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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棉检组长(1)

有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是一个叫做桃花乡的地方。也不算大,在北中原的版图上只有女孩子的耳环那么大一个圈。就是在这个耳环一般大的圈里,却热望望地生活着一拔人。这拔人爱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日他个哥”,嗒嗒一件事,开头一句日他个哥中间几句日他个哥结束再来一句日他个哥,就像四川人爱吃辣椒一样句句离不了。并且有诗为证:喝了桃花乡的水,日他个哥不离嘴。在这拔人当中,最引人瞩目的要算四大长了:砂管所长和乡长,棉检组长和校长。一个比一个牛逼,日他个哥!

桃花乡的土层很特别,上面几尺厚的老粘土,长棉花正适合。再往下挖便是丰厚的砂层,砂质还纯净,不用筛子筛不用清水洗,粗砂细砂自行分层,运到城里就能换成嘎嘎响的人民币。却不是谁想挖就能挖的,乡里成立了一个砂管所,从土地所、税务所、派出所、财政所抽调一干精兵强将,叫谁挖和挖谁的,都得由所长说了算。每年乡财政的百分之八十都要由砂管所来完成,砂管所长自然牛气得不得了。失宠的财政所长说起话来不无醋意:我得喊他爹!这个爹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得由乡长说了算。乡长头上不是还有一个书记吗?书记不是管着乡长吗?在桃花乡却是别个样,乡长是土生土长的,七大叔八大舅攥着拳头为他打开了一片天地,真可谓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书记要是没眼色跟乡长过不去,这七大叔八大舅的拳头可不答应,还有各村的一帮死党,一扯急,日他个哥,就把书记的小车掀到河里喂老鳖了。

再就是乡中心校的胡校长。胡校长一上任就领着全校教职工搞了个誓师大会,指天戳地般发了誓言:不培养出一二个北大、清华学子他就永不剃胡子。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了,胡校长的胡子已经留了半尺多长,吃一回饭就得梳洗一回,麻烦得要命。可是,他剃须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不过乡中心校的教学质量却和他的胡子一样,整体水平提上来了,每年都有几个学子考入重点大学,每年送毕业班的老师都能喜孜孜地从县教育局领到一笔不菲的奖金。县里几次调胡校长去教育局做副局长,他都推了,执意要在有生之年给自己的胡子一个交待。胡校长的作为使桃花乡乡民空前激动,对外乡人提起时一脸自豪:俺桃花乡可不光有那个砂管所长和乡长,还有胡校长哩,留胡子的胡校长,知道不?

其实在砂管所长和乡长之后,胡校长之前,还排着一个棉检组长。棉检组长真不算个官,连个股级干部都不是,棉站才是股级,棉检组长是棉站里一个班组长,充其量跟以前的生产队长算一个级别。四大长中,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就数这棉检组长。要在外地还真不是个角色,可在桃花乡就不一样了。

那一年,乡中心校出了一个叫宋子秋的尖子生。初二的时候,宋子秋在全县英语竞赛上拿了个第一!胡校长捻着乱蓬蓬让他不堪其苦的胡子感叹:有望了,有望了。他把剃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宋子秋身上,中招考试前填志愿,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自作主张给宋子秋填了县六中,县六中就是桃花乡中心校。谁知宋子秋的爹听说后吹胡子瞪眼来找胡校长,说日他个哥你胡校长想坑我家子秋呀?

胡校长一脸不解:我把宋子秋当尖子生培养,三年之后他就是我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北大生,要不就是清华生。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啊,这咋能是坑他,呵,老宋?

老宋瞪着胡校长问:“要是考不上呢?你敢保证我家子秋能考上?初中学习好,到高中滑坡的例子多着呢。要不,咱现在就签一个合同!”

胡校长还没见过要跟他签合同的学生家长,一时木然在那里。

老宋见胡校长不敢答应他的话,知道自己赢了,哈哈大笑起来:“咋样,不敢了吧?啥狗屁青蛙大学,不就是一窝赖蛤蟆瞎扑腾?我老宋不稀罕。你要是向着我家子秋,就让他直接考中专,叫他上个棉花学校出来当棉检员,当棉检组长!那才叫不得了,我一家磕头烧香把你当神供起来!”

