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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赤篇(2)

3.糖的滋味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彻底亮开。房内黑沉着,窗玻璃上凝结着的霜花分明还很清晰,一些破碎的寒光就是从玻璃面上反射到地板上的,显示出窗格子的规矩与冷漠。

我妈好像起得特别早,她起来后就开始用一条小棉被包裹尚在熟睡中的弟弟。我哥和蓝丫还在睡懒觉,她却把我叫了起来,她说弟弟发高烧了,她要抱着他到医院去看病。

出门前,我妈从衣兜里取出两角钱悄悄塞给我,叮嘱我去帮弟弟取牛奶。那时,她的脸上依稀绽放出难得一见的轻松和蔼的笑容。我很久没有看见我妈有那样的笑容了,或者说自从我爸不在之后,她就不再这样笑过一次。所以,我对她的这次笑容同样记忆犹新,这笑容让我在漫长的童年生活中感到了一丝少有的温暖。

我带弟弟去医院打针,你记着要早点把弟弟的牛奶打回来,别光贪玩!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种难得一见的笑容早已烟消云散。

我接过那张两角的纸币,突然间产生了某种虚空的感觉,它既真实又苍茫无边。我觉得自己好像快从地上飘了起来,我忘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过那么崭新又那么令人激动的两角钱。我甚至已经开始为这两角进行了一次复杂而又冗长的盘算,后来我决定先用它买一只漂亮的棒棒糖,然后再买上几个香脆可口的米花糖,剩下的钱或者还能买到一只果蛋皮的。我应了一声便睡眼惺忪地拎着奶瓶子跑出家门。

因为这两角钱,我几乎用去了整个上午的时间,仿佛陷入了某种圈套。我看见瘦长而狭窄的街道上空留下我孱弱的影子,这也是我对吴忠这片巴掌大的地方所有记忆当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这天我突然感觉到我妈对我那么好,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对我那么好过,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今天不年不节的我妈居然很大方地给了我两角钱。因为有了这两角钱,我就开始胡思乱想。那是一种令人发狂的资本,我有两角钱啊!我估摸着我妈带弟弟去医院看病必然不会那么快回来,看病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要挂号再排很长的队,还得让穿白大褂的家伙们问这问那摸来摸去,所以我大可不必抓紧时间。

我并没有如愿地买到那种好吃的棒棒糖、米花糖,还有果蛋皮,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买到。我很快就遇到了麻烦。我的钱被几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抢走了,他们什么时候跟上我我一点也不知道。当一团黑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时,我依旧沉浸在拥有财富(如果那两角钱也能称作财富的话)的喜悦当中,我只是本能地把自己那只攥着两角钱的手紧紧地插进裤兜里。他们命令我乖乖地把钱拿出来,否则就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我就说我没有钱,真的,孙子骗你们,我真的没有两角钱!我妈从来都不随便给我零花钱的。

他们自然不相信。他们说他妈的没有钱你在商店里转来转去干什么?后来,他们大概不想再听我罗嗦什么了,就狗一样扑了上来。我的一只手里还拿着打牛奶的玻璃瓶子,我必须保证它不能摔碎,否则弟弟就没有奶喝了。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说他们有好几个人呢。

于是,我被他们制服了并死死按在地上,他们用上了吃奶的劲才掰开了我的另一只手,我的手指都快被这帮家伙拧断了。你们一定不知道冬天挨打的滋味有多么难受啊,我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巨大无边的疼痛如同一把把坚硬锋锐的冰叉一直刺到五脏六腑中。见我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他们几个又从棉裤里掏出各自的小东西,然后一声号令,每个人嘴里都发出哨子一样的怪响,五六柱尿液喷泉似的在我的身体周围织成水帘,湿热的尿臊味弥散在袅袅的雾气中……

四孬就是在那一刻从天而降的。

四孬小老虎一样扑过来,他的确是天生打架的料,三下五除二,那些家伙就开始哭爹喊娘屁滚尿流了。我想,若不是四孬帮忙,我还会吃更大的亏。可我当时从地上爬起来,并没有对四孬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因为我一直认为他是我们学校里也是厂子里最坏的小孩,动手打架是他的天性,他并不是来帮我,他只是见到别人打架就手痒痒而又正好充当了一次“小英雄”。

四孬说,往后谁再敢欺负你你就说是我哥们儿。

四孬就是这么说的,虽然当时我对“哥们”这个概念还相当模糊。四孬还说你怎么不还手呢!笨蛋!是男人就得学会打架!要不你就只配作孬种受人欺负。

可是,我觉得一个小孩还不够资格被称为“男人”。

这件事让我忽然觉得四孬还算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我之所以愿意和他交往,就是因为他帮我解了围。这时他大概也就十岁,他可以将那些坏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所以,在其他孩子都避他惟恐不及的时候,我接受了他的友谊。男孩子的友情通常是跟一次“战争”联系在一起的。

当我终于脚步迟疑地走近家门口的时候,却被房里传来的一记声响所怔住,似乎有个女人在伤心地抽泣。

进去以后,我妈就莫名地将我搂在她的怀里,好像她很想念我似的,这种近乎窒息的拥抱让我措手不及。我根本不明白我妈这样做的原因和真正目的,我只记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瘪瘪的身体正在不住颤抖,她的身体上有股淡淡的尿臊味,那是来自弟弟的。

我妈终于从痛苦的哭泣与颤栗中将自己解脱出来,她抹去泪水的动作有些勇敢的让人害怕。

你弟弟丢了!我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我妈一直僵硬地看着我,好像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似的。她的眼里全是泪水,看上去简直悲痛欲绝生不如死。

我明明是把他放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的,可我一回头他就没了,这个小孽障啊!

