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一片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漫不经心地抬头,顿时愕然。眼前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神色憔悴畏缩,被二十多个金兵用刀枪逼着,站定在我二人面前。
“这些女子,都是我大金买来的。”完颜宗文道,“你挑两个服侍你吧。”
买来?!明明是武力抢来!!我恨恨看着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怎么,不愿意?”他微微笑着,看着我,“或是,我另寻两个手脚伶俐的女奴……”
“完颜宗文,你到底想我做什么?”我打断他,“告诉你,我……”
他抓住我的手,眉宇间很是温和:“凌波,你别忘了,你父亲是将你许配给我的……”
这也算!我甩开他,眼底俱是愤怒:“你想娶我?好,把她们都放了。不然,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会逃!”
完颜宗文极慢极慢地靠近我耳边,声音温和如春风:“凌波,你是逃不掉的。”
我瞪着他,胸中的怒气渐渐膨胀,恨不得一剑刺穿他。可此刻的我,根本无法下手,更无法救出这十来个女子。
“你放了她们,保证她们的安全,”我定定地看着他,“我就嫁给你。”
我也不知道完颜宗文会不会信守承诺,但是,如果我真有他说的那么重要,至少,在眼下,他定会顺着我的心意。
就这么互相看着,过了许久,完颜宗文转身面向那群女子:“既然王妃恳求,本王就放了你们。”
老娘不是什么狗屁臭王妃,我在心底狠狠道,只是这话根本说不出口。女子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我望来的目光胆怯迟疑。我一着急,两三步冲到众人面前,压低嗓门喝道:“要走快走,从此处往南走,小心点莫要与生人交谈,莫要轻信他人。”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仅存的银子全数塞到她们手中:“注意安全,一路要当心。”
完颜宗文也走了上来,众女吓得纷纷后退,看着我的目光也是诸多疑虑。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开口道:“王妃心慈,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分。”他的亲兵竟然捧来一盘金子,他随手扔在众女身上:“本王赏你们的。”
我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若有人这般向我身上投掷金银,我早赏了一记飞腿再加一个耳光。可一想着她们的性命,都在完颜宗文一念之间,我也只得强忍怒气,飞快地将金子捡起来,塞到众人手中:“你们快走,万一他反悔了……千万莫要轻信他人。互相帮扶着些,人多力量大。记得将脸弄脏些,到了南边才安全。”
女子们战战兢兢地接过金子,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向我矮身一福,相互携着手从旁奔去。我四下警惕地张望着,金兵们真的没有阻拦,眼看着她们一个个快步离开。
一个女子经过我身边时,忽然轻唤了一声:“凌波姑娘……”
听着好生熟悉,我侧目望去,心底更是一惊,竟然是曾有一面之缘的越王大宗姬、路啸的妻子赵添香。
我的呼吸顿时屏住。她怎么会在这里?与一年多前相比,那个优雅高贵的宗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在我眼前的是另个神情憔悴的妇人。
见她还想开口说什么,我一把扶住她:“快跑,快跑!”千万,千万,不能让完颜宗文知道她是路啸的妻子。
她咬了咬牙,忽然向我跪倒,磕了两个头,在旁人的搀扶下,与众女一同离开。
六月烈阳高照,我却打了一个寒战。刹那间,我突然明白,遭尽苦难的女子,何止千千万万,就凭我一人之力,救得出吗?救得完吗?
“凌波,”完颜宗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唤了我一声。我咬着唇,低低应了一声。他说:“你倒是心慈。”
这五个字如五块巨石,重重砸在我心上。我心底又是惊又是慌乱,勉强笑道:“做……大夫嘛,就这点子不好,看着有难的都想救上一救。日后下了地狱,也好申辩一二,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完颜宗文只是淡笑,并不答话。我突然察觉,眼前这个男子,已经不是我初见时那个温文儒雅的公子。他已经在嗜血战争中蜕变成机锋狡诈、心思难测的八王爷。而我,不过是金人的俘虏,他如何待我,不过是一念之间。生也由他,死亦由他。
我闷声不吭,一直盘算要怎么做才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和良心。他忽然携起我的手,往大帐走去。我低着头,眼角余光看着整整齐齐分列两旁的金兵们的靴,阵阵晕眩泛上头。
当真今生再也见不到路啸了吗?
这几天,我留在完颜宗文的大帐中。入了夜,帐中一片黑暗,帐外被火把照得如白昼,八个方向,八个孤单的影子有些扭曲、有些歪斜地映在帐篷上。那是完颜宗文的亲兵,专门挑着听不懂汉语的心腹之人,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正是孤寂时,忽听见耳边有细细碎碎地叫声,循声看去,依稀是一只小小的老鼠跑过。
随手一握,老鼠没曾料到,竟被我抓在手中,吱吱连叫几声。我苦笑着抚着它的背:“鼠兄鼠兄,你能帮我找到路啸吗?”
