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叔海（瀚）精古藻，老而不倦。己未，闻山西励行孔教，来游晋阳。赴晋祠，流连傅青主先生读书处，为七律一首。余记其末四句云：“知己生前交白谷，伤心死后尚黄冠。前人辛苦今人乐，逸老休同一例看。”叔海告余曰：“今之逸老，居青岛，住上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其供奉内廷者，每月薪千余圆，乘轩驾驷，大肉细旃，犹自以逸老自居。吁，奇矣！”余在晋祠，见正殿前有碑，光莹如镜，字甚奇特。其诗云：“悬瓮山前一脉清，龙蟠虎伏隐真明。水漂火劫山移步，五十年来帝母临。”署“罗洪先书”。相传清初有缙绅宴客于晋祠，忽来一丐者，衣服褴褛，形容枯槁。入宴客室，予之酒食，不受；予之钱帛，亦不受。客问曰：汝丐者欲乞何物？则应曰：欲见傅青主。群相惊讶。其时青主先生往后山游。客答以遣人寻青主回，请少候。丐者即往正殿，以西瓜皮代笔，题此诗于粉墙上。迄青主回，见丐者长揖。客问曰：“此何人也？”傅曰：“志士罗某，盖图复明祚。失败，名在逮捕中者也。”太原县令重其人，为钩刊于石，不敢刻真名，遂署“罗洪先”名云。由是观之，先人苦节，真不可及也。叔海自太原归，率全家游日本，得诗甚夥。余喜其《新宿御苑观樱会》云：“晓风广陌集轺车，御苑筵开日末斜。黄屋远承千载位，红樱争放八重花。天光绚烂疑仙境，野色苍茫异帝家。客聚五州同眺赏，莫辞相对醉流霞。”又《观澜亭晚望》云：“行殿人犹说，高亭客偶过。年深松化石，日落海生波。啼乌因风缓，渔船向晚多。裴回新月上，清罄出烟萝。”又《登钅兼仓香风园春待山》云：“名园结构费工夫，树色山光俨画图。落日湘心台上望，错将沧海认西湖。”皆佳什也。
道光间，京朝士大夫陈庆镛、何绍基、苏廷魁、苗夔、汤鹏、朱琦、罗衍、庄受祺、冯桂芬、赵振祚、张穆、冯志沂、潘曾玮、杨尚志等，建顾亭林先生祠堂。知名之士多与祭祀，藏岑钟陵所摹亭林先生小像。凡与祭者，皆陆续署名于卷末，亦有题词与诗者，为时珍重。余友方惟一（还），昆山人，与亭林先生同里，用珂罗版影是卷，以广流传。惟一讲求教育，彬雅工诗。己未春来太原，有诗数首。余喜其《答虞和钦宴饮》云：“落日并州见使君”官衙红烛照春云。山河入座吟曹健，袍袖当风酒色醺。万里征朝众星聚，一时诗派几家分。于今四海犹兵革，坛坫何人更尚文？”又有句云：“春寒犹问燕山雪，谈剧如轰大泽雷。”皆得宋人味。
陆中丞（钟琦）父子夫妻，于辛亥革命之时从容就义，正气凛然。近有人在江苏扶乩，先生降坛为诗云：“宗亲遗误在疆场，一火星星起武昌。纵有兴元哀恸诏，那能感泣至戎行。”“自问寸腔犹有血，谁知三月竟无君。孤臣流涕关山外，忍听全权读誓文。”扶乩事本不足信，但此两诗情词怆楚，与寿伯学士之绝命诗同足千古。或者先生之灵魂所为欤？