那时,我听见自己手里的奶瓶砰然落在地板上,雪白色的液体从地面上飞溅起来,然后又平静地匍匐在脚下。我的眼前一片白色,或者什么颜色都没有了,只是一片空白。我还听见自己的眼泪也掉在地上,它静静地躺在那摊白色里并迅速溶于白色。它让我依稀想起来有一次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的一个快死的人,他就是那样安静地平躺着,躺在一片醒目的白色之中。这个面目不清的陌生死者是我噩梦的重要组成,他经常自由出入于我的睡梦中。而此刻,他突然就变成了可怜的弟弟,面目清晰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渺小而又生动的孩子的面容。

接下来,我第一个从屋子里跑出来,一出门眼泪就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

这时我听见我妈在屋里冲我哥和蓝丫哭叫起来,你们这两个死人,守在家里等死吗?你们的耳朵塞了猪毛了咋的,你们还不快去找找弟弟呀!然后,我妈的哀伤的哭声再次从屋里传出来。她确实伤心得要死,但我就是想不通,弟弟好好的怎么说丢就丢了呢?说实话,对我妈的这种说法我一直表示疑惑不解。

我哥和蓝丫才像两根木头似的争先恐后地从屋里跑出来,他们俩的脸上挂着极不情愿的表情,要不是我妈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这两个人也许是不会走出家门的。我们仨一同往外面走的时候,我哥梗着脖子埋怨我妈,我听见他说,妈也真是的,一个大活人,还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丢,除非她脑子进水了!

蓝丫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像我妈只是在跟我们开玩笑似的,她竟然还有闲心边走路边打着瘸腿踢她的沙包。那只花花绿绿的布沙包在马路上像一只丑陋的老鼠,一会儿跑到路边,一会儿又窜到我们的脚下。

不知怎地,蓝丫的沙包突然飞起来,正好砸在我哥的屁股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我哥立刻火冒三丈,好像他的屁股上着了火。我哥简直怒不可遏地朝蓝丫扑上去,一把就揪住了她的羊角辫,用力撕扯着,嘴里愤愤地嚷,我让你踢让你踢!

蓝丫顿时痛得尖叫起来,但她也不甘示弱,乘机伸手去抓我哥的脸,蓝丫的指甲又尖又长,一下子就把他的脸抠疼了。我哥恼羞成怒,干脆把蓝丫摁倒在地,同时骑到她的身上,用手使劲扇她耳光。他们俩根本就不记得去找弟弟的这件事了,就那样旁若无人互不相让地扭打在一处。

我实在懒得搭理他们,这两个家伙总是那么没心没肺的,弟弟都丢了,他们还有心思在这里为一点点小事手足相残,我真希望他们彼此打死算了。于是,我就头也不回地朝前面一路小跑而去。我一边跑一边弟弟弟弟地叫个不停,每遇见一个过路的人,我就上前不厌其烦地跟他们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并颠三倒四地给他们描述弟弟的小样子。

后来,我还是径自跑到那家医院里。医院早已经下班了,我是从大铁门下面钻进院子里的。可是,很快被值班门房里的一个老女人给挡住了,她长得就像传说里的老巫婆一样阴郁。她问我小孩你要干啥?我说我来找弟弟。老女人抽动着她那只鹰钩鼻子,目光凶巴巴的扫着我的脸,好像那里有一大团细菌。她对我说哪有你弟弟,赶快滚蛋!

我的眼泪都快急下来了,我苦苦央求她说,阿姨让我进去吧,我妈说她把弟弟放在医院的椅子上不见的,你就让我进去找一找弟弟吧!老女人没有再说话,她瞪着鱼眼皱着眉头,我想她可能正在思考该不该让我进去。哪知她猛地朝我伸出手来,像是要把我抓住吃了似的。但我毕竟是个孩子,身子一闪,她就抓空了,我乘机从她眼前溜走。老女人在后面大喊大叫,说小坏蛋,别让老娘逮住你!

但我并没有离开医院,后来我还是跟猴子似的从医院后面的一个破窗口爬了进去,一只手背让玻璃茬子划破了,鲜血汩汩地流着,我也顾不上疼,只是用舌头把血随便舔了舔。原来血的味道很甜的,像糖果一样。我爬进医院后就开始满世界摸索,走廊里面黑洞洞的,青霉素、酒精还有弗尔马林的混合味无处不在,让人恶心得想吐。

我在里面瞎转悠了老半天,后来糊里糊涂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里面好像有几块半人来高的台面,靠墙还有两三张病床,都没有铺床单,人造革床面黑溜溜发着冷光。我乍一进去的时候,觉得有点儿阴森森的,我像盲人那样伸手摸着往前移动脚步,当我准备靠近其中的一张床时,脚下猛地被什么硬物绊了一下,就听咣当一声,我吓出一身冷汗。大概是放在地上的一只铁皮桶被我撞翻了,我急忙蹲下来,心里想着要把那东西扶起来。

