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鹏说“去去就来”,出了石室便去寻李诗雅,李诗雅正去井边打水,程鹏指明了三人的石室所在,便嘱咐了一声,言道:“你先去将水给他们送去,然后就出去找我,我在神道碑亭……”
李诗雅道:“去神道碑亭那里做什么?”
程鹏道:“去那里吹吹风,缓和一下心情……刚刚说的,记得了?”
李诗雅连声应道:“记得……记得,给他们送了水,便去找您。”
程鹏点了下头,便去。
为了打水方便,这一间有井的石室里一共点了三盏灯,显得极为亮堂。三盏灯照着石壁,却要比主墓室都亮……西侧的墙上,是一个门户——那是通向外间的墓道口,却像是什么猛兽,正张开了大嘴。
程鹏迈步走进了黑暗中,走的很慢,像是在散步!
才一进入墓道,程鹏便觉眼前一黑。
显示眼睛还不能适应墓道的黑暗……又走了几步,墓道便在程鹏的眼中清晰了起来,接着身后的微光,他能看得见头顶上,那石板上一粒粒粗糙的沙粒,只是因为黑暗,而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恍若成了二维的浮雕……
程鹏的目光落在地下的石板上,两侧的墙壁上,头顶的穹顶上,那些小小的沙粒,借着微弱的明暗勾勒出了一副画轴,此刻他便走在画中。
他走一步,画轴便会展开一分,像是在看一副《万里江山图》!
但这图却不是万里江山。
程鹏的心情略是舒畅了一些,他尽情的对着黑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这一副处于黑暗中的画,时刻的变换……
就像是两群蚂蚁,相互厮杀,密密麻麻的令人头皮发麻。
就像是在太空中遥感到的万亩良田,都市的剪影,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质感。
就像是一个美貌的女子,一闪便成了黑暗的幽灵。
就像是两军对垒,万马奔腾,旌旗招展,白骨累累的战场。
就像是……
欣赏着、想象着,程鹏不觉便走出了墓道。
主墓室只亮着一盏灯,并不如有井的那一间石室亮堂,但刚刚从黑暗中走出,这里却都觉有些刺眼。程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暗……他已经走出了墓道,但心中却还在想着自己看到的……
程鹏一笑,心中道:“这大约也算‘杯弓蛇影’吧?”
走到了灯柱左近,程鹏童心便起,双手在灯前一晃,便在对面墙上投下了硕大的影子。他的两只手一晃,便成了一只狗;再一晃,变成了一只兔子……程鹏连连的变了许多动作,这才满意,便朝外走。
出墓的墓道也是暗的,程鹏依旧兴致盎然的慢慢走,慢慢看,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施施然的,走了许久,才出了墓道。
墓外正是下午时分,亮的晃眼……
瓦蓝色的天空,不存片缕白云,只有那种纯粹的蓝色。
耀目的太阳挂在西天的高处,尽情的散发着光和热。
终于走出了黑暗,程鹏便不由做了个深呼吸……黑暗中的风景,怎么比得上阳光下的明媚?深吸了一口气,程鹏走出了墓道,便朝着山上走去,那神道碑亭便在嵩王陵的最高处,可一览众山小!
程鹏漫步山上,一派悠然……
他的心中亦更见轻松了几分,大约是触景生情。
上山的道边,有怪石嶙峋,松柏挺拔,只是松柏的叶子却都有些枯黄了,显得分外怪异。程鹏一边走,心中一边想道:“松柏本来应该四季常青的,这可倒好,被火山灰硬生生的弄枯萎了……倒是应了景!”
想到这里,他便是一笑——可不是么?这都深秋了,其他的树木俱都枯了叶子,落叶便像是金色的蝴蝶一般,你个松柏,也是树木,凭什么例外?
那些杨便做的不错。
想起了在甬道边上,踩踏着杨树的叶,和叶纷飞一起幼稚的拔根,程鹏的心中忽而便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思恋之感,只是才想了一阵,他便笑,觉着脸有些酸麻,暗嘲道:“这是怎么了?以为你是骑士呢?”
程鹏深吸一口气,走快了几步,不时便上了山,再几步便是神道碑亭。程鹏走进了亭,在栏杆上坐下,远眺。
远处的青山叠嶂,只是颜色比天空深了几分,无甚变化。
坐在山顶的神道碑亭中看天似乎近了一些。
程鹏的心中,不知在想一些什么,他的目光不觉从青山移开,也不再看近了一些的天空,而是看向了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个山谷,山谷中有个洞,住着他的妻子,还有七个小姨子,有陈太,也有妞妞。
他隔空望去,似乎看见了那双美丽而温柔的眼睛。
“哎!”
程鹏轻声一叹,用力的摇头。
程鹏低下头去,用力的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揉乱了,又抓整齐,忽而站起来,对着远处的青山,指着大声道:“出息……看看你的出息!你将来可是要做火影的男人……哈哈哈,大瀑布之术!”