胡校长不死心,见宋子秋的爹执迷不悟就把希望转向宋子秋,一副循循诱导的样子,问宋子秋:“子秋同学,你说说,考大学还是考中专?这可关系到你一生的命运,你自个拿主意吧。”说罢,很深情地瞅着宋子秋,那一把胡子也一根根生动起来,翘首以盼。

宋子秋勾着头,盯着自己那只烂布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吭哧了半天,才跟个蚊子哼哼一样有了声:“我听爹的。”

胡校长一屁股跌坐在折叠椅上。

结果第二年宋子秋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被市供销学校录取,录取的专业就是棉花检验,爹高兴地放了三场电影。另一个结果是,胡校长大病一场,一直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暑假,他不止一次把家人端来的药碗打翻在地,仰面叹息:第三名,全县第三名呵!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胡子上,又顺着胡子扑扑嗒嗒掉下来。

三年后宋子秋如愿以偿,从供销学校毕业分到桃花乡棉站做检验员。报到的头一天晚上,宋子秋邀了几个光屁股长大的伙伴小聚以示庆贺。

老宋很支持,天傍黑亲自挎了一只篮子去供销社买啤酒和香滨,还有牛肉花生米,沉甸甸地挎着回家。一路上有人碰见了都主动跟他打招呼,“老宋,子秋啥时候走马上任呀?”老宋一边答话一边停下来给人家摸烟卷,谁知人家却比他掏得快,又啪一下给他点着。

在胡同里碰见了抓钩两口子。抓钩跟他家是前后院,因为“滴水”问题两家打闹了多年,是死对头。抓钩弟兄们多,动起手来老宋老吃亏,有一回还让抓钩骑在脸上放了一个满是红薯味的臭屁。老宋一直把这个红薯屁当成奇耻大辱,发誓要报仇雪恨。抓钩一家很张狂,他媳妇只要在街上碰见子秋的娘,就站在路当中指桑骂槐拉刺几句,宋子秋的娘也不敢还口,绕开她走了,身后还要被她喷喷吐几口唾沫。今天抓钩两口大不一样,一个个笑得弥勒佛似的,大老远就站到路边冲老宋点头哈腰:买酒割肉的,给子秋庆贺呀?抓钩说着话手居然伸了出来,“沉不沉,老宋哥,我帮你挎吧?”谁知老宋连理都没理他,哼一声,气呼呼走了。

抓钩一愣,旋即转身一把薅住媳妇的头发,照脸上“啪啪啪”就扇开了巴掌。一边扇一边骂:“都是你个不长眼的臭娘们儿,把老宋哥一家得罪了。今儿要是不打死你个臭娘们儿,我就不是俺娘养的!”巴掌拳头一块上,不一会儿媳妇便鼻口窜血,蹲在地上喊不敢了不敢了。

老宋知道这是他俩演的苦肉计,专门打给他看的。老宋头也没回心说龟儿子你怕了不是?你一家六口十几亩棉花哩,怕子秋压你的等级不是?十几亩棉花,一亩三百多斤,一季下来就是三四千斤,压一级你就少卖七八百块钱。七八百,叫你媳妇去城里卖X也得七八个来回。你不是指望这十几亩棉花给你俩儿盖房娶媳妇吗?压你一级你就少两根大梁,盖房,盖猪窝去吧!这么想着老宋已转过了胡同口,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拐弯抓钩的拳头准会停下来。于是他又拐了回来,果真见抓钩正在给媳妇擦脸上的血。抓钩媳妇嘴里喷着血水骂抓钩:“说好了做做样子,你却往死里打老娘,打死老娘你好再娶个黄花闺女呀!”媳妇越说越气,不由飞起一脚跺向抓钩的正当中,抓钩“哎哟”一声蹲在了地上。老宋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晚的月亮好大好圆,水汪汪的,像个磨盘一样挂在中天。月色皎洁,像一挂瀑布一样撒下来,却被宋子秋家当院几棵榆树接住了,把这挂瀑布分解开来,碎碎点点打在下面的石桌上,还有石桌周围的几个年轻人的脸上身上。树梢上爬了几只晚秋的知了,吱地一声叫,将一泡尿洒下来,溅了他们一头一脸,凉丝丝的。宋子秋的这几个光屁股伙伴初中毕业后在村里被土地浸染了几年,一个个变得木讷呆板,就像几个闷葫芦搁在那里似的,半天也没人吭一声。他们也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达他们的贺意。有一个伸了伸脖子,咳嗽了两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以为他要说话了。谁知他伸长的脖子又短了下去,头一勾,一句话也没发表。大家就失望地叹了口气,又觉得不说点啥实在对不起石桌上的牛肉和啤酒,便有人吭吭哧哧打开了话匣子。

“明儿就走马上任了?”