我的手伸出去时,一下子碰到一团粘稠湿软的东西,我的手即刻又缩回来,与此同时,一股溷浊而又腥臭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碰到的是一摊类似于肠肠肚肚的软东西,我的手已血迹斑斑的了。我强迫自己镇定,然后不安地起身再次朝四周看。这时我的视线比刚才清晰多了,这一看不要紧,我不由地大叫了一声,就像撞到了鬼,觉得头发都一根一根地直起来了。在最靠里的角落的那张床上,我隐约看到有个人的形状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的,人形上面苫着一条白布单,连头脸都被苫住了。我的脑子立刻呈现出以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一张死人的脸,狰狞而又邪恶,我似乎又连着叫了两声妈呀,同时拔腿往外飞奔。

有鬼呀,鬼来啦……快救命呀!

仓皇之际,我几乎连喊带叫,那种感觉真是恐怖极了,就像一条毒蛇在后面追我。我一口气逃到了后面的住院部,远远看那里倒是有灯光和人影。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恐惧地一次次回头朝身后观望,还好,没有想象中的鬼魂追上来。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直到跑进住院部的走廊里,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从头到脚出了一身臭汗。走廊里不时传来病人痛苦不堪的呻吟,偶尔有一两名女护士穿着白大褂在走廊穿梭。

我赶紧上前跟她们打听我的弟弟,护士翻着卫生球样的白眼珠,对我的问话带搭不理的。后来她们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一只手血糊糊的,另一只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还在滴血,她们才眨着白卫生球不无警惕地(也许她们把我当成那种不要命的小混混了)告诉我:小孩这里是医院,不是派出所,你要想找人的话,最好去找民警。

直到这时,我才相信,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也许,弟弟根本就不在这家医院里,他确实让我妈给弄丢了。

在弟弟丢失后的许多天里,蓝丫和我哥他们都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他们俩除了仇人相向之外,我哥继续装模做样地学习,而蓝丫则分明感到了一丝轻松,我隐约听见她说过这样的话。

哼!少一个哑巴也没什么不好!

我非常清楚她的真实意图。

这下蓝丫终于解放了。她再也不用使性伴气地给弟弟洗尿布了。

几天后,我妈打算去厂里报到上班,食品厂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的生产。我听见她跟蓝丫唠叨着,我不上班难道你们几个都等着喝西北风呀!而情况的确是这样,我们家已经快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了。

那天蓝丫的嘴里很唐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她用不屑地眼神盯着我妈。那种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干吗还要生下他呢!

这话其实一直都憋在我的心里,可我始终没有蓝丫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把它讲出来。

那时,我看见我妈一脸的晦涩和痛苦,像是嘴里有一颗牙莫名其妙地掉进了喉咙里,噎得她半晌才缓过神来。她想从凳子上跳起来,但我不明白她为何又克制住了,她将下嘴唇咬得很紧,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依旧不甘示弱。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蓝丫没有任何回答,她已经用片刻的沉默与僵持回答了问题。她以更加放肆的表情向房里的每一个人证明了她略占上风的气焰。

最后,她阴阴阳阳地说,反正是个哑巴,丢了就丢了呗,谁也没有怨你。

我暗地里狠狠地瞪了蓝丫一眼,她骄傲的神态和恶毒的说法令人伤心,我十万分地讨厌她说弟弟是个哑巴。就凭这一点,我觉得她应该受到惩罚。我相信弟弟并不是哑巴,他只是不愿意那么早开口讲话罢了,弟弟一定是个最坚强的孩子,他甚至在大人无数次狠下心来用手指拧他掐他都没有哭出任何一声。但我不知道弟弟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只是担心他那样不哭不闹,别人会以为他是个死人,根本不会把他抱回家收养,或者忘了给他按时喂奶。

我妈多少有点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了。我能感觉到蓝丫把她气得够戗,可我妈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对付蓝丫的好法子。所以,当蓝丫蹦蹦跳跳跑到外面玩的时候,我妈只好一个人呆在里屋生闷气。

这时我哥却一反常态,他扔下自己手头的事情,钻进里屋去跟我妈磨叽。

我听见我哥添油加醋地说,妈你对她也太软了,她都要爬到你头上屙屎了!

我妈立刻被我哥的话刺痛了,她毫不客气地说,放你娘的狗屁,快滚出去。

我哥却厚着脸皮说,妈你就知道骂我,还不是看我老实好欺负。

我妈哼着鼻子说,反正你们仨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呀,你们谁知道妈的心呢,你弟弟丢了妈的心能好受吗?你们一个个都没良心!

