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艺术的,本来对数字啊什么的,天生就反应慢,但脑壳才清空,心里正舒服着,回味着,憧憬着,所以竟一点都不烦,而是巴不得有人来辅导我。
那人就来了。
是开头带我踏溪踩青的那个女的,哦,团体里应该称,女同学。
又邀我参加了好多聚会。
有鼓劲的。
台上的人讲解几句,到一个节点上,就要大家,面对面,双手伸出,互相对拍。讲究节奏、面带微笑,声音要大,“棒棒棒,你真棒,我真棒,真地真地棒……”啪啪啪的清脆响声,渐渐汇成了滚滚洪流,个个面红耳赤,热汗蒸腾,心里的害羞和纠结不仅烟消云散,大汗淋漓中,我们发觉,原来,自己真地很棒。
有讲互相帮助的。
不再上大课,而是将灯熄了,一二十个同学围坐一根如豆的蜡烛旁边,大家讲让自己最开心的事和最不开心的事。老师说,不要顾忌更不要强行禁闭自己最真实的感受,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于是,讲着讲着,有的人就开始流泪,有的就慢慢地泣不成声,更有人,嚎啕大哭起来,甚至个别的还禁不住头撞桌子或倒在地上打滚。最后,那蜡烛熄了,老师要大家站起来,手拉手,一边转圈一边唱,唱得最多的是,“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让欢喜代替了哀愁啊,微笑不会再害羞……大家看不到失败啊,幸福像花开放”,和“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更不得了的事,还有速成课。
老师说,你要快点重新做人,就要大胆。怎么大胆,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于是,诺大一个教室里,同学们如法炮制。一会儿,俯下身去,撅起屁股,四脚着地,边爬,边喵呜喵呜地叫或汪汪汪地吠,越大声越好。一会儿,练驴打滚,边滚边手乱挥脚乱弹,还咴咴咴地扯喉咙。一会儿,猪拱泥,后高前低肚子贴地,哼哧哼哧外,要配合抖甩脖子。
有的人上气不接下气,老师又说,这不行,一定要练气息,才能正确地表达,如何练,仍然是学狗,像大热天狗喘气,舌头能伸好长就伸好长,肚子快速地收收放放,能有多快就喘多快,这是最科学的练习方法,连大歌唱家练美声都是这么弄的。
大家照办。
当然,搞这种训练时,我们都已经是上了好几次课的老同学了,新同学层次不够,还不能一来就搞这种高级训练。训练的地点也不是在城里,一般都是在郊区,那里人少,受干扰少,不然,猛不丁冬地靠近一个生人,他会纳闷,这里没有动物园或马戏团更没有牲口市场,怎么满耳里尽是些鸡飞狗跳驴撅蹄?搞不好就打110,乱了我们的正事。
凡人啊,都蒙昧,不晓得最高深的道理、最管用的方法,其实都是从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事物中化用来的。
像厉害的武术,狗拳猴拳蛇拳老虎拳,这些还是向大动物学的,还有向昆虫学的螳螂拳,向鸟儿学的鹤拳,那小小虫儿虽一捻就死,那很少见着的鸟儿虽一惊就飞,但那螳螂拳开金断石,那鹤拳专破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乎其技呢。
医学上如此得来的瑰宝就更多了,像五禽戏,外动内静、动中求静、动静具备、有刚有柔、刚柔相济、内外兼练、百病不侵,长寿长生,讲白了,不过是模仿几种动物的姿势,忽而这样,忽而那样,一身的筋骨就活了,一身的血气就通了。
那历朝历代秘而不宣的房中术,什么这样的经、那样的说,数不完的龙翻、虎步、猿搏、蝉附、龟腾、凤翔、兔吮毫、鱼接鳞、鹤交颈,搞得高深莫测得很,其实,学得是什么,不用说了,都是照搬。
学术上还有那了不得的大家,你以为它天生英纵,伟大的学术都是无师自通地从心里生发出来的?哪里!那柔能克刚的道理,是那老夫子看到,曾多么坚硬的牙齿掉得一粒不剩了,但那柔软的舌头却在,悟出来的;那满亏盈余的道理,不过是那书生看到门前的山洞,远看是上弦月、近看是满月、回过头来看又成了下弦月,突然间的心得。那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哲学大道,更不过是那个大胡子,把大英图书馆的地板都磨起了坑后,猛然一笑,人类啊人类,你再折腾,第一要紧的还是离不开吃饭穿衣,豁然而解后创立的。
其实啊,现今社会上最流行的生态伦理学、和谐发展论科或学发展观,都讲天人合一,天是什么,是自然,自然是什么,两部分组成,是石头、泥巴、树木、山水、动物、细菌、微生物这些万事万物,是看不见却又必须遵守的规律。合是什么,向它们学只是较低层次,能把有生命的无生命的,都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按照规律有节制有安排地去搞,才是最高境界。比如,把山川河流看成你的骨骼血液,你会把死牛烂马塑料泡沫烂渣滓往里头排放?把石头泥巴花草森林看成你的血肉肌肤,你会乱采滥挖,放火烧山?比如,一口不能吃成个大胖子,人吃饱了才会讲德行,是再简单不过的口水话,但你偏偏要赶英超美,偏偏要大炼钢铁放卫星,偏偏在大家都还面黄肌瘦甚至瓜菜代草根树皮代的年头号召大家勒紧裤袋做贡献,如何玩得下去哦?