严范孙侍郎（修）辑纪文达公百余砚扌形付梓，曰《阅微草堂砚谱》。制作之佳，题镌之精，可谓集砚谱之大观。徐东海总统为之序，称纪文达出刘文正之门，以博学多闻结主知，居天禄石渠者数十年，为太平卿相，不以声色货利相矜，而惟以此事为笑乐，足见老辈道德文章之不可及。余则以为不然。卿相而仅不以声色货利自矜，已不能长保太平，况声色货利之未必尽绝者哉？张伸仁（一{鹿吝}）云：“中国文化之衰，始于乾隆时。乱机之伏，亦始于乾隆时。清室之亡，根亦植于乾隆时。盖其时卿相，惟以词藻结知遇，以功名为光宠，以引用门生故吏为得计，以摧残士节民德为快心。其弊也，贪黩成风，民艰不恤。虽仁宗出而一诛和┞，终未挽回风俗。酿而至道光间之政治，流寇四出，清室将亡矣。赖有曾文正、罗忠节等讲根本之学，起而亟救其弊，于是苟延残喘。文正中年以后，大功成而忌者众，事多掣肘，亦未能奏移风易俗之效，而淮军起而代之矣。淮之领袖，尚功名，植己党，亦乾隆时卿相之故智再传。而项城练兵，又代淮军，遂为今之北洋系。竟委穷源，可知中国衰弱乱亡之胎，皆蕴结于乾隆时也。仲仁久赞项城幕府，而反对洪宪帝制，几受巨祸，故知之深而言之痛。余寄严刻《砚谱》赠湘潭赵芷莛丈，并题诗云：“读罢儒经又佛经，闲来检点晓岚铭。不将声色娱臣志，仅以词华答帝廷。本拨枝荣文有劫，海枯石烂墨无灵。可怜太傅皤皤叟，犹识先朝作典型。”盖此意也。
戊戌德宗变法，时康有为、梁启超在嵩云草堂，会知名志士数百人讲演。同乡岑春煊、于式枚、关榕祚、王鹏运、龙焕纶及余等皆入会。康梁命曰“保国会”。德宗失败后，御史文悌劾保国会宣言保中国不保大清，此数百人几罗党锢。其实当时并未闻此项宣言。自有文悌之奏，中国与大清分为两截，竟作今日政局之谶语。尔时新政初败，王半塘（鹏运别号）为饯春词奇意，撰《点绛唇》一阕云：“抛尽榆钱，依然难买春光驻。饯春无语，肠断春归路。
春去能来，人去能来否？长亭暮，乱山无数，只有鹃声苦。”音调凄惨，盖《伊》《凉》之词也。
戊戌政变，康南海乘轮南渡，犹不知逮捕之紧急。船过烟台，南海登陆，题诗云：“龙洒兮蔽日阴，紫微易座帝星沉。小臣辜负传衣带，碧海波涛夜夜深。”题毕回船。甫起定，而烟台关道奉韶来追，船已行矣。迄戊申八月，袁项城寿日，有邮寄寿联者，其词曰：“戊戌八月，戊申八月。我佛万年，我公万年。”当时传为警语。而袁氏见之，如芒刺在背。是年十月，孝钦病急，德宗遽有金扣之痛。悲哉！
昆山方惟一倾心顾亭林，其五言律诗，尤仿顾酷肖。己未在直通办女子师范，有《游狼山诗》曰：“到岸初知海，凌虚不碍云。一闲收故我，百虑返苍曼。觅径花低引，回压磬远闻。薄游意无尽，流照日光曛。”又《至狼山听太虚上人讲经和啬公均》云：“霜落山微绀，冬初野尚青。缘溪知路近，回薄挹岩馨。佛喜新兴寺，僧闲静说经。也随众生例，来傍戒坛听。”又《林溪精舍和啬公均》云：“江海都成壤，林溪亦不凡。孤云入山静，一壁倚天。与佛平分屋，无人自筑岩。刺衣嫌野草，时复荷锄芟。”又《畏蚊早睡》云：“天空忽成市，昏至欲无朝。竟挟奔雷怒，难堪嘬血骄。孤身容万喙，一息屏群嚣。祝尔微尘里，生生百劫超。”啬公，张修撰謇晚年别号也。
袁世凯于宣统初罢归彰德，时以园林诗酒，文其雄心。有池曰圭塘，袁为诗云：“乍赋归来句，林楼旧雨存，卅年醒尘梦，半亩辟荒园。鹏倦青云路，鱼浮绿水源。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当时和者甚众。有圭塘弟子记之，此不重录。相传圭塘客有扶乩者，乩仙有一和袁韵诗，颇寓警告之意。圭塘弟子所不记，余补记其诗云：“渔父本非忘世客，几时错入武陵源。卅年未醒梦中梦，万里犹留园外园。百战山河雄主去，一蓑烟雨钓舟存。花开花落春如故，莫问当年水竹村。”