说着,我妈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哥只好沮丧地从里屋钻出来,我觉得他纯粹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当我哥发现我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故意把脖子拧了拧,好像在说老子天生这副德行,你能把我怎样。

其实,我并不想搭理他,我就是想不通,同样一母所生,我哥的心眼咋就那么坏呢。

我妈回厂子上班没几天,一个叫刘庆福的男人就来我们家做客。

那天我正在家里帮我妈绕毛线,她把我爸的一条旧毛裤拆洗了,她说要用这些毛线给我和我哥每人织一件毛背心。她说反正你爸一时半会也用不上。刘庆福进来的时候,房子里正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这个个头不太高的男人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了房里,他的手里捏着一卷用牛皮纸包裹好的东西。

我妈先是一惊,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什么客人了。我爸走了以后,厂里的人个个都故意躲避着我们,仿佛我们浑身上下都长满了令人惧怕而又极具传染力的毒疮。所以,我妈在热情地站起身的同时,就忘了她手里的线团。那只紫红色的线团从她的手里滚落下来,线团最终停在刘庆福的两只脚中间的空隙处。

她急忙走过去去捡,就在她即将摸到那团毛线的一瞬间,刘庆福也蹲下了身体,我听见我妈哎哟了一声,事实上我已经感觉到他们可能会碰在一起。我心里直想笑,两个大人的脑袋撞在一起实在很愚蠢。我听见刘庆福像个孩子似的连声问没事吧!是不是碰疼你了?说着,他早将线团捡起来递给我妈。她的脸就在那一刻忽地通红一片,她应该为自己毛手毛脚的行为感到难为情,尤其整个碰撞的过程让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要说的是这个叫刘庆福的人,那天很快就准备离开,他除了将手里的那卷的确良花布作为探望我妈的礼物留下来以外,他硬是坚持从裤兜里掏出十几枚新旧不齐的粮票拍在桌子上。然后,他摸了摸我的脑壳,他说要听你妈妈的话。他的说法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我是个坏孩子一样。不过,我很快就联想到我妈,一定是她在外人的面前说了我们的坏话,所以刘庆福才如此放肆地跟我讲这种话。于是,我就气愤地跑出了院子,刘庆福似乎又跟我妈说了些什么,我听见我妈笑得很灿烂,我觉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势利眼,那么一卷破布就让她笑起来没完没了,仿佛她八辈子没见过似的。

我只好独自在街道上漫无目的游荡,路过那家小商店的时候,我将头伸进去,我清楚地看到玻璃柜台里面诱惑我的仅有的几种食品。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些我喜欢的棒棒糖上,我忽地难过起来。这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就像一阵无原无故的风突然就从平地卷了起来,让人来不及防备,它把我的心情吹得乱七八糟。我急忙从商店里缩回脖子,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瘪瘪的小脑袋,它在我的脑海中愈来愈大,最后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有人从身后悄悄蒙住了我的眼睛。是四孬。又是他。

他说,瞧你没出息的样儿!想吃糖是不是?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我急忙尴尬地摇摇头,谁想吃糖了?我只是想看看。

四孬就把嘴撇到一边去,他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你要想吃我就有办法,你信不信?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脏了吧唧的脸,你有钱吗?

四孬颓然地摇头。

说心里话,四孬其实还是很英俊的,只是他的脑门上总闪着鬼点子,脸蛋上还有一些打架时留下的伤痕,让人觉得一点也不踏实。

四孬让我站在门外等他一会儿,就自个钻了进去,很快,他又出来了,他远远就给我使眼色,我开始不明白,后来我看见他撒腿往前面没命地跑起来,才醒悟过来。我害怕极了,就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下去。我们一口气跑到那条煤渣路上,回过头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四孬从裤兜里变戏法似的取出几只棒棒糖递给我,我犹豫起来,我的两只手也悄悄藏在屁股后面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出手去。

四孬生气了,他妈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他深仇大恨般地剜了我一眼,你不要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友谊的话,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很久都忘不了四孬那时的眼神,有一点执拗,我知道我必须去接受,我只能去接受,即便这东西是偷来的,我没有选择,因为他愿意做我的朋友。

我和四孬并排走着,我们谁也不说话,任由甜美的糖汁在我们的喉咙里滑过。我们不说话,是因为我们完全沉浸在甜蜜之中,沉浸在初来乍到的友情里,至少那一刻是这样的。

这时,从对面走过一个肮脏的老婆子,她背着一只破旧不堪的麻包,她蹒跚着向我俩走来,她眼看就要撞着我们了。我们连忙闪到路边,一股刺鼻的异味包围着我们。我从她的背后可以看清那只麻包里已经装进了一些杂物,却并不很满的。她并没有看见我和四孬,或者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马路上。我看见她勾下身体,她将路旁的一只纸盒子宝贝似的捡起来。那时,我的目光被夕阳中的一只颤颤微微的枯如鸟爪似的手触动了一下。之后,那个脏兮兮的老婆子又缓缓地朝前走了,她的行走没有丝毫方向性,好像只是为了走而走的,永远没有止境。

四孬愣怔了一会儿,他很突兀地问我,长大了你想干什么?我傻傻地望着那个老婆子消失的背影,嘴里吃糖的滋味真好。我说我还没想好呢,反正不会去拣垃圾吧!哪知四孬却得意地说,我长大了要干你们都想不到的大事情。

我觉得四孬的样子很古怪,我一直认为这家伙确实挺鬼的。但他并不是那种鬼头鬼脑的人,他大概很善于伪装,所以,我敢打赌,四孬的鬼谁也不容易发现,谁若能当面揭穿他的诡秘,我宁愿让他把我当驴一样骑来骑去,我乖乖驮着他满街巷疯跑。至少,像蓝丫这样傻乎乎的人是不会轻易发现的。

那天在回去路上,四孬突然毫无原由地问我,蓝丫到底是不是你姐呢?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就很莫名地撇着嘴巴。四孬的嘴是天生的难看,地包天。你们俩打过架吗?我打赌你肯定打不过你姐!

