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跟班脸色惨白,对视一眼。我抓紧机会,对捕头和仵作道:“二位可知,人参与乌头不可同食?”
仵作已经收起了轻视,向我略略一拱手:“向姑娘请教一二。”
我见日头偏西,忙长话多说:“少量乌头可使人昏迷,但若乌头与人参混食,可变做另一种毒,使人心跳骤停。捕头可查查谁的身上有乌头即可。”
捕头一听有了证据,当场就要将徐二和他两个跟班带回衙门,围观人群就要转移看热闹的阵地,我朝少年使了个眼色,牵着小黄马远远低跟在他身后,到了人行稀少的地方,我才赶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喂,你,你认识玄武宫吗?”
少年一愣,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玄什么宫?我不知道。”
我急了,正要解释,忽听耳后一道风声袭来,连忙拉着少年侧身避过。回头一看,老仵作满目狰狞:“你……怎么知道乌头有昏迷作用?”
我一愣,顿时想起医书中往往只记载乌头有毒,不可食用。只有用乌头制毒的江湖门派才对它有较深的了解。而大宋、辽国乃至金国,只有玄武宫才用乌头毒。
“玄武宫与你是什么关系?”老仵作又问。
我的心一惊。看他的模样,似乎玄武宫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我……”还没开口辩解,老仵作目光一闪:“莫非你是辽人?”
这怎么来的?我硬着头皮辩解:“我不是……不是辽人……”
“你方才闪躲时用的轻功,分明是辽国魔女宫不外传的轻功‘风花雪月’,还敢狡辩?”老仵作气势汹汹地质问。
魔女宫?玄武宫还有这等绰号?我连忙开口辩解:“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玄武宫的人,我就是路过打个酱油。听说你们保州的酱油很有名……”
诡异的宁静笼罩全身,一阵风吹过刮落少许黄叶。衣角被拉了拉,在一旁沉默了好半天的少年悄声对我说:“姑娘,你跑得动吗?”
跑?目前应该没问题。我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突然扬手朝仵作扔去一把石子,翻身跳上小黄马:“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跑!”
这是什么神转折!我惊得呆立当场,被少年一把拉上马背,飞快地往南门跑去。
“你……你你……这么急做什么,我很快就能帮你洗脱冤屈了。”我急道。
少年一边跑,一边说:“你难道不知这老头最恨辽人,落到他手里的辽人痛不欲生。你还不快跑,小心他折磨死你!”
我……我真的不是辽人。算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瘸腿仵作扬声大喝,引来观者无数:“抓住辽人者,重赏一百贯!”
我真值那么多钱?那一刻,我有一种振臂高呼的冲动:“别喊了。一百贯给我,我不跑了。”
少年欣喜:“想不到你的马如此神骏,跑得挺快。”
我二人顺利的通过城门,再一气往南奔了三十里路,听得身后没有追杀声,都松了一口气。瘸腿仵作再怎么恨辽人,总没有能耐纠起一大堆人来追我们。
“累死了!”到了一处水草丰美之地,少年一咕噜滚到地上,手脚摊开,大口喘着气。我也差不多,靠在一块还算光滑的石头上休息。
“我叫颜宗昭,你呢?”少年从地上坐起,大大咧咧地问我,“还没谢谢你仗义直言。对了,你……知道玄武宫?”
我笑得很尴尬。少年清澈的眼神反衬出我的险恶用心,让我有些难以启齿。
“我……”我一咬牙,决心实话实说,“你认识一位方杜若方前辈吗?我有要紧的是事找她。”
颜宗昭一脸迷惑:“方杜若?好名字!山中人兮芳杜若。可惜我不认识!”
这么快就否了?我不死心,蹲到他面前:“我刚刚看到你用了‘孤星秋月’,这就是玄武宫剑法中的一招。你不会告诉我这是你自己悟的吧?”
“什么什么孤星秋月,我不知道。”颜宗昭连连摇头:“我的功夫都是我娘教的。”
“那你娘是……”我眼睛一亮,忙追问。
颜宗昭满是迷惑:“她是个大夫,我们在河间府住了很多年,你去那打听下颜大夫就知道,我娘的医术很高明。你说的玄武宫,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是江湖人?”
医生大夫?我书读得少不要骗我。杀手能当大夫,那侩子手也能改行开药铺!
我不死心:“要不,你带我去见你娘,我就问问她知不知道玄武宫。呃,反正我也中毒了,求医看病也应该的。”
颜宗昭愣了愣,脸上神色极是为难:“我……我不能……”
“怎么?你难道没一点同情心?要死的人是我,你一副快要没命的模样给谁看?”我故意双手叉腰,凶巴巴地问。
“不是不是。”颜宗昭连连摆手,“我娘说,我带回去的女人就是我的姑娘。你看,我大好青年,你那么……”
那么什么?那么丑?那么老?我一巴掌拍到他背上:“你找死!”