“是去报到,啥走马上任的,又不是去当官?”

“咱村的大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是他们,咱有文化,咋能也随着他们说这些没文化的话?”

接下来又沉默了,就像一个烟头刚点着又被掐灭了。只听这个“咕咚”一口,那个“咕咚”一口,啤酒入肚的声音格外响亮,格外清晰。好大一会儿,才又崩出一句:

“真的要给人家的棉花定等级啦?”

问完这一句,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售棉时的热闹场面。收购旺季,售棉队伍从棉站大院伸出来,像一条长蛇一样甩上几里长。检验员不敢呆在检验室等扦样员送棉样了,太慢,龟儿子的队伍只见长不见缩。有一年棉农都带了被子和干粮,夜里不回去了。于是棉检员就从棉检室出来,手里拿着粉红色的检验票,刷刷几笔,就给庄稼人一秋的劳作下了结论。一个个棉农哈着腰,溢着笑,自动给棉检员让路,棉检员一指哪个棉包,就赶紧上去解开,还拍拍上面的灰土,生怕弄脏了棉检员的手。这个场面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那个拿小红票的检验员也清晰起来,就是他们的同学,了不起的宋子秋。从这个电影里跳出来,他们打量面前的宋子秋,一个个呼气不由粗起来。

“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宋子秋发现了他们眼光里的火星,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

“三级二级你一句话就定了?329、327也是你说了算?”

“有国家标准呢?纤维长度得靠尺子量定。”宋子秋说着从腰间的钥匙链上解下一把小尺子让他们瞧:“专用尺,在学校发的。我实习时专门负责量纤维长度,一天下来就是一百多家。”

摸着那把小钢尺,就像摸着了村长的BP机,他们一个个唏嘘不止。长度,棉花的长度也是钱呢,一个档次隔几毛呢,一斤隔几毛,一季的棉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日他个哥,这小钢尺敢情也能造钱呀!大家兴奋着,榆树上的知了又洒了一泡尿,还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几个人身子不约而同地缩了一下。这时,不知哪一个突然冒了一句,底气很足地冒了一句:

“整几年,整个棉检组长当当!娶个高干子女做媳妇,村长的闺女,要不村支书的闺女!”

话未落地,屁股上便挨了一脚,“支书和村长的闺女就算高干子女啦?要娶就娶乡长的闺女,那才叫真正的高干!”

“我们等着那一天哩,等着一齐喝你的喜酒!”另几个仿佛梦中醒来一样,一齐对宋子秋说。

这一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呵,让人觉得亮堂,觉得宽敞。宋子秋点着头,心底的热望哗一下燃了起来。

一到棉站,宋子秋就把自己的抱负整到墙上去了。其实宋子秋最先感兴趣的还是宿舍那面墙,用手在上面摸摸,又白又光,就像上中专时班里女同学的皮肤一样细腻光洁。日他个哥,棉站跟村里的那些富户一个球样,处处透着一股优越,职工宿舍就舍得用“888”涂料粉刷!宋子秋想到了家里的墙,白而无光,手摸上去感觉就像摸住了一截榆树皮。身子碰擦一下,衣服上准要留下一片白,拍打半天都不掉。那是传统的石灰墙,很快就出现了裂缝。他跟爹拉着小平车跑了几十里去烧石灰的东北山拉来,又在村头的石灰池里把这些石灰疙瘩用水泡软,用铁耙拼命地捣碎,然后把过滤后的石灰水舀到另一个池里。一二天之后,水份蒸发就变成了豆腐脑一样的东西,掺上麻捻就能泥墙了。一场下来,宋子秋和爹满头满身白灰,成了阴朝地府的白无常。日他个哥,遭罪呵。

宋子秋审视这面白墙,巨大的幸福快要从心里溢出来了。他就产生了那个想法,一下子激动得脸红起来。他跑乡供销社买回一支大楷毛笔,一瓶墨汁,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刷刷刷在墙上挥笔写下一行字:

我的理想:棉检组长。

“棉检组长”四个字写得很抒情,胳膊腿都透着一股子豪迈。

宋子秋独自陶醉了好大一会儿,意犹未尽,又加了一个框,这才满意地掷笔去洗手。正洗着手忽然觉得不妥,要是人家来宿舍看了去,可要笑话自己有野心了,现在的棉检组长、自己的顶头上司还不怀疑自己要夺他的权!宋子秋不安起来,又跑供销社买回一张明星画把自己的抱负盖住了。望着露出一对小虎牙笑得很勾人的巩俐,宋子秋心说你别笑,等我奋斗上棉检组长,非找个跟你一样勾人的女朋友!