我还是一句话也不想说。我之所以一句话也不想对他说,是因为我讨厌回答跟女生或女同志有关的问题。我看不起一个堂堂的男生总是盯着一个女生不放。四孬真的是一个令人厌恶透顶的家伙,打一开始就这样。他的嘴总爱那么往上撇着,在我们一起往回走的路上,他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过女生。那你觉得罗杨怎么样?

我心里想,罗杨人长得挺好看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只是有一点脱离群众,不怎么爱和我们这些人搭讪,平日里总是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干部家庭的孩子大概都是一个德行吧。四孬见我默不出声,接着又说,我能看得出来你对她有点意思,不过,你肯定没戏!她是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四孬说得十分肯定,那口气就好比他是罗杨粪便里的一条蛔虫。我冲他狠狠呸了一下,去你妈的吧,别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死皮赖脸!

事实上,四孬这时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这主要是来自他的身体或生理上的一些变化。他先是个头一夜之间窜出一大截,像根电线杆子,以绝对优势把其他同学落在后面。接着他的脖子上很奇怪地长出一块鸡嗉子样的古怪东西,他的嗓音变得粗糙不堪,说起话来有点老气横秋(这跟他很早就开始吸烟有关系)。记得有一回在厕所里,四孬很下流地掏出他的烂玩意让我看,我当时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他的那块地方莫名其妙地生出些稀稀疏疏的毛发,很令人惊慌。四孬问我长了没有。我不好意思地摇头。四孬就裂开他的地包天大嘴不无嘲弄地笑起来,他说不长这些就不算是真正的男人。我将信将疑。不过,从那一刻起,我对四孬产生了厌恶。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流氓。

后来,四孬见我不搭理他又来无话找话,我觉得这家伙从来都是这副德行,无事生非,无无中生有,惹人讨厌。他说,你姐倒可以算得上我们厂里最美的女生。他居然用了“美”这个词,好像他是一个审美专家,好像他的眼光和学识足以能够驾驭“美”这一类词。

我照样没有搭讪。我觉得四孬的脑子一定有点问题,因为他竟然认为蓝丫长得好看,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这太可笑了,我宁愿用好看或漂亮这类词来谈论一只老鼠或大白兔。在我们将要分手的时候,四孬提出一个更为唐突的问题,令我顿时手足无措。我直想上去扇他一个大耳光。

四孬无耻的脸上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傻相,他说你知道你姐来过那个没有?接着,他不等我作出任何表情就说出他一直想说的屁话。他说一个女的要不来那个,她就不算是真正的女人,就不能和男的好!说完,他冲我鬼鬼地笑了一下,就跑开了。

我想骂他都来不及。在跨进家门之前,我至少诅咒过一百遍四孬。这个混蛋!他居然敢向我说那么流氓的话。

等刘庆福再次来我家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发上面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这使他的脸庞也透露着一丝油腻的味道。说心里话,我有点喜欢这个男人,在我的记忆当中,他从不空着手上我家来。

那天我妈刚刚擦洗过身体,房子里还漂浮着香皂的味儿。她恰好换上那件用刘庆福送来的布料做成的上衣,是一件小翻领的碎花底衬衣。

我妈穿着这件崭新的衣服迎出来。她对刘庆福笑得很甜。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接下来,我就听见刘庆福不无夸张地赞誉,好看太好看了,这下你至少年轻了十岁!赶明儿你往车间一站,那些老婆子非眼红死不可!

说着,刘庆福耍魔术似的掏出几颗水果糖乘机塞到我的裤兜里,他说喜不喜欢吃糖,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听话到外面好好玩去,叔叔要和你妈妈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我立刻飞快地往出跑,生怕谁会抢兜里的糖果,但我突然觉得刘庆福所说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一定和弟弟有关,我就无法按捺地转身跑回来。我焦急地询问站在我眼前的刘庆福。

你是不是找到我弟弟了!是不是呀,弟弟是不是有消息了?

那时,我看见我妈的脸色突然莫名地消沉下去,就像天空中的一朵浮云忽然间翼蔽了太阳的光辉,阴得让人浑身不自在。她沉默了许久,后来她把脸转向房里的男人,她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你快去吧。她还想说什么,但她最终掉过头进房去了。

我嘴里含着一颗水果糖,又开始在外面游荡。我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孤独的麻雀,翅膀上的羽毛还很稀少,注定飞不出多远。这时候我并没有过多地思考未来,而是时不时想起我那可怜的弟弟,想起弟弟我就会无数遍地在心底为他祈祷。在我的印象中,弟弟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时常觉得他就躲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就像一只游荡在水泊中的孤苦伶仃的蝌蚪,正用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蝌蚪一样的弟弟之所以藏着不露面,是不想让我们再把他捉回来住受罪!每当这样畅想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激动起来,这些奇怪的念头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上,让我在清凉中学会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所有白天的想象似乎都会在梦中再度出现,只是,在梦里它们完全变成黑白,变成另一种虚幻的形式。梦中的弟弟总是比我想象中要小许多倍,他时常漂浮在一片茫茫的水中,只露出一颗小小的圆脑袋,两只鱼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此外,似乎永远也看不出他的忧伤和痛苦,他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或者是我还没有清楚地看到),他虽然孤单却从来对我无所乞求的,只是慢慢地游弋并靠近我(想要跟我打个招呼吧)。有时,随着他游动的身体,我依稀发现他的手和脚都消失了,只有一条在水中灵活摇摆着的小尾鳍。我想弟弟大概真的就是一只蝌蚪转世,现在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游走了,他要回到真正属于他生活的地方,因为它害怕被人们整天不停的呵斥。情况就是这样,蝌蚪刚刚生下的时候就被它们的母亲抛弃在水塘中,它们最终学会找到自己的妈妈,但那需要时间,很长。