“看来两位很闲。”阴测测的苍老声音在我二人身后不远响起。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老仵作瘸着腿,向我慢慢走来。
颜宗昭惊愕:“这老头……”话音未落,人已闪到小黄马身边,就要翻身要跑。
你个没义气的!我大怒,刚想声讨几句,谁知仵作如鬼魅一般忽的冲到颜宗昭身前,一掌击出。
这一掌去势又急又烈,颜宗昭急急往后飘去,险险避开。这明明就是“风花雪月”!
老仵作哈哈大笑:“果然是玄武宫的走狗!你二人的话我已全数听到。没想到今日还能抓到两个辽狗。你们若是投降,老朽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一些。”
颜宗昭溜到我身边,悄声问:“你不是说你是玄武宫的杀手吗?你上。”
我瞪了他一眼:“玄武宫里不光有杀手,还有医官。我这医官,最擅长逃命。你帮我拖着他,我日后一定每天三注香祈祷你早升极乐!”
我和颜宗昭谁也不肯上前当炮灰,兀自大眼瞪小眼时,老仵作早已扑上来,刚猛掌风呼呼而至,以一敌二毫不显弱。
我顺手抽出秋泓迎上,颜宗昭亦是如此。老仵作虽然腿脚不便,身形却犹如鬼魅,忽前忽后,
忽左忽右,根本应付不了。没过两招,我的右脸被狠狠打了一耳光,颜宗昭比我更惨,右肩中了一掌,这还是我眼明手快推了他一把的结果,否则那一掌定然已经拍到他胸口。
我狠狠一抹唇边的血:“老头,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也是宋人,只是在玄武宫长大而已,但是我从来没杀过人,更没有杀过宋人!”
颜宗昭也说:“我不过就是会点功夫,看起来像什么玄武宫,你一点道理都不听,糊涂透顶!”
老仵作冷冷一笑:“老朽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杀尽辽狗,被我枉死的女儿报仇。你二人既然与辽国有关,定然不是什么好人。纳命来!”一边说着,出手愈发急迫,誓要将我置于死地。我和颜宗昭的联手根本起不到作用,相反还互相牵制。颜宗昭喜欢指挥我打,而我老毛病又犯了,叫左打右叫前打后,有几次还将剑指着颜宗昭刺去,吓得他闪躲不及,又让我二人身处险境。好在老仵作腿脚不便,每一人被攻时,另一人连忙攻击他的伤腿,这才勉强化解。
颜宗昭气得大骂:“你这人怎么左右不分?”
我手忙脚乱地喊:“你别添乱!”正好老仵作向我正面挥来一掌,颜宗昭叫我往右边退去,我下意识往左一跃,与颜宗昭硬生生撞在一起。
“痛。”我还捂着头叫痛,老仵作的杀招又至,逼得我往旁边滚去。颜宗昭急得大叫:“你管什么左右前后,该打就打!”
是呀,我管什么左右前后,该打哪就打哪,敌来我避,敌避我追。剑招是死的,敌人和我都是活的,生搬硬套救不得命。
我登时屏气凝神集,专心招架上去,专从老仵作的疏漏处下手,居然还打乱了他的招式。颜宗昭也不敢随意出声,只从旁协助。一时间,我二人略占上风。
可老仵作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摸清了我们的套路后,他故意装作不敌的样子,露出胸前一个破绽。我和颜宗昭又没什么灵犀,两个人争相上前,步伐一乱,我的脸上又重重挨了一掌,头昏眼花的跌落在地。幸好幸好,这次是左脸,老仵作出力比较匀称,两边脸肿的程度差不多。
颜宗昭比我惨一点,胸前险险被拍了一掌,唇角流出一丝鲜血。他喘着气大骂:“死老头!别得意太早,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看着老仵作阴霾的眼神,晴朗的天空似乎也变得阴暗起来,让人不由得一颤。我靠着颜宗昭,悄声对他说:“我放暗器……你去骑小黄马,把我接走……”
他一愣,正想说什么,我狠踹了他一脚,扬着剑冲向老仵作。不是我高风亮节,也不是我在危难关头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而是——我真担心小黄马在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
老仵作气定神闲,笃定我是来送死的。果然,仅凭我一人之力,根本在他手底下走不了两招。没过多久,我便被他一掌打翻在地,额头狠磕在石头上。
这下好了,一张脸全部肿完了。阎王爷见我这张脸,一定以为我是猪。
老仵作呵呵笑着,蹲到我身前:“那小辽狗是你情人?别妄想他,他早骑着马逃命去了,哪顾得上你!”
臭小子,看我变做鬼后怎么收拾你!我在心底已经把颜宗昭咬了十段八段的,脸上强做镇定,想尽办法自救。
“你你……你听我说,我真是宋人……”这话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是我都不信。
老仵作笑得很是诡异:“那就更应该杀。被辽人劫走,好好的活到现在,还有不低的功夫。我看哪,你不是说谎,便是汉奸走狗!”
我看你不仅腿瘸了,眼睛也是瞎的。功夫若是不低,怎么会被你连打两个耳光,脸肿得像猪头?
