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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杜子美《饮中八仙歌》:贺知章、汝阳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长史旭、焦遂、李适之也。适之坐李林甫谮,求为散职,乃以太子少保罢政事,命下,与亲戚故人欢饮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可以见其超然无所芥蒂之意。则子美诗所谓衔杯乐圣,称避贤者是也。适之以天宝五载罢相,即贬死袁州,而子美十载方以献赋得官,疑非相与周旋者,盖但记能饮者耳。惟焦遂名迹不见他书。适之之去,自为得计,而终不免于死,不能遂其诗意,林甫之怨岂至是哉?冰炭不可同器,不论怨有浅深也。乃知弃宰相之重,而求一杯之乐,有不能自谋者,欲碌碌求为焦遂其可得乎?今岘山有适之{穴洼}樽,颜鲁公诸人尝为联句而传不载。其尝至湖州,疑为刺史,而史失之也。

李文定公坐与丁晋公不相能,中常郁郁不乐,旧中书省壁间有其手题诗一联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凡数十处,此裴晋公诗也,初不见全篇,在许昌偶得其集,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嵩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裴公之言犹及此,岂坐李逄吉元稹故耶?集中又有在太原题厅壁一绝句云:危事经非一,浮荣得是空。白头官舍里,今日又春风。则此公胸中亦未得全为无事人,绿野之游岂易得哉?裴公固不特以文字名世,然诗辞皆整齐闲雅,忠义端亮之气凛然时见,览之每可喜也。

裴晋公诗云: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公为此诗必自以为得志,然吾山居七年享此多矣。今岁新茶适佳,夏初作小池,导安乐泉注之,得常熟破山重台白莲植其间,叶已覆水,虽无淙潺之声,然亦澄澈可喜。此晋公之所诵咏,而吾得之,可不为幸乎?

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馀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余绍圣初始登第,尝以六七月之间馆于此堂者几月,是岁大暑,环堂左右老木参天,傍有竹千馀竿,大如椽,不复见日色,苏子瞻诗所谓“稚节可专车”是也。寺有一僧年八十馀,及见公,犹能道公时事甚详,迩来几四十年,念之犹在目。今余小池植莲,虽不多,来岁花开,当与山中一二客修此故事。

余家旧藏书三万馀卷,丧乱以来,所亡几半,山居狭隘,馀地置书囊,无几雨漏鼠啮,日复蠹败。今岁出曝之,阅两旬才毕,其间往往多余手自抄,览之如隔世事。因日取所喜观者数十卷,命门生等从旁读之,不觉至日昃。旧得酿法极简易,盛夏三日辄成,色如氵重醴,不减玉友,仆夫为作之。每晚凉即相与饮三杯而散,亦复盎然,读书避暑固是一佳事,况有此酿。忽欧阳文忠诗有“一生勤苦书千卷,万事消磨酒十分”之句,慨然有当其心,公名德著天下,何感于此乎?邹湛有言:如湛辈乃当如公言耳。此公始退休之时寄北门韩魏公诗也。

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辄暴。下蜜水腐败者尔。尝一试之,后不复作。在惠州作桂酒,尝问其二子迈、过云,亦一试之而止,大抵气味似屠苏酒。二子语及,亦自抚掌大笑。二方未必不佳,但公性不耐事,不能尽如其节度。姑为好事借以为诗,故世喜其名,要之酒非曲ろ,何可以他物为之,若不类酒,孰若以蜜渍木瓜、楂、橙等为之,自可口不必似酒也。《刘禹锡传》信方有桂桨法,善造者暑月极快美,凡酒用药未有不夺其味,况桂之烈,楚人所谓桂酒椒浆者,安知其为美酒?但土俗所尚,今欲因其名以求美,亦过矣。