当然,这种境界不是参加几堂小课、中课、大课就能成就的,那只是引路。
已经是七月流火了。
凌晨两点,睡得迷离迷糊时,我接到电话。
那个女同学颤抖着声音告诉我,上师来了。
上师是什么?最上等的老师,我们心中共同的期盼和神,伟大事业在人间的至高表达和代理。
赶快洗漱,草草收了几件非换不可的衣物,就直奔电话中通知的地点。
嗬,还以为自己的心最急切,到了那昏黄的路灯下,才发现,路肩上、树荫里,挤满了人,那模样也只草草梳洗,但眼神个个却比路灯还亮,额头上都闪着一层油光。没有人不兴奋地交头接耳,但又没有人大声说话。
不多时,好几辆大客车就开过来了,大家脚步匆匆但又好有次序地上去,直奔千里之外的聚集地。
伟大的上师,在那里等我们。
光芒万丈的红太阳,将在那里喷薄而出!
尽管是最好瞌睡的钟点,但没有人打瞌睡,不时洒下的灯光余隙里,每个人都标直地坐起。
天光大亮时,我们停在了一个大院子,除了我们这几辆车,已早来了二三十辆大客车,看那牌照,都是附近省市的。
每辆车都有专人带领。
那会场是在大楼顶层的大礼堂,没有电梯,只能沿楼梯上,咚咚咚啪啪啪的脚步声比春雨纯比秋雨急比雪花飘飞又实在。
没有人争座位,哪队坐哪排哪片,早都安排好了。
会场很简朴,凳子是十来米长的木靠椅,两边墙上没有标语,连主席台上也只呈八字形地放了两张长凳子,没放桌子,没有竖起的扩音器,那上面也没扯横幅会标。
飞快地坐好,自觉地安静。
一个穿着非常朴素的青年女子走到台子中间站定,整个会场只偶尔听到旁边人悉悉哧哧的轻轻呼吸。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今天的聚会,有个小事项给大家提个醒,等下,伟大的上师降福给每位兄弟姐妹时,大家尽量保持不激动,不要喊口号,心里感谢就行了。
另外,这几天,大家都晓得是什么日子,每年的敏感期,万一等下,有公安、安全的人进来这样那样,大家也要保持安静,就是要撤出,大家也千万不要乱,更不要对抗。
我们的一切都是合法的。
我们做的,是这个世间最光辉的事业,每一举每一动都是造福你我和回报社会。
然后上师来了。
很不起眼,长得也普通,穿一身蓝色的工装,非常像车间主任,又有点新闻联播中这里视察那里讲话的那类人的气质。
他本来是京畿一带很有前途的青年官员,但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使命,就辞职了,先去了西藏,后来又去了德国,回来后就创立了我们已经大受熏陶感染和迷醉的这种全新的伟大的事业。
开场白很普通,像叨唠家常,我们忽然发现上师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上师,可惜平时我们不晓得这点,一切都苦苦地往外求,偏偏巴掌再大又遮不住天,愈发地痛苦和自作自受。
没有人感到自己沉浸到上师的描述、启发和指引中了,但一片抽泣和哽咽。好在女主持人事先有提醒,回去后再尽情地嚎啕和打滚吧。
然后,我们省里把这个事业做得最好的,也就是上师在我们省里的第一下线上台去,讲自己的体会感受。
下线就是你在事业中发展的那个人,那示意图中你是一个圈,他或她就是连在后面的那个圈。
说起来吓人,这个我上线的上线原来竟然是省城中级法院的办公室主任,马上就要提副院长了,也是出国考察,碰到上师,顿觉得天开了一条缝,曙光在前,光明万道,回来后就辞职了,全情投入伟大事业在麓江的开创。当然,什么事都要赶早,按照那公式,回报成几何级数,仅仅一年,上师就奖励了他一台20万的蓝鸟,如果按他辞职前的每月300块的工资,连续三十三年不吃不喝才够那个数。他老婆也是法官,刑一庭的,翻遍了法条后确认他丈夫所干的事业“法无明文禁止条款”,当然更是感觉到丈夫所从事的事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伟大又实在,也辞职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现在上师按那计算方法,又奖励了他们一套别墅,来之前,我们那个团队还专门到他家里去看参观过呢,整个省城别墅都还是稀罕事,我曾有过,感慨多多,绝大部分兄弟姐妹(或同学)那时都还住的是筒子楼,楼上楼下穿进穿出,那种憧憬和崇拜,只能说激励得自己浑身是劲了。
然后是一个很魁梧的小伙子上台,他是搞体育的,还有点大舌头,开头他讲得困难,我们听得也不太利索,但后来,他未婚妻也上台去讲,我们一看,嗬,那可是个大美女,身材高挑,腰肢婀娜,眼波水灵,和那小伙子互补又互衬。这小两口在事业中的地位比刚才发言的低一级,是上师的下线的下线,才刚起步,但事业伟大之处不只局限于那公式所展示的$或?的几何级数递增,还有它的无比温馨。那小伙子虽口舌木讷,言不成句,但热爱事业,执着虔诚,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那大美女,彼此深深感动,因为共同的追求就走到了一起,正是千里良缘事业赐。
轻轻的鼓掌和赞叹中,有个中年人提着一个大旅行袋上去了,他不是为了那个计算公式而来,$或?早有的是。投入事业前,他是银行行长,天天在钱堆子里滚,吃不完用不完,但心里不仅不快乐,反而很空虚很恐惧,硬是找不到自在自为的感觉,天天靠安眠药才勉强睡得那么个把两个小时。融入伟大的事业后,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走失的幼童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家,更像扑进了久违了的母亲的怀抱。他边说边哭,又提议大家捐款,那个旅行袋就是足足的二十万。
后来大家就一个个上台去,随你讲什么,只要是真心地分享。
我上去了,没有讲什么,但还是把手上的结婚戒指捐出去了。
不晓得为什么要捐,但就那么自动捐了。
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