程鹏胡言乱语的叫嚣了一声,双手胡乱的学着《火影忍者》结印,只是放肆了一下,便有些尴尬的止住了声音。
跟着,他就自言自语道:“我也就这些出息了,又怎么样?”
他又在栏杆处坐下,看向山谷的方向,眼眸中含着几许思恋、柔情,还有委屈。他轻声的说道:“纷飞……你知道么?我憋了很多很多话,想和你说。我想告诉你,我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我……”
程鹏有很多话,想和叶纷飞说……
他想告诉叶纷飞他收了一个学生叫做李诗雅。
他想告诉叶纷飞嵩王陵中住进了很多人。
他想告诉叶纷飞……
只是叶纷飞不在,他便只能将这些堵在心里,无人可以倾诉——程鹏亦不愿和别人倾诉,他只想和叶纷飞说,只和叶纷飞一个人说……
天是蔚蓝的,山风很硬、很冷——朔风属金,如刀!
李诗雅给石龙、石虎二位官差送了一桶水,便出来寻找程鹏。程鹏一早的时候,便告诉她自己在神道碑亭,所以李诗雅便直接来了。刚刚上了山顶,她便看见自己的老师正出神的看着远处,不知思绪何处。
李诗雅犹豫一下,小声唤了一声:“老师!”
程鹏身子一震,回转过神来,便朝李诗雅看来,淡淡的应了一声:“诗雅,来了。”
李诗雅道:“恩……水已经送去了。”
程鹏道:“怎么样?”
李诗雅“哼”了一声,才是说开了,说道:“那两个官差也真可恶,诗雅辛辛苦苦的送水给他们,他们却还疑神疑鬼,怕水中有毒!诗雅气不过,便让对泽涛喝了,才让他们放心,真是可恶……老师……”
程鹏听的一笑,安慰道:“被人冤枉了,的确不好受……行了,别撅嘴了,都能挂个油瓶了。回头来说,那官差谨慎一些,也不错,诗雅你想想,若不是为师警觉,将时飞他们捆了,今日三人下药成功,那是什么后果?”
李诗雅一听,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若是时飞、对悠悠、对悠然三人下药成功了,那必然是要劫囚的,来些水酒,给官差解渴,药不就下进去了么?李诗雅想的明白,才道:“哼,才不和他们一般计较!”
程鹏道:“这才对嘛!”
李诗雅问:“老师,那个对泽涛,您打算怎么处置?”
程鹏沉吟一下,半晌才道:“他在许山口中,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便连诗雅你也听过,也这么看,要我救他……可我心里却在想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她只有五岁,就那么死了,你们说对泽涛如何如何,要救他,那——”
程鹏长吸了一口气,吐气开声:“那,谁又能给这个女孩子一个公道?”
李诗雅不知如何说,只是怔怔不语。
程鹏道:“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什么也不懂得,就那么死了!谁又能给她一个公道?头次许山说起这个的时候,我并不以为是真的——毕竟虎毒不食子,诗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诗雅不语,心中却是大震,忽而泣声道:“老师!”
“可今早我问对家姐妹,却肯定这件事便是真的……所以这便需要一个公道!我和你说过不劫,众不劫寡,寡不劫众,做父亲的,自然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名声,劫去女儿的命!不给一个公道,我心不安啊……”
程鹏说着,便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涩,脸上的肉酸胀的厉害,却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那种情绪很强烈。
李诗雅听的感动,眼泪夺眶而出,道:“老师……”
程鹏吸了口气,说道:“走吧。”
他起了身,向山下行去,身影渐渐低区,却高大。
李诗雅擦了泪,忙跟上去。
路——垒阶蜿蜒,像是一条羊肠,这条路便是上山的路,也是下山的路。程鹏一步一个台阶,走的不快,却很稳——一步,便是一步,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带着一种肃穆、庄严的味道!
因为他下了山去,便要做一件很庄严、肃穆的事情。
风吹起了地上的浮尘,石头台阶显得分外干净。
程鹏一步一步的下山,上了青石路,进了墓道,进了主墓室,又进了一条墓道,之后便进了三个官差和一个囚犯所在的石室。
程鹏走进去,李诗雅随后关了门,程鹏的目光落在那个囚犯的身上,说道:“你就是对泽涛?”
囚犯显得半死不活,更不理会程鹏的话。
程鹏对石龙、石虎道:“我能不能单独的问问他?”
“这……”
见石龙、石虎有些犹豫,程鹏便说道:“二位可以在门口等候……有些事情,我真的很想弄清楚,更需要一个公道!”
石龙、石虎二人点点头,一抱拳,便出了石室,李诗雅却留了下来。
程鹏压抑着声音,再问一次……“你是对泽涛?”
对泽涛彷徨就是一个活死人,一动不动,这般情形却让程鹏恼火了,他一把揪住了对泽涛乱糟糟的、满是污秽的头发,恶声问:“说话……你是不是对泽涛?不说是吧?好好好……不说——”
程鹏用力的一扯,一把头发便扯了下来,头发上还带了一些头皮和血,对泽涛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是对泽涛?”