帐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听着似乎有人要闯入帐中,醉话连篇,不知在说些什么。我放下老鼠,往门外走去。
刚掀开门帘,两个亲兵立即将我挡住。我只得站住脚,往吵闹之处望去。四五个亲兵正下手殴打一个喝醉了的小兵,那人似乎醉得很了,勉强招架两下,更多的是打得神魂颠倒,最后倒在地上,被打成这样也不反抗,嘴里还说得稀里糊涂的话。
仔细听来,他说的竟然是辽语,叽里咕噜的听不真切。我一眼瞥去,见那人的胡子胡乱贴在腮边,不知多久没剃过,将下半张脸都遮了去,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左眼角蔓延到唇边,甚是骇人。
我只是有些佩服他的胆量,主帅的帐营也敢闯。再仔细听去,他说的内容,大概说我是狐狸精这一类的话,让我对他的敬佩如滔滔黄河连绵不绝,以及对其目光无限鄙视。
狐狸精都是吃好喝好,稍有不满,便是撒娇哭闹,那裙下之臣便是鞍前马后做牛做马,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像我这么苦哈哈的困在帐中一动不动。
那人醉话连篇,词字下流不堪,我正想掀帘进去,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那一眼,一眼,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
我化作灰也认得那一双眼,明亮,璀璨,坚定如星。这双眼的主人,曾与我遍游大好河山,曾与我并肩同进,曾与我嬉笑开颜,曾与我生生别离。
路啸,路啸……
他就在我面前,不到十步,却如同隔绝了万水千山。
在那一刻,几乎要狂奔的双脚硬生生钉在土地上,狂跳的心在胸腔里乱窜,我耳边轰鸣一片,所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直鸣。亲兵们的脸,忽远忽近,拉长又缩短,像极了乱舞的群妖。我不敢动,也不能动,只看着他,看着他,眼皮酸痛也不敢眨一下。众目睽睽之下,稍有差池,我与他真的就是天人永隔。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别开了头,继续醉话连篇,继续躲避着如暴雨般拳脚。我却觉得,这一眼绵长如万年,倾尽了我平生所有的力气。
“不要打了!”我怒吼出声。亲兵们住手,看向我,我直愣愣地盯着瘫软如泥的路啸,千言万语呼啸在唇边,又硬生生刹住。
我该怎么做?路啸,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腿一软,几要跪到地上。
“出了什么事?”从旁响起完颜宗文的声音,一只手用力地扶住我的腰侧,将我从地上带了起来。一瞬间所有的吵杂喧闹像退潮的水一般,缩回了大海。在那一瞬间,我又回到了人间。
对上完颜宗文的一双眼,我浑身如被淋了一桶雪水。心底冷如冰窟,周身却好似被火烧一般。我想让他赶快从眼前消失,我想让他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想让他什么都不知道……
一把掰住他的手臂,我将全身的力气关注在手臂上,拼着老命将他往大帐拖:“外面冷快进来暖和一下生了病连送子观音都保佑不了你。”
完颜宗文疑惑地看着我,脚下纹丝不动:“送子观音做什么要保佑我?”
大哥,紧急关头,这点子口误算什么啊!我当时就恨自己没生得娇袭柔弱之病,或者倾国倾城之貌,又或者一身蛮壮之力,三者任有其一,我就可以将他拉走。
“可是此人冒犯了你?”完颜宗文向路啸看去,淡声问道。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差头发丝的距离就可滚出喉咙。想要立即否认,硬生生刹住了口。方才我整颗心都落在路啸身上,万一完颜宗文将经过看得一清二楚,一口否认了反而还会让他起疑。
若是顺势承认?万一完颜宗文想要讨好我,或者拿他树靶子立威,下令将路啸斩立决,那我可以直接撞石头自杀了。
最糟糕的是,万一完颜宗文认出了路啸……
所有的念头都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当完颜宗文第二次问我时,我连对策都没想出来,只茫然地眨着眼:“什么?”
“宗文想知道,凌波欲要如何惩罚此人?”
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好似隔了几层厚厚的棉絮,伴着莫名的嗡嗡声,反是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更加清晰。他也许问了我好几次,也许只问了一次,我只是茫然,如茫茫大海中一片小小的孤舟。
我不敢扭头去看垂着头的路啸,他正为四个亲兵押着,低着头,看不见他的样貌。我只害怕完颜宗文认出了他,或者轻描淡写地下令处死他……
“凌波,你怎么了?”完颜宗文奇道,抬手摸上我的额头,“莫非是着了凉……”
我本想退一步,脚却像陷在沼泽中一般,挪不动分毫,恐惧化作一根无形的网,束缚全身上下。我知道,路啸虽是低头,乱发遮住他的眼,可他仍能知道发生的一切。
过了许久许久,我才低声道:“他胆子挺大,说我是狐狸精……”
我在赌,赌完颜宗文对我的好,只是一种作态。相比起我这样的废柴,他更需要有胆量为他卖命的人,或者说有胆量为金国卖命的人。
没有料到的是,完颜宗文冷笑出声:“胆敢嘲笑王妃,来人,将此人杖责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我大惊。万一路啸正当体力不好,命丧棍下……
我连忙抓住完颜宗文的袖子,还没开口,他就转头看我:“可是轻了?”