事已至此,我反而将心一横,抬起头:“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废话。”暗自运气周天,丹田刚刚升起微弱的气息,倾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仵作慢慢抬起手,我看清了他粗糙的手掌心中岁月痕迹,看清了他脸上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色,干脆的闭上眼,耳边真切的听见呼呼风声、隐隐鸟鸣,脸上拂照的是略带冷意的冬阳。死,也没什么不好,还能早些见到亲娘。没想到,没死在辽国,没死在刀林剑雨中,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只是,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不能亲口感谢他将我带回大宋。一路上吵嘴斗嘴的时光,真是怀念。
头顶压下一阵掌风,我自觉心里已经平静,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死就死吧,十五年后有是美女一枚!
脖子忽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人抓住领子往后带去,从额头到鼻尖到下巴,险险擦过一道刚利掌风。虽是无形,甚是尖锐。
下意识睁开眼,正遇到抓着我的那人顺势一扔,我只看见蓝天白云在眼前滑过,冷风割着我的脸,下一刻便像一袋货物一般被摔在马背上,疼得手臂似乎都要折断了。
“你抓稳!”颜宗昭大喝,我连忙抓住手边不知什么绳子,浑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架。可怜我趴在马背上,大半个身子在马背外,稍不留意就要跌落。我自认没有马上套圈马下钻腹的本领,只有使出吃奶的劲抱紧马背。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时我的手指关节被勒得发白,疼入骨髓,却也拼尽全身力气不敢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才缓了下来。而此时的我已经被冷风吹得麻木,手指冻得通红,手臂都不像是自己的。
还好颜宗昭有良心,下马之后连忙扶着我。我抖抖索索地抱着马腹,拼命着吸取马身上的温暖。小黄马也把头扭过来,轻轻地蹭着我。
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劫后余生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爽!
谁知小黄马只蹭了两下,撒着蹄子往颜宗昭奔去。我刚站稳脚跟,被这色马一带,整个人往后仰翻去。
又跌倒,不是吧?
一只手臂抓住我的腰,稳稳地扶住我。我扭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中年美妇正微笑着看着我。虽然岁月在她眼角刻下浅浅细纹,一双明眸灿灿生辉。但她眉间一颗殷虹的美人痣,让我一眼便认出来,她就是萧芜宫主要我去寻找的方杜若。
“方……方前辈!”我喊了一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好歹是求人,总得态度好些不是?玄武宫没有辈分排位,除了宫主,其余众人都是叫名字,哪怕你已八十岁,只要还在玄武宫中,十八岁的毛头小孩也可以大喇喇地叫你的名字。
方杜若淡淡一笑,竹绿长裙在微风中微微飘动:“许久没人叫过这名字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是凌波?”
我哽咽着一把抱住她:“方前辈救命啊!我被宫主喂了夺魄丹!我不想死!”
方杜若一怔,抬手扶起我:“来,先喝点姜汤。凌波,玄武宫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我抓过皮囊仰头便喝,顿时被热辣辣的姜汤呛到,连声咳嗽起来。鼻腔里充斥着辛辣之味,像是有成千上万个针尖刺着头脑一般,既难受又爽快。被寒风吹得冻住的血液像是被投入了一柄火把,渐渐回暖流动,汇入冷硬如石的五脏六腑,四肢也没那么麻木冰冷,好似春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暖和受用。
待舌头利索了,我才把发生的事细细说来。方杜若的脸色一直很平静,整个过程不发一言,眼神有些闪动,但我总感觉她在隐瞒什么。
颜宗昭就单纯许多:“娘,你真的当过杀手啊!”
方杜若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颜宗昭吐吐舌头,缩在一旁闭口不言。她沉默良久,才幽幽叹道:“难怪师妹许久没发消息。虽然大辽战事紧急,本以为凭她的功夫……但没想到……”
我看看颜宗昭,他也看看我,大气都不敢出,任凭寒风吹过脸庞。过了许久,方杜若才开口:“凌波,你说师妹给你喂了夺魄丹?”
她和萧芜的关系似乎没有传言中的那么糟糕。玄武宫是不允许杀手私自脱离,据说全胜时期还有暗棋盯着杀手。不过,自从先帝,也就是耶律洪基“倦政”后,玄武宫的规模日渐萎缩。到了今上,更别说了,一把辛酸泪。
“是啊是啊。”我拼命点头,“她说要我来找你,你可以给我解毒……”
方杜若为我把了一阵脉,微微一笑:“她骗你的。给你吃的不是夺魄丹,是回天丸。”
什么?不带这么吓人的!
回天丸是玄武宫秘药中的秘药,灵药中的灵药,极为难炼制,药效灵验,就算是已经和阎王爷喝茶了,也能把人救回来。最重要的是,能培护内力,是习武之人难得的圣药。
大概是我错愕的表情太过喜感,颜宗昭笑得打滚:“你你……你的下巴落地上了。”
我真的真的很想踢他一脚,但是当着母亲打儿子……真的好吗?
方杜若携起我的手,拉着我往远处走去:“凌波,把师妹给你说的话全数告诉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