我坚信弟弟一定会像蝌蚪那样游回到我们身边,找到自己的妈妈。

我甚至已经闻到了这个城镇上空正飘散着一些尿布的味道,我开始迷恋那种气息,它使我真实地感受到一个幼小生命的存在。

那天我走出很远,最后连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走到哪里去了。刘庆福塞给我的糖果足够我绕着这座城镇转上两圈。我奇怪地感觉到糖对一个人的作用,有时候它甚至能代替麻醉剂,让人在甜蜜与回忆中无限徜徉遗忘痛苦。吃糖的感觉让我总有种亲近弟弟的可能,我觉得弟弟那尚未沾染尘埃的小手正慢慢地朝我伸过来,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只是用他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触摸我的皮肤乃至灵魂深处。

于是,在来去之间,我无数次将一块石头一只摇着尾巴的狗或一株在风中轻轻摆动的小树幻想成我的弟弟。弟弟几乎无处不在,可他究竟又在哪里呢?

我不经意间发现,只要看见糖或听到与糖有关的事情,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怀想起丢失在外的弟弟,而且这种奇怪的回想总是来去匆忙,就仿佛是在一摊白色的液体中流淌着的飞蛾,速度快得让人不堪回首。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快要忘记弟弟长什么模样了,这种感觉令我诚惶诚恐。我从一只破木箱里找到那些弟弟曾经用过的尿布,这是他留下的所有记忆。我把尿布一片一片叠起来蒙在自己的脸上,我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回忆起来。但我渐渐地失望了,弟弟在我的脑海中最后只剩下一双畸形扭动着的小手,那手似乎试图抓住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能抓住,或者,他根本还不具备抓住任何物体的力量。

4.最黑暗的一夜

刘庆福一如既往地来我家,我妈总是简单地把我们兄弟安顿了一下,他们就谈笑着高高兴兴离开了。估计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哥才神秘兮兮地说他们肯定是去看电影了,不信打赌!现在刚好赶上8点钟的那场。

我哥接着又说,傻瓜你真看不出来吗?我一愣。他说,姓刘的想和妈好,你难道一点儿看不出来?

我紧张地看着我哥的脸,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刘庆福为什么要和我妈好呢,他俩又不是小孩子!我觉得我哥的说法很突兀。他的脸上过早地浮现出一抹让人很不踏实的神色,仿佛他早已洞穿了一切似的。他颇为老练地撇了撇嘴巴,今晚是一场爱情电影。

那时,一直沉默着的蓝丫慢慢抬起头。日后我才知道,我哥在我们面前的这番极具煽动性和爆炸力的危言耸听引起了蓝丫的关注。我哥总是擅长以他的小聪明向我们卖弄。蓝丫当时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她只是稍稍把头抬了一下,她的脸上逐渐泛起一层狐疑的光芒。她也许觉得我哥的话很荒唐。她对他嘴里唐突地冒出“爱情”二字肯定不屑一顾,她甚至用她一贯的沉默,凶猛地讽刺了我哥幼稚的发音。

而正是那天以后,我哥终于决定将他的一些初步猜测透露给我妈。当然他并不是只想图一时嘴上快活,他以更换一个新的文具盒为交换条件。他一本正经地说,反正妈你得想清楚,我只向你要一块钱,我的铅笔盒实在破得不成样子了。

我妈被我哥神秘的样子给说服了,她在慎重考虑后勉强接受了我哥的条件,不过她说那个旧的得留给你弟弟用。

我哥立刻欢喜起来,狐狸就是这样,一颗酸葡萄就能让他欣喜若狂。我哥将蓝丫积攒糖纸的事情告诉给我妈,令他失望的是,我妈对他的举报根本不感兴趣,她甚至以很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下。她说,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重要情报?我看你是想要钱想昏了头!

面对我妈的轻蔑,我哥明显遭受了一次不小的挫伤,但他绝对是个天才,他在当时便学会使用推理论证的思维。他把我妈硬摁在一把椅子上,妈你听我慢慢说!那口气很像样板戏里的李铁梅。他接着说,那些糖纸肯定不是捡来的,捡来的东西不会那么新,别人更不可能一下送给她那么多高级糖纸,那她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哥说到这里,眼球快速地转了转,显而易见,我猜肯定是她买的!妈这下你明白了吧!她买那么多高级奶糖总不该是你给她的钱吧!