只顾在屋里陶醉着,午饭也忘了吃。等宋子秋肚子咕咕叫唤时,才急匆匆找出上午报到时换的饭票往食堂跑。食堂里连个人毛都没有,只有几只苍蝇围着饭桌上的一块肉片在打架。宋子秋只好跑大街买回一包方便面,然后去敲炊事员的门讨开水泡面。敲了一阵,门吱一下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秃了一半的脑袋,光着半扇膀子:

“干啥?”

宋子秋赶紧堆出一脸笑,举了举手里的茶缸:“有开水没有?”

“没有!”炊事员不耐烦地说完,“啪”一下关上了门。

炊事员只说了两句话四个字,却生硬得让宋子秋身上一阵阵发紧。他很沮丧,端着茶缸往回走,心想自己是第一次跟这个炊事员见面,没得罪他呀!

这时水池边正洗衣裳的一个女孩冲宋子秋招了招手,宋子秋不知道啥意思,问:“你叫我?”

女孩指了指他手里的茶缸,宋子秋懂了,很感激地把茶缸递给女孩。女孩用清水冲去手臂上的洗衣粉泡沫,半截嫩藕一般细白的胳膊显出来。她双手淋着水接过宋子秋的茶缸,又冲宋子秋笑一下。宋子秋看到了一双奇特的眼睛,一双像山泉一样清澈得能照见心灵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点娇羞,但更多的却是善良。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宋子秋的心不由格登了一下。接过女孩从屋里端给他的开水,宋子秋冲女孩说了声谢谢。女孩笑笑没说话,可她的眼睛却替她回答了。

如果说炊事员的生硬让宋子秋感到没有人情味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让他更失望了。

宋子秋认为自己报到后棉站肯定会开个欢迎会,说不定还要照个集体大合影。自己一准坐在中间,跟棉站领导挨着,照片上方还要打上一行字表示纪念。谁知几天过去了却不见动静。这天下午棉站倒是开了一个会,也不进会议室,就在当院开。一干人蹲的坐的站的趔的,七倒八斜啥姿势都有。宋子秋看见有几个居然脱了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一边开会一边抠脚趾头。他不由笑了,小时候跟爹出工前生产队开会,不就是这个球样?宋子秋的思想也不敢随便开小差,他知道站长一会儿肯定要介绍自己,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站长致过欢迎辞之后他得谦虚两句。比如年轻没经验请老同志多带带自己,一定配合领导把工作干得再上一层楼之类的话。果然,站长把任务安排完,目光转向了宋子秋。宋子秋居然有些紧张。只见站长指着他对棉检组长老郭说:市供销学校毕业的学生蛋,给你了。

老郭没应声,会场也没有掌声。这时站长呼一下从两块叠着的砖头上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灰土一边宣布:散会。坐着的都站了起来,跟站长一样,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各干各的活去了。

就这么简单?宋子秋的心里空落落的。

新棉上市还有一段时间,棉站要趁这一段闲时光维修机器、校验秤器、学习有关政策法规,用站长的话说:跟媳妇上床还得先洗洗,还得刷刷牙哩。棉检组一共二十几个人,分第一第二两个检验室,郭组长和一个叫王清志的年轻人是第一检验室的检验员,宋子秋和张姐是第二检验室的检验员,其他有扦样员、开票员、测水测杂员,还有个传票员,就是把检验结果送到仓库过秤人员手里。宣布人员名单的时候宋子秋注意到了,传票员就是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这些程序宋子秋早已烂熟于心,三年中专翻开哪本书不是讲说棉花的,用同学们的话说,咱们身上的DNA都被棉花异化了,将来生出的小孩准有棉花味。

棉检组长老郭四十开外,又瘦又高,两只眼睛很大,和人说话喜欢双臂交叉在胸前,不苟言笑,透着一股威严劲。看得出,棉检组的人都很怵他。宋子秋一见他心里就扑扑腾腾的,不由想起了藏在巩俐后面的抱负,好像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会散后,老郭一边往检验室走一边对副组长张姐说:这个学生蛋归你使了!