我倒是想点头,可我真心不敢,只抓着袖子,一刻也不放手。求情吧,根本不是我素日的性格,贸然开口反而让他生疑。可要是不求情,他又下令打人,若弄出个好歹,我直接找个面团撞死算了。踌躇了半天,我战战兢兢地吐了几个字:“若他死了,我会不会下地狱啊?”
完颜宗文一直在看我,目光炯亮,从我的眼直照到心底,照得我五脏六腑都无从遁形,连尘埃般细小的裂缝都能照清。我不能躲,不能逃,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上。曾经面对的险境,没有一次像此时此刻这般,压迫着我的身心。
“凌波,你不用怕。”完颜宗文贴近了我,鼻息扑在我的脸颊,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尖。我下意识侧开脸,听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你想要什么,我都替你做到。”
我浑身都颤栗起来,肌肤冒出层层疙瘩,触到他呼出的气的脖颈侧面,似乎被烙铁贴着灼热。我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我二人身上,而我的心,只牵挂着眼前如泥一般的人。
“你不要杀人了好不好?”强忍心底的呕意,我竭力让嗓音柔软又温和,让自己的目光楚楚可怜,“我不想你杀人。”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慢慢地,他又笑了起来,连带着双眸也带上如水的欣喜和温柔。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想起了夕阳下的西湖水,粼粼泛着金光,带着柔和的暖风……
“好。”他轻轻点头,转过头去,声音里还带着少许笑意:“将他押下去,鞭打五下。好生将养,编入亲兵队。”
这便是完颜宗文的手段了,既遂了我的心愿,又恩威并施,还得了一个人才。换做是我,早就心悦诚服。
八王爷,好手段。
看着跪着的路啸平静地抬起头,平静地向我磕下头,平静地谢罪:“谢王爷、王妃恩典。”平静地站起身,跟着旁边的亲兵走了。
看着他背影远去,我瑟瑟发抖。他的声音沙哑得似乎被风沙磨砺过,听在耳里,像有千万根针刺着一般。我猜,他故意如此。
我还在发怔,完颜宗文却抓着我的手,进了大帐。待帐中渐渐明亮,我蓦地看见在我眼前不到一寸的完颜宗文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
他嘴边噙笑,步步紧逼:“凌波,你说呢?”
腿又不争气的软掉,人立刻矮了一大截。我抬头看着他缓缓蹲下的身躯,像沉重的大山压迫得我喘不过气。他进三分,我退一分,直到后背靠上床沿的硬木。
他慢慢靠近了我,抬手握住我欲要别开的下巴:“凌波,我遂了你的愿,你说,你该不该从了我?”
低而沉缓的嗓音如河水灌进我耳中,冰凉透心。我强压下心底的颤抖,缄口不言。
不不不不不……不该……
“凌波,你要知道,你们的公主在我兄长的军营里,亦不会有如此对待……”他附在我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你不是……”
他身上的气息萦绕在我周身,分不清是什么味道。我看着他一双瞳仁黝黑深邃,映出我苍白的脸色,失了魂魄生气。
完颜宗文的手慢慢滑下,从肩到臂到后背,突然两只手臂将我紧紧圈抱住,让我不能呼吸。他的呼吸沉重,胸口起伏跌落,周身蛮厉之气围绕着我。恍惚间,我有个错觉,他仿佛真心要将我锁在他身边,直到天荒地老。
“你为什么非要找我?”我开口,嗓子里有淡淡的苦味,“为什么一定是我?”我到底有什么好的,非要认定我?或者,八王爷看上了我什么地方好的,割下来送你,我绝不叫疼,也不要银子。
他不答,只是紧抱住我,声音有些咬牙切齿的颤抖:“凌波,你到底怎样才肯爱我?”
我惶恐不安,这种话本里才听得到的事活生生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拗于我爱不爱他,仿佛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很重要,重要得胜过明日大军开拔。
“我……”
“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路啸。”他将头埋进我的头发里,声音从后肩传来,带着少许的闷,“我看着你从床底下钻出,一直看他,傻傻地笑,我就知道,我输了。可我仍想拼上一拼。你还是选择了回大宋……后来,我在清州遇到了你,还有你的父亲。我想……”
你是金人,我在心底低语。我忘不了清州城里无辜死去的百姓,忘不了路夫人不瞑目的眼,忘不了军营中形容憔悴的女子。我更忘不了爹死去时潇洒恣意的笑……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