我妈终于恍然大悟,她很快联想到最近自己的钱包或口袋里总有少钱的事情发生,有时候是五六角,最多的时候是一块。她的脸上立刻发生了质的突变,她把牙齿咬得嘎吱乱响。女人的冲动往往来自一句挑拨的闲话,她们大多的时候并不是以自己的大脑来行事的,更多是借助别人的思考与挑唆。缺乏头脑的女人犹如一把干柴,通常只需要一个细碎的火星就足以让她们的理智化为灰烬。

我哥的确很聪明,他不失时机地向我妈要回了他想得到的报酬,然后他趴在她的耳旁嘀咕起来。

我到现在也忘不了我哥当时卑鄙而又狡诈的狐狸般的神情。这个狡猾的家伙用他自以为高明的策略过早地在我的心目中死亡,我从那天起决定正式命名他为老狐狸,我看见他把一条光滑的尾巴深深地埋藏在裤裆里。我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他的浑身上下都透露着那种难闻的味道,我打骨子里头鄙视他这种搬弄是非的人。以至日后我爸重新回到这个家,并大刀阔斧进行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整顿,那时我哥终于原形毕露,我爸对他凶神恶煞般地折磨令我备感快慰,这叫罪有应得。

蓝丫的眼光总是悬浮着令人慌张的颜色,实际上她看每一个人的时候都是那么凶猛,她却忽略了我哥的存在。这不能不说是她的失败之处。我不知道蓝丫是否像我一样贪恋那些好吃的糖果,但我却发现她在摆弄那些美丽的糖纸时,她的脸上会短暂地浮现出一种少女的美丽,她鲜花一样的面容正在八月的阳光里随波流淌。

我放弃了自己近乎愚蠢的想法,其实我才懒得管他们的闲事,我对弟弟的想念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想到弟弟我就会想到糖。幸亏那个叫刘庆福的人会隔三差五来我家,而且他从来不空着手来,我觉得他越来越明白一个孩子喜欢或需要什么。当然,我那时还不懂什么叫收买人心。

我妈领回工资那天,她居然破格容许我哥帮她数一次钱。她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话对我哥或我们每个人说,你脑子聪明,快帮妈好好数一数,究竟是三十七块八还是三十八块七?这看起来只是一道算术问题。

我听见我哥用那种演讲式的声调点着我妈交给他的一摞钱币。我忽然有种羡慕的不平,我哥数钱的样子也成为我童年生活难以忘怀的一个重要画面,直到今天当我领回薪水时,我会在一叠大额钞票的气息中隐约看见一个阴险的模样,那样子总令人对人民币不寒而栗。

我妈和我哥的计划就是在这天傍晚悄然展开的,我哥甚至还用敲竹杠的方法再次从我妈的手里得到了两角钱作为睡眠或劳务补偿。我哥打小就已具备了生意头脑,他大概可以成为一名演讲家或职业演员。

这晚睡得最早的是我,我相信这是他们精心策划的一部分。接下来必定是一向善于磨蹭的我哥,他居然以前所未有的快捷提前完成了家庭作业,这自然是阴谋的另一部分。蓝丫趴在灯下的样子很认真,橘黄色的灯光放射状地投射在她的身上。我在即将昏睡前看到她的两只羊角辫金灿灿的耀眼,她的辫子永远都梳得那么干净,就像童话里的一位公主。

我妈没有像平时那样一遍遍催促蓝丫上床睡觉,她独自坐在伙房里的一只盛满热水的木头澡盆里,我听见哗哗的泼水声从伙房里一阵一阵地传过来,那些欢快的水声总使人想起凫在水中的一群可爱的鸭子,有时它们洁白的翅膀在水面上扑腾不休,浪花翻飞。

其实,我妈经常在伙房里擦洗身体,这几乎是她睡觉前必做的功课,或者不如说是她睡眠的一部分。坐在澡盆里的她通常微闭着双眼,她的双手在胸前交叉开来并紧紧地向后拥抱着自己,袅袅升腾的水气也将她背对着窗户挂满细密水珠的胴体笼罩着。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也是我记忆当中最黑暗的一个晚上。这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总有一双手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有时那是一双小孩子的手,柔嫩得能渗出水来,有时却又如大人的手一样结实有力,它们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那是一朵正含苞怒放的花。

我在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看见黑暗中有人从床上轻轻地爬起来,然后先是保持不动,过了一小会,黑影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随后,我的耳畔有一种琐碎的声响,那大概是钥匙在衣兜中相互摩擦的响音,那声音虽然很轻,但我却听得很真切。我无法形容我那时的感觉,我有一种想大喊一声的冲动,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后来,黑影大概又在尿盆上蹲了下来,我的梦境被一种淋漓欢畅的液体喷击声所困扰,呼吸着一种别样的味道。

再后来我是在一阵可怕的哭叫声中睁开眼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个女孩的凄惨的哭号从睡梦中越来越清晰地向我逼近,而后划破夜空。我的双眼不太适应深夜里亮起的灯光,我努力逃避着光的刺激。

与此同时,我看见我妈和我哥居然都穿好了衣服,仿佛要出门远行,或者他们睡前根本就没有脱去衣裤。可是我很快就变得战战兢兢了,因为我发现一个疯子样的女孩正耷拉着脑袋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的头发乱得像一堆杂草。我妈手里的一只鸡毛掸子一起一落地挥舞着,我觉得她像一个蹩脚的指挥家,她的手势简单而又缺乏节奏。蓝丫无限痛苦的哀号像一支悲怆奏鸣曲正伴随着她挥手的动作此起彼伏。我哥刽子手似的侍立在我妈身旁,灯光让他的瘦削的狐狸脸愈显分明,或者他正在扮演一个丑陋的帮凶。我妈愤怒的声调一次比一次高亢。

我让你偷!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偷!

