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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苦夏(11)

11

李六十酒后大睡,那呼噜声有些非人的状态,大得能将二里地外的野兽吓跑。睡在身边的婆姨是怎样忍受的,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现在,婆姨乐得进毡房里和毡匠暄慌。

主要是听毡匠扯长扯长地说话。许久没有听旁人扯长扯长地说话了,婆姨端坐在毡房门槛上的模样就很特别,两个膝盖并拢,微微地侧着身,时不时地眨一下眼睛。腿上置一只鞋底和一圈麻绳,偶尔拾起在掌心纳一针,轻描淡写的样子,鞋底和麻绳成了一种道具。婆姨的脸上却是透着兴奋的。婆姨的身上也收拾得比以往干净可体,平平常常的一身衣裳,看上去很入眼。只是婆姨在仰起脸时,那本该光洁的额头却落几道显眼的褶皱,藏着些岁月的艰辛和孤寂。

婆姨往毡房的门槛上那么一坐,毡匠总要先恍惚上一阵子,然后才平静了,才能够说话。为啥呢?毡匠也不清楚,仿佛那个门槛专门是为着婆姨准备的,婆姨一坐上去,整个毡房都舒缓了,活泛了。毡匠一开始说得少,有些拘谨,婆姨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后来,才放开了,就像婆姨期待的那样,扯长扯长地说话。有的时候,毡匠甚至还想唱上几句,又忍了,唱就不要唱了吧。

婆姨起了话头,细声细气地问:不务庄稼,跑个啥?

跑个生活。

毡匠脱口而出,一下子被“生活”这个词语感动了,觉得很有必要展开了说。毡匠就开始说沙漠那边农村的事。现在的人都活泛了,才敢思谋着把日子过得滋润些。那边原本田就少,近些年天旱缺水,风沙又大,种麦子麦子长不好,种糜子糜子长不好;就葵花还行,茴香还行,大家都一窝蜂地种,又卖不上个好价钱,还不把人都难肠死了。几年苦下来,地越种越薄,越种越少,秋后收一把秸秆喂上几只羊。

许多年轻人顶不住了,就往外面跑,有的去新疆摘棉花,挣的却是几个烟火钱。有那胆大的外出跑生意,倒腾啥的都有。现在的人,啥样的钱都敢挣,还有那贩卖人口的。

婆姨就笑:胆子真大哩。

毡匠说,咋不是?我们庄上就有个女的让人贩子给拐卖了。公安局花一年时间才从四川的一个小山村里给找回来,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怀窝里抱着个白白净净的男娃。那女的在家里住了不到一个月,自己跑了,说是那边比老家好,看山山青,看水水绿,看人人白,哪像老家这个地方,出门一嘴沙,进屋一头土。家里就不管了,由她去。后来那女的还把自家的男人领来了一次,没想到是个“路不平”。

婆姨说,啥叫个路不平?

毡匠说,你就想么。

婆姨想了想说,不知道。

毡匠说,瘸子。

婆姨就“哗”一下,笑得灿烂了,差点把放在膝盖上的鞋底给颤到地上。

嘭空——

话就暂时打住,毡匠又弹了一阵羊毛。

毡匠弹得很投入很攒劲的样子,神情确乎也是端庄的,绝无浮躁之气,镇定而自如地弹拨着牛筋的弦丝,如入无人之境。细碎的羊毛在弓绷子上跳跃着,飞扬着,欢笑着,变成了一团云絮,很快就将毡匠给埋没了。有那么一段时间。

弹床上就只有云絮似的羊毛在抖动。这个时候,又会觉得毡匠突然地伴着曼妙的乐声,闲云野鹤般地离去了。

婆姨就一动不动的。就有些呆了。就忘了纳上几针鞋底。

直到毡匠拨开弹床上的羊毛,露出那沾满毛絮的半截身子和一颗脑袋,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只是头上少一对犄角,要不然就是一只活脱脱的绵羊了。婆姨不这样想犹可,一想就又变得不那么自在,掩饰地纳了几针鞋底。毡匠也是,很配合地又弹了几下羊毛,算是把那尴尬的一幕给遮过去了。

毡匠说,我还是想笑。

婆姨说,笑啥?

毡匠说,笑啥?笑你年轻轻地守着个酒瓶子。

婆姨陡地一惊,不说啥。

一阵难挨的沉默,院落里就刮来一股旋风,啸叫着揭起一层沙土往天上扶摇,把个明晃晃的日头弥漫了,毡房里顿时一片昏暗。恢复了光亮后,飘落的沙土打得房顶刷刷响。

毡匠想逗个乐,“呸呸”两声说,旋风旋风你是鬼,啐口唾沫赶快滚。

婆姨反而不笑,问:那边还苦焦么?

