“不要紧,我回去给老总汇报一下,想法给你们弄几百吨水泥来。”

天上掉下个大锅盔!付庄人又一次激动了。

秘书说话真算数,没几天水泥就送来了,五辆大卡车,清一色的后八轮,威风凛凛开进付庄。付庄老少爷们都跑来了,准备卸水泥。领头的那个司机跳下车冲文玉他们摆手,先不让卸。他瞅瞅付庄,又瞅瞅付庄村外的公路,仿佛在寻找什么。司机忽然瞥见了人堆里一张熟悉的面孔,心里的猜测一下子被印证了。他掏出手机往总部打了个电话,收起电话后冲几个司机一摆手,“回去,一包都不能卸!”

五辆后八轮又威风凛凛开出了村,付庄人眼睁睁瞅着几百吨水泥又被拉走了。文玉在后面“哎哎”着,司机却视而不见,车子一出村后就嗡嗡嗡提了速,黑烟冒过,一会儿便不见了。文玉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仿佛瘫了一样。他心疼呀,八轮拉走的不是水泥,是付庄新崭崭光溜溜的路呵!

付庄人愤怒了!他们全全本本听见了司机通话的内容。又是赵老四!付庄的路,两回都让这王八蛋弄黄了。愤怒的付庄人个个目光如刀,在找赵老四,准备把赵老四一刀一刀割成碎片。赵老四知道不对劲,司机打电话的时候,就溜了。

一干人撵到修配站,冲屋里喊:“赵老四,你个大闺女养的,滚出来!”赵老四从门缝里往外瞅,见付庄人一个个脸色涨红,拳头紧握,赵老四吓得浑身激灵,档下忽然一热,尿了一裤子。他心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先躲躲再说!”吱溜一下钻进了床底下。

赵老四在床底趴着,耳朵却支楞起来捕捉外面的动静。先是听见了媳妇的解释,人群中吼:“跟你没牵连,我们找赵老四!”接着稀里哗啦一阵响,赵老四分析是窗户玻璃叫敲了。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扭头,却见两双小眼也在愤怒地盯着他,原来脑袋边还卧了两只老鼠。赵老四吓得一扑挺,头咚一下碰住了床梆,疼得他咝咝抽冷气。两只老鼠仍然不跑,盯着赵老四,赵老四猛然想起,这几天媳妇买了一包“一步倒”,这两个家伙八成是吃了“一步倒”。望着垂死的两只老鼠,赵老四觉得自己的处境跟它们也差不了多少。不由得浑身颤动。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外面的声音才平静下来。赵老四从床底下钻出来,那两只老鼠也跟着他钻了出来,赵老四无处撒气,找到一块砖头,照它们狠狠砸下去。院子里一片狼藉,东一把断水管,西一只破铁锤,修理工具扔得到处都是。再瞅媳妇,正蹲在一只破轮胎上闷闷地哭。赵老四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拍拍身上的灰土,轻松了不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给你们算帐的时候!”见媳妇还在哭泣,就冲她吼:“哭丧呢!”

媳妇不理他,跑进屋里拾掇了一个包袱,拎起就往外走。赵老四喊她:“哎哎,你上哪儿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媳妇要回娘家去。

赵老四吼了几声,媳妇也没停步。赵老四拎起铁锨把撵上去,照媳妇脊梁就是一下子。“噗”地一声,只一下,铁锨把断成了两截。媳妇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媳妇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屋里,赵老四叼起一根烟,斜视着媳妇,“还跑不跑了?付庄人欺负老子,你也敢凑热闹!反了你了?”

媳妇摇摇头,赵老四嘿嘿笑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赵老四看见儿子一身灰土,书包带也断了,哭哭啼啼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一问,原来是在放学的路上叫三个小孩揍了。再问那三个小孩。儿子报出来,赵老四一听这几个小孩的大人都是付庄最没成色的家伙,特别是那个赵启荣,平时踢他个响屁股都不敢吱一声,标准的软蛋一个!可现在他们的小孩居然敢打他赵老四的小孩!赵老四决定去找他们算帐,尤其是那个赵启荣,赵老四准备见了他先掴他两巴掌,再给他论理。赵老四帮儿子擤出一把鼻涕,安慰儿子:“等着吧,看老子不一个个揍得他们喊爷!”白天他不敢去,天黑后气势汹汹往村里去了。

谁知赵老四一见赵启荣,就被赵启荣和几个瞧热闹的付庄人摁住捶了一顿,脑袋上立即起了几个疙瘩,屁滚尿流地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推门,一个东西啪一下倒了。赵老四一看,竟是一只花圈。鼻子里臭烘烘的,门上抹满了大粪。赵老四把花圈踩了个稀巴烂,然后蹦起来对着付庄骂了一句:“我日你亲娘!”

又要蹦,却没蹦起来,赵老四一头栽在地上。

两个月后,赵老四和文玉在村口碰上了。赵老四衣衫不整,头发毛扎扎的,掖下还多了一根拐杖。他截住文玉要烟吸,文玉给了他一根,点上,他又盯文玉手里的那盒烟。文玉吓得赶紧装进了兜里,赵老四歪着嘴,含糊不清地骂文玉:“你个大闺女养的,还支书呢,小气得很!”文玉挨了骂也不恼,说:“这是我刚买的一盒精品红旗渠,十块哩。我要去乡里找乡长说咱村的人头税……”赵老四又含糊不清地骂了文玉一句,文玉还不恼。文玉恼不起来了,赵老四中风住院,花光了家里的钱,媳妇侍候了他几天,就扔下他跟县医院一个烧锅炉的老头跑了。欠医院的钱还是他大哥还上的,赵老四本来还得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没有钱就提前出来,也用不起好药,就在村里卫生所买点心疼定丹参一类的平常药。赵老四落了个走路不利索,嘴还跑风。到这种地步,付庄人就没法再恨他了,又开始跟他说话了。赵老四又成了以前的赵老四,脸皮比城墙还厚,见人就跟人家要烟,人家手里刚割的肉,他也敢张口让人家给他。吓得付庄人见了他就绕弯,躲他。文玉没躲过他,有时还主动塞给他十块八块钱。今天文玉虽然没给他整盒烟,却塞给他五块钱,赵老四嗬嗬笑了,一挂嘴水淌下来。他也不擦,拄着拐杖进村了。

文玉要去村头公路上搭车,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见赵老四一瘸一拐地走在付庄那条挖过路基还没铺混凝土的老路上,一肩高一肩低地,竟走得不算慢。文玉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再叹一口气,扭头赶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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