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一只鸟儿停留在南方的枝头,以为自己占尽了和风暖阳。而在北方,有些田间不知名的灰色鸟儿停在粗燥的土埂上,仰天望望,它并不羡慕除此以外的地方。
八月,殷亦可开始了那趟从南到北的旅行,去一个叫做校园的地方。在她的周围,充满了鲜艳明媚的脸庞,他们个个散发出新鲜的一种叫做希望的气息,带着萌动的心情,和很多尚不明确的心愿。他们是如此的兴奋,彷佛已经看到了人生中即将展开的旖丽际遇——一个充满故事的宿舍,一间掩藏心情的自习教室,一面隔开温柔眼神的书架,一条单车穿行的校道,一座纯美天真的校园。
而这些并不是殷亦可眼中的风景。她也不期望它会变得更好。
在殷亦可的眼中,校园不是她喜欢的校园,两侧林荫的道路让人看不到外面的风景,这一切虽然甜美安详但却空洞得令人发慌。
殷亦可理着倔强的短发,耳朵上带着六毫米大小的黑色人头骨耳钉,线条温和的脸上长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单薄的嘴唇总是被牙齿咬着。那一天,那大概是整个校园里面最不开心的一张脸。
“不要难过了,”妈安慰着殷亦可,“这也是不错的一所学校了,你好好努力,毕业以后再争取更好的机会吧。至少,这里是北京,已经是全国最好的城市了。妈妈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如果我再考一次,是不是我就可以不用来这里了。”殷亦可说出这句话,自己听到的时候都觉得心被蛰了一下。她抽了一下肩膀,消瘦的肩膀上两块突出的骨骼撑起身上那件印着乐队名字的黑色T恤。她伸出右手去握着左手腕,盖住了那条黑色皮质带着铆钉和铁环的手链。
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脸侧向一边,叹了一口气。殷亦可的妈妈本身是个很傲骨的女人,做着一份公司高管的工作,这么多年以来,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觉得如此难以应对。
殷亦可的爸本身就是个不善言语的人,此刻哪怕是从旁边经过的人都能看到他满脸的担忧。他咳嗽了一声,说出去抽烟。
就这样殷亦可和妈妈站在注册办公室外面。两人不想多说什么。
周围来报到的,都是一家又一家的人兴奋地谈论着在校园惊奇的发现。聒噪连成一片像一面音墙,更显得殷亦可内心里的声音如此格格不入。抵不住心里对自己的失望,一向骄傲的亦可竟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好了,为过去后悔都是没有用的。”妈通常会在自己也觉得快忍不住的时候采用一种决绝而严厉的语气跟殷亦可说话。长大以后,殷亦可反倒渐渐喜欢这样的方式,它让人无端产生勇气和力量。“你既然来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努力。明天我跟你爸就回去了,你如果是这样的状态,会让你爸放心不下。”
殷亦可知道,一起放心不下的还有她。她并不想一切变成这样。六月的时候,她本来有着几乎完美的计划——带着一贯傲人的成绩轻松进入自己心仪的大学,然后像承诺自己的那样,去学打鼓。而现在她只能故作镇定,内心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然而即便是坦然接受失败,这个十七岁的姑娘也并没有多少面对挫折的经验。
别人的七月满是高考后的放纵,只有殷亦可一个人独自跑到房顶上大哭。不参加同学聚会,不去准备上学的行李,殷亦可闷在房间里面没日没夜地听着冷飕飕的后摇,想不清过去和将来。那时候她房间的窗户对着对面的楼顶,不知道是谁在那面顶层的矮墙上用白色的喷漆歪七扭八地喷了一个问句。整整一个月,殷亦可望着那个问句发呆。有一些瞬间,她觉得它是不是早就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发现这个问题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而出现在那里的,讥讽着她不经世事的智慧。
它问:“人到底想要什么?”