打了深井,通了电,听说还要重修红崖山水库。也有人家盖起了一砖到顶的红瓦房,可这样的人家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人家还是土屋子,有的连头耕地的牛都养不起。就看你把苦焦咋想,心里苦焦才苦焦。毡匠说。

婆姨像是若有所思。

毡匠说,我看你的日子就过得不舒畅。人家院落里都码着个大草垛,圈里圈着羊,滩上还有骆驼。你们倒是清闲,满院堆着空酒瓶子,日头一照,鬼兮兮地吓人。咋就不想着放上一群羊?队长还把啥样的好草场占不下。我们村里的村长就占最好的地,婆姨还敢多生娃,人家那个村长当得风是风雨是雨的。

婆姨想哭,又不能哭,就使劲地抿嘴唇。心里苦焦才苦焦,毡匠说的原本不错。放不放羊,婆姨后来也不十分地放在心上了。野滩野地大得很,寻一片草场不算太难。羊么,有一只就会有两只,几年下来就是一群。李六十是将那队长当惯了,一时转不过弯来。婆姨恨自己没落胎生下个娃,不管是男是女,有个娃就少些恓惶,这辈子也塌实。腰身都快让弄折了,羊毛毡踢蹬坏好几条,就是不生娃。后来,还是传出话来,说李六十当队长谋算人太精尖,不生娃是遭了报应。这话不公平,李六十当队长不贪,十年坚持下来也不容易。这些话婆姨又说不出口,尤其面对一个陌生的汉子。

婆姨又呆怔半晌,不言不语,将一根细长的麻绳缠绕在手指头上,那根手指头被勒紫了都不知道疼。

毡匠见婆姨的眉间沉沉的,样子多少有点古怪,就说,我不扯长扯长地说话了,免得你心上拓展不开。出个谜语让你猜,猜着了我白搭上工钱。先得问你一声,你识不识得字?

婆姨苦兮兮地说,家里穷,只上到三年级,识得的几个字又派不上用场,全当下饭菜吃光了。

毡匠说够用了够用了,于是罢了大弓,摇头晃脑地说出一则谜语:上捂下日,下捂上日,左捂右日,右捂左日,不捂不日,一捂就日。

婆姨的脸面立刻变得又红又紫,说,乡里乡亲的,我错把你当个好人看了。

毡匠呵呵大笑,一头乱发抖得像风中的黑旗,说你不要急慌,我问你识不识得字?这是个字么,不信你就捂一捂看,它到底是不是个字?说着绕过弹床,走到婆姨对面勾下腰,以指当笔,在湿漉漉的地上写下了一个字。

婆姨说,我就想回去一趟,夜里都想,醒来时摸摸枕头,湿了一大片。十年了,我都活在梦里。

毡匠说,憨的你,想回就回去么,这有啥难肠的。

……

这时,就猛听得“嗵——”,有个黑糊糊的东西直落到了毡房的当间,把正在说话的婆姨和毡匠吓得激凌一下,婆姨还条件反射地“呀”了一声。再细看时,竟是李六十,光着脚板子,目光阴冷,狼似的。婆姨和毡匠没有丝毫的防备,他们甚至闹不明白李六十是怎样进了毡房的,就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惊讶过后,婆姨和毡匠却又没有别的什么反应,只剩下个张口结舌。李六十进来得太突然,毡房里一下子被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死般的寂静。

李六十看看婆姨,又将目光转向毡匠,一本正经地说,咋?不好好擀你的毡,倒嫖起风来了。

虽说毡匠也是个走南闯北经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却想不到李六十有这样的一招,就挨了闷棍一样的傻了,呆了,像根木头橛子钉在那里,不作任何分辩,只是艰难地咽一口唾沫。婆姨这时终于有了反应,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毡房,向着大屋摇摇晃晃而去。李六十指着婆姨离去的背影说,你走,等我回去再拾掇了你。

其实,李六十并不曾怎样拾掇了婆姨,一指头都没动,反而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是委屈了你,我这辈子还没给谁赔过笑脸和不是,这你该知道。

婆姨泪水涟涟:白天夜里伺候得你还不舒坦?往自家婆姨脸上糊屎,能有你的啥好?

李六十说,啥好?你的啥都好,揉捏下这些年,你身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是那个毡匠不好。

婆姨说,毡匠有啥的不好?乡里乡亲的,人家又可心可意地给你擀毡。

李六十说,这几日我思谋得肠子生蛆,一笔账算下来,他毡匠吃了喝了不说,还要拿走我几百块钱的票子。我当下十年的队长,就没受过这个窝囊气。你往毡房的那个门槛上一坐,扯长扯长地暄慌,就提醒了我,心生一计。

婆姨说,人家苦死扒活的,工钱就该给。

一个子儿拿不走。李六十说,你咬定是毡匠勾引了你,还在你身上占了便宜,让他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光屁股滚蛋。顶多了也就给他几条毡。

婆姨听得目瞪口呆,从敞开的门口望着院落里铺满一地的羊毛白毡,半天不说一句话,聚在眼角的泪水渐渐地有沙枣那么大的两颗,掉在地上时啪地响了一声。

婆姨不吃不喝坐了整整一夜。

李六十说,你咋了?直不棱登的像个死羊。

婆姨说,你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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