对泽涛翻了一下眼皮,看了眼程鹏,依然不言。
程鹏又扯下一把头发……纵然是那些黑衣杀手,他也都有耐心去问,但对于对泽涛,他从开始的时候,便充满了情绪,怎会有耐心?一把又一把,对泽涛的头上很快便没了头发,只剩下一颗光头。
光头上,到处都是血——对泽涛的血!
程鹏又问:“你是对泽涛?”
依然不见回答。
程鹏大口大口的喘气,气团进了肺叶,使得他冷静了些许。他大吸口气,言道:“不说?好,不说也没什么关系!你不说,我说……你究竟是清廉如水,还是品行高洁,还是卑鄙下流,贪赃枉法,都和我无关……”
“我只关心一件事情——你是否杀死了自己五岁的女儿!”
“嘿嘿……哈哈……”
“我想你一定睡不好觉吧?你一睡觉,就要做恶梦,梦见有一个小女孩向你索命!她天天缠着你,时时刻刻缠着你,若不得公道,她便会永生永世缠着你……”
程鹏指着对泽涛,字字如刀,便连周遭的空气都冷寂了几分,像是阴魂索命。
半死不活的对泽涛忽而抬头,看向程鹏,像是一只野兽。
程鹏一脚踩在枷上,对泽涛被压的佝偻下去。
“说!”
对泽涛终于开口了,道:“我是对泽涛!”
程鹏问:“你杀了自己的女儿——当时她还只有五岁?”
对泽涛颓然道:“是。”
“她做错了什么?”
“她……”
“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又能做错什么?”
程鹏踩着枷的脚忽而用力,压的对泽涛几乎爬在了地上,说道:“你的两个女儿要来救你,想要给你一个公道——但那个死去的女孩儿,谁来给她公道?我想来想去,这个世上,能给她公道的,便只有我!”
程鹏的声音渐渐的大了,最后的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个世上,能给她公道的,便只有我!
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实在饿得不行,吃了邻居的一块饼,便被父亲杀死,而这个父亲却还被人称为品行高洁——因为“君子不受嗟来之食”,那个女孩儿接过了邻人的饼,便是辱了对泽涛这个“君子”
世人称颂君子,谁给那无辜的女孩儿一个公道?
这个世上无这样的人。
于是程鹏便只能做这个人——为的,便是一个公道。
程鹏吼了一声,语气忽而柔和下来:“你还不该死?”
对泽涛无言以对。
程鹏又道:“你今日何故落到如此下场?这便是天道报应,这便是因果循环——你做了什么,便要付出代价!但我觉还不够……毕竟你还活着,但是那个无辜的女孩儿,却已经死去了多少年了?”
“啪——”
程鹏狠狠的甩了对泽涛一巴掌。
对泽涛的头一歪,脖子砧出了细细的血沙,挨了程鹏一巴掌的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的凹陷了下去,竟不见肿起。对泽涛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几乎同时流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程鹏道:“她死了那么多年,而你却风光逍遥了那么多年,凭什么?”
凭什么你一个杀人凶手可以如此逍遥?
程鹏面目狰狞,声如炸雷,看着便像是一只洪荒的巨兽……李诗雅看的有些害怕,懦懦的躲在了墙角,吓得想哭,却又不敢,只是啜泣着,很是小声叫道:“老师……老师,您怎么了?”
程鹏听的一愣,忙低了声音,很柔和的对李诗雅道:“诗雅,你先出去吧!”
李诗雅有些担心道:“老师。”
“去吧……”
李诗雅推门出去,一直等到石门关了,程鹏的面目便再次狰狞起来。
“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你凭什么逍遥这么多年,才受到惩罚?而这个惩罚,竟然还是如此的轻微——你应该死,你应该被千刀万剐!为什么?就因为你多逍遥了这么多年,所以你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啪——”
程鹏又是一巴掌,对泽涛的头歪到了另一边。
此刻对泽涛的嘴里全是血。
眼中、鼻中、耳朵里,也都是血,血在不停的流,看着像是《鬼故事》的封面画,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女儿却要救你——哈哈哈,当真可笑,你凭什么?”
程鹏的脚越来越用力,他心中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
那种情绪便化为了踩踏的力量,不断压下。
对泽涛的肩膀发出了一阵“咯吱”的呻吟声,但是程鹏的力量却还在不断的增加。对泽涛艰难的佝偻着,支撑着,像是被压了一座山。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程鹏忽而抬起了腿,对泽涛便觉身上的山没有了。
程鹏的眼中闪过一抹狠辣,忽而重重的将腿砸下,脚底板踩踏在了枷上!
“砰——”
这一脚带着情绪,便像是重锤。
枷竟然自中心处断开,成了两片——固定枷的横档已经断了。
对泽涛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的倒去。
程鹏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泽涛……
有一种正义,黑白分明!
我心有正义,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