马上有几个人吃吃笑起来。张姐骂那几个人:有啥可笑的,吃屁了!

一个已经是过来人的女工说:你好神气呵,这个学生蛋准是个嫩瓜瓜,你可别把人家使坏了?

张姐还要骂,宋子秋竟接上了话:“咱棉检室这点活我还不知道,咋能把人使唤坏,我就恁不经使呀?”

这回张姐也忍不住笑了。

那天把宋子秋送到村口,老宋问他:

“你知道你爷是干啥的不知道?”

“捶土坷垃的呗。”

“解放前呢?”

宋子秋摇摇头,说我又没过过旧社会。

老宋又问他:

“你祖爷是干啥的,知道不?”

宋子秋又摇头。

老宋说:你祖爷是土工,抬死人的知道不?你祖奶有痨病没钱治就把你爷当给了一个富户,白给人家当三十年牲口,换下一点儿钱治你祖奶的痨病。你爷要不是碰上你奶,哪能成个家?你奶是从驻马店要饭来的,你祖爷收留了她,才成了一家人。咱家祖孙几代都是捶土坷垃的,除了我给生产队喂过牲口,连个生产队长也没出过?往下,可就指望你了。好好整,整个棉检组长,我死了就能去给你爷给你祖爷回话了。

宋子秋听得一脸锵然,说:“爹你把心放肚里吧,三年,不出三年!”

老宋打住了他,“娃呀,可不敢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三年?十年也中,脚步要踩稳啊。你给我记住,别舍得力气,有饿死的驴没有累死的马!”

宋子秋就把爹这一句话放心上了。

宋子秋对张姐说,检验室这点活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你不用伸手。张姐不放心,问:机器你也懂?

宋子秋点头。张姐说,那你给我拆装一下除尘机。

宋子秋操起螺丝刀和扳手,只卸了一块挡风玻璃张姐就信了他。说那就辛苦你了兄弟,我娘家爹瘫在床上不会动,全指望我给他端屎端尿呢。宋子秋说你放心去吧,我保证把这儿拾掇得汤清水利,机器跟训熟了的小马驹一样听话!

张姐很放心地去侍候娘家爹,每天只签个到,连检验室的门都懒得进了。

不到一周时间宋子秋就把棉检室要干的活干完了,干得很彻底很有亮色。那天,站长路过检验室,随便进来看看。一进门,眼睛刷一下就亮了起来。玻璃擦明了,里外都擦了才会如此明净。桌子抹亮了,拉开抽屉,里面的票据摆得整整齐齐,站长也看了别的地方,抽屉里还有老鼠屎呢。墙上挂着的用玻璃镜框装着的规章制度因为没了灰土而显得庄严起来,往日呢,脸上挂几圈蜘蛛网,哪还像个制度?站长眼尖,看出了这些镜框都被摘下过,后面的墙面也清扫过了。就像一个讲卫生的孩子一样,洗脸的时候还捎带把耳朵后面和脖子一齐洗了。再看那几台机器时,站长更吃惊了。这是检验室的那几台机器吗?怎么越看越像新的?齿轮之间的润滑油泛着光亮,只有新机器买回来才是这个模样嘛。站长猛然懂了,他的大儿子在炮兵部队服役,他去看过那些大炮,猛一看都是新的,经儿子一说才知道是从越南战场上拉下来的。在部队住了几天,见识了兵们对大炮的保养手段,他才不再惊讶那些看似新崭崭的大炮了。看了检验室这几台机器他就懂了,他知道这个供销学校毕业的学生蛋对这些个机器用心了。

棉站又开了一个会。站长把宋子秋拾掇过的第二检验室从头到脚夸奖了一番,接着马上变了脸,批评有些人磨洋工,快半个月了车间的灰土还没弄干净,另外对机器不疼不爱。站长讲话的时候喜欢打比方,喜欢往那事上扯,说这些个机器就好比乡下的男人,白天下地,夜里上床,女人不疼他不给他好吃的,他能欢起来?新棉上市,哪个机器不得满负荷转圈,到时候坏一个螺丝坏一根轴,都会耽误整个进程!流动红旗咱拿不拿了,年终奖还要不要了?最后站长宣布,女人咋给咱拍鸡蛋水保养咱的,咱也咋去保养棉站的机器!年终奖全指望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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