我的身体在被窝中剧烈地筛动,一个无形的黑色漩涡将我吞噬,我始终不敢坐起来或动一下。我甚至感觉自己是一条在鱼缸里谨慎游弋的鱼,而鱼缸中的水正在寒冷中逐渐结冰,我的行动和思维也濒临冻结。我甚至完全感觉到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不前。

时间多么像一只装有金鱼的鱼缸呀,而且被完全封闭了,没有一丝氧气。蓝丫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小背心,能依稀看到她日渐鼓突的胸脯,仿佛一对清洁而又玲珑的红宝石镶嵌在上面。

小小偷针,大了偷心!

我妈终于累了,她将手里的掸子接力棒似的交给了我哥。

你替我狠狠收拾这个贱货!往死里打,打死她我偿命!

我哥明显有些犹豫不决,但他并没有拒绝。他的两只眼睛在深夜里更加狡黠,他怀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斜睨着我妈。

她很快就明白了,她和我哥向来都是心有灵犀的。

我让你打你就打!打一下我给你一毛钱。

我哥就郑重其事地对蓝丫说,你这可不能怪我啦。

我将脑袋深深地藏在被子里,我听见我哥用非常古怪的尚未变声的公鸭嗓音对他施加在蓝丫身上的惩罚做着详尽而无情的记录。那时,她的哭声已经渐渐丧失某些实质性的声势,或者她只是为哭而哭,她的哭声和泪水已成为黑夜的一种形式,成为她人生的一次磨砺,成为很多年以后我回忆她少女时代的左证。

我妈和狐狸联袂策划的一场最精致的阴谋,蓝丫的茫然就范记载了她少女时期的一次最大的耻辱与创伤。从那天起她的脸上时常流淌着一种叫做疼痛的东西,我妈将蓝丫所有积攒起来的塑料糖纸付之一炬,我在纸张和塑料混合燃烧的火焰与莫名而来的糖果香味中为她流下了眼泪,那泪水浸湿了身下的一片被褥。

我在被子里紧紧地攥着拳头,人在害怕与悲伤的时候竟然也能握紧拳头。我甚至还想起了四孬,如果他在场该有多好啊!四孬一定不会眼看着他们那样对待蓝丫而不管的,他会将那只狐狸的鼻子揍开花的!一定会!

家里只剩下蓝丫一个人。

那天,我快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我突然很想和她待在一起,我觉得她很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

这应该是许多年以来我和蓝丫绝无仅有的一次相处。她仰面躺在床上,她虽然一声不响,可我的心却起起落落。我很笨拙地站在床边,我看见她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地睁着,天花板在她的瞳孔里变得庞大无边。我的手就轻轻地放在她的枕头旁边,我多次试图伸过手去摸摸她的脸,可我终究有点胆怯。

我们至少这样僵持了一个钟头,后来她的身体在被子里有了一些动静,我知道她一定很疼的。她的手似乎正在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摸索着。很快,她的表情也有了些异样的变化,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神情,惊慌、迟疑、懊悔、羞涩,包括她将那只指尖沾满红色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放在自己面前观望时的情景。我对手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而蓝丫的这只手大概成为我对过去乃至未来思绪的延伸。

现在我依旧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只手,被鲜血染红的纤细的手指。那一刻我突然对我妈他们产生了由生以来最为铭心的仇恨,我想蓝丫就要死了,她的身体正在流血,他们一定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否则她怎么会成那样呢。

我猛地扑向她,我把自己最柔软的脸蛋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异常冰凉,甚至丧失了起码的温度。

你别死我不让你死……呜呜。

蓝丫半晌没说一句话,但她却用双手暖暖地拥抱着我。这是她第一次用她的手那么真实地抚着我,她让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被女孩抚摸的温馨与甜美,甚至让我想起了糖或者和糖相关的一切食物。蓝丫的双手迷乱地摩挲着我的脑壳和脸蛋,她把我就要流出的眼泪一次次摸开,最终我们的脑门也紧紧地贴在一起。

但是,我并不知道,蓝丫在身心俱损的这一天早晨,迎来了她生命中最值得纪念和惊喜的时刻,没有人来告诉她这些。我们的身体成长总是在一次次惊恐与困惑中完成,当我们发觉自身的变化时,我们早已化蛹成蝶。或者,更像那些整日游荡在水沟边的蝌蚪们,只是一天天懵懂长大,最后变成和原先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副模样。那些痛并欢乐的记忆永远在风中飞舞,在水中荡漾。

当那些鲜艳而芬芳的液体,静悄悄地从她女儿身体中不断地涌泄出来时,蓝丫的生命从此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生动。我在惊恐之间发现,蓝丫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美丽。尤其是,她沾满泪痕与羞辱的脸上,从此有了一种叫做女性的味道,它们像秋天第一片红透的树叶,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无比的娇艳与纷繁,又使我心痛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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