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农是个不幸的孩子，小农的不幸，他本人是无法选择的——他上一年级的时候，父亲被铐走了，据说罪名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小农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反对文化大革命，也不清楚父亲是如何反对文化大革命的。他只朦胧知道，反对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大得吓人的罪名，是可以判刑，可以枪毙的罪名。
父亲被抓上车时，他冲着小农喊了一句：“小农，读好书！”这话，深深地深深地烙在了小农的脑海里。父亲被抓不久，母亲为了划清界限，写了厚厚一叠揭发信，并宣布与小农的父亲离婚。
母亲改嫁后，小农就与奶奶一起过了，两人相依为命。
奶奶七十岁了，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要老得多。
奶奶非常爱小农，常把小农搂在怀里，搂着搂着，眼泪就淌下了。有一次还淌在小农嘴角，小农感到有一种咸咸的涩涩的味道。
奶奶不止一次地对小农说：“你爸爸是好人，只是读书读多了。”之后，就是长长地叹息。
小农始终弄不明白，奶奶嘴里的“读书读多了”是啥意思。不过，父亲关照他的“读好书”，他是听懂听进了。
小农想父亲，可父亲判了刑，见不着。
小农想母亲，可奶奶说小农的母亲是个坏女人，不值得想。
小农见不到父亲，母亲又不能来看他，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就是奶奶了，可奶奶的退休金才十九元钱，两个人过日子是够紧的，不说一个钱掰成两个用，至少花一分钱都得算了又算，除了油盐柴米醋外，其余的开支都只能牙缝里省下来。
小农见同学有书包，他不眼热；小农见同学有铅笔盒子，他也不眼热。
他只想有一本《新华字典》。他想了很长时间了，但他没敢在奶奶面前说。
他知道，要省一元钱买《新华字典》，太难为奶奶了。
记得有一次课本上读到“香蕉”两个字，小农问奶奶吃过香蕉没有？
奶奶啧啧嘴说：“像我们家怎么吃得起香蕉，这辈子恐怕是没闲钱买香蕉吃了。”小农注意到奶奶说这话时那嘴一动一动的，就像在品着香蕉的滋味，小农虽然也未吃过香蕉，但他发誓：等有了钱，一定买一串香蕉给奶奶尝尝。
只是钱在哪里呢？
要知道，那年月，想额外赚十元八元多难呐，就是一元两元也不好赚。
奶奶偷偷养了只小母鸡，奶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小母鸡快快下蛋，在奶奶眼里，母鸡屁股就是个小银行。
终于，积满了三十个鸡蛋，奶奶不声不响提着去了菜市场。她算过了，一只鸡蛋五分钱，三十个鸡蛋一元五毛钱，可以给小农买那本他想了很久很久的《新华字典》了，小农睡梦中的梦话，奶奶一直记着呢。
奶奶刚到菜场，人还没有立定，戴红袖章的就上来了，说奶奶贩卖鸡蛋是投机倒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奶奶文化不高，可那些大道理她懂，她不敢争辩，只是“呜呜呜”地哭。
她不是哭鸡蛋，是哭小农的《新华字典》又买不成了，哭自己没用，连买一本《新华字典》的钱也拿不出。
小农原打算每个星期天到野外去挖野荠菜，采摘杞头，拿到菜市场上去换些小钱，攒够了就给奶奶买串香蕉。但奶奶在菜市场的遭遇，吓得小农也不敢冒险了。他知道自己父亲在吃官司，如果自己犯点事被红袖章逮住，罪加一等不说，可能还会连累奶奶，小农实在不愿奶奶再为他多操心了。
也是天不绝人，赚钱的机会竟然送上门来了。附近的食堂想请人剥毛豆，奶奶问也没问剥一斤多少钱就把活揽下了。剥毛豆不算重活，可长时间坐着也累人，腰酸背痛的，指甲就更痛了。小农很自觉，功课一做完就帮着剥。这活虽单调，但奶奶想着小农的《新华字典》有了着落，小农想着可以让奶奶尝尝一辈子没吃过的香蕉，也就不觉累，不觉腰酸背痛，不觉指甲痛了。
一个月下来，竟然拿到了十一元钱。十一元钱对小农家来说不算是个小数目，奶奶与小农惊喜得想哭又想笑。
第二天，奶奶想去买《新华字典》时，来了一份电报，说小农的爸爸病危……
奶奶当场就晕了过去，医生说是中风。
小农把钱寄给了爸爸，他猜想，病危中的爸爸可能比他们更需要钱。
奶奶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弥留之际，奶奶努力想说啥，可说不上来，小农哪里知道，奶奶还挂念着他的《新华字典》。奶奶终于走了，她没吃到香蕉就走了，这成了小农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以后，每当祭奠奶奶时，小农总不忘买一串又大又黄的香蕉供在奶奶的灵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