贝子载振纳妓女杨翠喜为妾，被赵芷荪侍御劾奏。山阳曹昌麟为《杨白花曲》四首记之，词甚艳丽。诗曰：“送尽钿车拾翠人，一天风韵殿芳春。相逢无赖随萍水，堕落微怜杂溷茵。歌馆淡烟弹粉黛，帝城寒雪罨香尘。谢娘休负闲才思，台阁阴迷飞燕春。”“一段柔思照柳星，榆钱十万抵金铃。花非冷眼难为白，天若无情不见青。粉箨亭台初索漠，绣衣尘土共飘零。昨宵梦堕长安第，半晌流莺更唤醒。”“搅碎离怀不可赊，绿杨一树记苏家。玉颜未委燕支土，青史烦书掌故花。杜曲日迟骄宝马，章台风急返香车。王孙真觉舂魂断，海思云愁有暗嗟。”“宣武城南尺五天，飞花三月忆年年。风吹池水谁相问，雾隔珠帘汝尚颠。迁客春归愁楚雨，宰官衣解剩湘绵。翠楼一角杨枝外，曾许昆仑几度眠。”先是，载振挟苏妓谢珊珊、谢三宝、谢四宝姊妹宴饮京市桐花庄，为御史张元奇劾之，留中。有人作《珊珊曲》记之，其词曰：“五尺罘葱绿树遮，小桃红处是儿家。燕台几许闲钗钏？争及苏门姊妹花。”“妆东鲜明蝉翠翘，群花齐让谢娘娇。春风才上灵和柳，便许轻盈舞细腰。”“三郎得意大罗天，一曲《霓裳》会众仙。爱听吴歌成痼癖，开场不召李龟年。”“封章竟许劾蛾眉，谁遣分司御史知？第一维新称盛事，樊楼先谪李师师。”“春殿从容笑语和，黑罡风恶捕嫦娥。赐银赐饼寻常事，偏是儿家罪孽多。”“一霎飞英堕溷忙，梨花门闭月昏黄。司秋信有新编律，不试奸囚试教坊。”“更番去刂运遇昆仑，冤重无由叩九阍。便有金铃劳护惜，残英只剩一丝魂。”“旧壁颓垣蛎粉明，马樱花底乱啼莺。不应重怨东风恶，老伴秦宫过一生。”当是时，日本战胜俄国，陪京利权被人攘夺，余痛亲贵之无识，撰《杂感》一律云：“黄尘十丈蔽云天，忽听荒庄奏管弦。公子乌衣歌踏踏，美人红袖舞娟娟。维扬乐府龙舟曲，京雒新声《燕子笺》。知否辽阳消息恶，倭奴齐唱凯歌旋？”亦咏桐花庄事也。
己未八月二十七日圣诞，余赴山东曲阜致祭。有号南宗孔令仪者，亦来祭。自言今曲阜之衍圣公，北宗也，弟也。其兄于宋朝袭爵，靖康时随宋帝南渡，曰以国事为重。其弟则曰：余以家统为重，因留曲阜。迨宋亡，兄不北归，居浙江，为南宗。元封衍圣公，即封其弟，承袭至今。孔令仪持有先师及夫人像，皆楷木制。言是端木子贡手刻，形容局促，似古时殉葬木偶，不及吴道子所画先师像道貌盎然，现于面目。余甚疑令仪藏像之附会，决非真迹。但余友张仲仁（一{鹿吝}）信之，且为诗曰：“二千四百年前物，端木亲雕两圣容。此是中原真宝器，百神呵护到南宗。”仲仁善文学，有气节，与其封翁先后同出翁文恭（同）之门。孙师郑于文恭生日，为瓶社徵诗，以志思慕。仲仁投诗云：“两世虞山一办香，记操吴语问鲈乡。贞元朝士垂垂尽，当日侯芭鬓已苍。”“临贺严装出国门，幅巾归谒外台尊。满盘棋局都成错，鹁鸽头望帝魂。”“风流文采付云烟，沧海桑田事变迁。玉步己移恩怨尽，如椽大笔总千年。”“孙竹江南第一枝，好将佳话入新诗。年年瓶社招吟侣，记取榴花照眼时。”第二首“幅巾归谒”等语，指己亥大学士刚毅南下，文恭素舆往谒，忧谗畏讥也。
杏村于政变后不翦发，为道家装束，住梅阳山，自号梅阳道人。余同年得两道，一梅阳，一清道人李瑞清也。杏村戊午去世，其子祖莼筑祠于梅阳山祀之，乞余与芷荪题联。余为联云：“九疏乾坤作秋气，四山风雨泣冬青。”盖杏村曾上疏九次，劾奕劻、袁世凯也。芷荪联云：“正色立朝，是辣手文章铁肩道义；英风如在，怅打萍身世飘絮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