然而想不想得明白这种哲学问题也已经不重要了。没有回头路,殷亦可也不想给自己后悔药。八月,北京的盛夏,阳光穿不透城市上空的灰,燥热却扣在每个人的心上,严严实实的。倒不如这个时候的南方,台风季节的前后是连续不断的大雨,冲洗掉一切浮躁的欲望,只留下一种静谧的气氛,不想也不必说话。
爸提着箱子,和妈一起把殷亦可送到了宿舍。一座风格陈旧的宿舍楼,北京各个高校都有着同样气息的楼。土红色的外墙,有的三层,有的五层。窗户外面带一个凑合着伸出来的阳台,住了高年级学生的那几间外面挂满了看不出风格的衣服。窗户上积着不知道几个季节留下来的灰,保护着每间宿舍里其实没什么隐私的大学生活。
宿舍在三楼,一上楼梯口走过去第二个房间。一路上妈期待着看看将要与女儿朝夕相处的伙伴,到了门口,才知道报到的第一天来住下的就殷亦可一个人。殷亦可掏出刚从办公室领到的信封,从里面拿出铜质的宿舍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两边排开的各三个位置,上面是床铺,下面是衣柜连带着书架和书桌。白色的木板本来应该显得房间很清新,但显然曾经住在这里的同学搬走的时候太过匆忙,零零碎碎的东西留在了抽屉和柜子里,地上散着几张复印的资料。
但殷亦可并不是第一个到房间的新生。有人把行李包丢在了其中三个床铺上,剩下另外三个位置。殷亦可选了躲在门背后的那个位置,书桌和床都离窗户和阳台很远,她更喜欢这样稍有一些幽闭的空间。
她带来的东西并不多,南方人几乎没什么厚重的衣服可以带来。除了一堆摇滚CD以外,有没有别的东西她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在乎。生活里面唯一一部分不能被取代的东西在这就行。
整理了一番以后,床铺简单铺设了一下,衣柜里除了清一色的黑色衣服和牛仔裤以外,基本上没什么内容。唯一充实起来的地方是书架上已经摆了整整两排CD。没花多少时间,这些带着花花绿绿封面的塑料盒子已经按照音乐风格从轻到重排好了顺序。殷亦可从书包里套出两对不同木质的鼓槌,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书桌靠墙的位置。
妈在房间里面走了一圈,说,“看来其他同学都是本地人啊。挺好。”
“嗯。”殷亦可大概知道她的意思,但只是不想证明妈觉得很重要的那种照应真的对她来说那么重要。她走过去看了看那几个行李包,大概已经知道那几个舍友大概不会经常住在学校。
“你跟她们好好相处。什么事情不要太任性。”
殷亦可并不觉得自己很任性。从来没这么觉得。大多数时候她往往比别人在同理心上更敏感一些,但只是很多事情上她会坚持选择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只是很多对的事情并不怎么给人留有余地。
“嗯,知道了。”殷亦可顺从地回答着,心里也多少希望自己能够让父母放心。
“好,那你晚上自己去食堂吃饭吧。我和你爸就回酒店了,明天我们就回去了。”妈的语气是一向的气定神闲,但是从表情来看,这对她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时刻。
十七年里日日夜夜,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调皮好动的小丫头,被要强的妈妈教导出来的要强的女儿。十四岁之前四处争取认可的”好孩子”,和十四岁以后突然愈演愈烈的叛逆,喜怒哀乐,吵吵闹闹,到了真的要让彼此放手的一刻,谁都感到了这种惆怅。简单地想,是不舍亲情。仔细想想,爸妈和女儿之间的依赖,突然要这么抽离开来,其实谁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站稳,独自迈开脚步走开。
殷亦可心里还有一层更令人难过的情绪,是对爸妈的歉疚。因为大家本来都以为这可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开始。一次失败的考试让局面变成了这个样子,仿佛过去十七年的所有付出,父母的,自己的,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
“妈,我觉得对不起您。”殷亦可一贯不喜欢说这么做作的话,好像演电视。但这一刻,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得到被原谅的感觉。而除了妈,没有别人的原谅能够满足。
妈听到这句话时似乎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瞬间噎了一下,眼睛马上就涨了起来。
“好了。别说这有的没的了。我跟你爸回去了,到了酒店给你打电话。”
母女间的默契让她们谁都不想让这最后相聚的时刻变得过分不堪。妈挽起爸的手就往外快步走出去。殷亦可随着他们走到门口。
爸妈在楼梯口向殷亦可摆了摆手。
接下来,就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足够的时间,完全的安静,让殷亦可尽情享受独自消化一切的过程。
窗户外面,别的宿舍楼里,房间的灯光一扇扇亮起,有的窗口已经传来一片欢乐的笑声。殷亦可打开阳台的门,站在燥热的晚风里,耳机里放着一张Placebo的专辑。
“殷亦可,你要在这里开始生活,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