王荆公不耐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自山距州城适相半,谓之半山。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乃归,率以为常,有不及终往,亦必跨驴中道而还,未尝已也。余见蔡天启、薛肇明备能言之。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其家子弟尝为予言之如此也。吾独异此,固无二公经营四海之志,但畏客,欲杜门,每坐辄终日,至足痹乃起。两岩相去无三百步,阅数日才能一往,一榻所处,如荆公之睡则有之矣。陶渊明云“园日涉而成趣”,岂仁人志士所存各异,非余颓惰者所及乎?万法皆从心生,心苟不动,外境何自而入,虽寒暑可敌也。婴儿未尝求附火摇扇,此岂无寒暑乎?盖不知尔。余见世有畏暑者席地袒裼,终日迁徙求避,百计卒不得所欲。而道途之役,正昼烈日,衣以厚衲,挽车负担,驰骋不停,竟亦无他,但心所安尔。近有道人常悟住惠林,得风痹疾,归寓许昌天宁寺,足不能行,虽三伏必具三衣而坐,自旦至暮未尝欹偃。每食时弟子扶掖,稍伸缩即复跏趺如故。室中不置扇,拱手若对大宾客,而神观澄穆,肤理融畅,疾虽不差,亦不复作。如是七年,一日告其徒,语绝即化。余尝盛暑屡过之,问重衣而不扇亦觉热乎,但笑而不答。夫心无避就,虽婴儿、役夫犹不能累,况如若人者乎?

卢鸿《草堂图》旧藏中贵人刘有方家,余往有庆历中摹本,亦名手精妙,犹记后载唐人题跋云:“相国邹平段公家藏图书,并用所历方镇印记。咸通初余为荆州从事,与柯古同在兰陵公幕下阅此轴。今所历岁祀倏逾二纪,荐罹多难,编轴尚存,物在时迁,所宜兴叹。丁未年驾在岐山,涿郡子记”。又书“己酉岁重九日专谒大仪,遂载览阅,累经多难,顿释愁襟。子再题”。邹平公,段文公也,柯古其子,成式字也,子不知何人。涿郡盖亦卢氏望,兰陵公或云:萧邺其罢相出为荆州节度使,正咸通初,成式终太常少卿,则所谓大仪也。丁未,僖宗光启二年,己酉,昭宗龙纪元年,此书“宣和庚子,余在楚州,为贺方回取去不归”。当时余方自许昌得请洞霄思,卜筑于此山之下,视图中草堂、樾馆、桃烟、磴、翠亭等眇然若不可及。今余东西两岩略有亭堂十馀所,比年松竹稍环合,每杖策登山,奇石森耸左右,诘曲行云霞中,不知视鸿居为如何?但恨水泉不壮,无云锦池、金碧潭耳。谢康乐云: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天下咏之以为口实,韩魏公在北门作四并堂,公功名富贵,无一不备所欲,故无时不可乐,亦以是为贵乎?余游行四方,当其少时盖未知光景为可惜,亦不以是四者为难得也。在许昌见故老言韩持国为守,每入春常日设十客之具于西湖,旦以郡事委僚吏,即造湖上,使吏之湖门,有士大夫过即邀之入,满九客而止。辄与乐饮终日,不问其何人也。曾存之常以问公曰:无乃有不得已者乎?公曰:汝少年安知此,吾老矣,未知复有几春,若待可与饮者而后从,吾之为乐无几,而春亦不吾待也。余时年四十三,犹未尽以为然,自今思之,乃知其言为有味也。

近世学者多言中庸,中庸之不可废,久矣,何待今日?非特子思言之,尧之告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所渭人心者,喜、怒、哀、乐之已发者也,道心者,喜、怒、哀、乐之未发者也,人能治其心常于未发之前,不为其发之所乱,则不流于人心,而道心常存,非所谓中乎?通此说者不惟了然于性命之正,亦自可以养生尽年。《素问》以喜、怒、悲、忧、恐配肝、心、睥、肺、肾,而更言其所胜所伤,每使节其过而养其正,以全生保形,夫性已得矣。生与形固优为之特论,养生者分于五脏,而吾儒一于心,五脏非心孰为之制?是亦一道也。往岁有方士刘淳珏年百岁馀,乃以给使事夏英公。余尝见其为蔡鲁公言惩忿窒欲为损之义,甚有理,盖深于《素问》者。嘉未有黥卒,亦百馀岁,不知其姓名,时人以郝老呼之,善医,自言授法于至人,往来许洛间,程文简公尤厚礼之,为文简诊脉预告其死期于期岁之前,不差旬日。常语人年六十始知医,七十而见《素问》,每抚髀太息曰:使吾早得此书与医俱,吾不死矣。惜其见之晚而已伤者不可复也。孔子曰:仁者寿。此固尽性之言,何疑于医乎?

林下衲子谈禅类以吾儒为未尽,彼固未知吾言之深,然吾儒拒之亦太过。《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此何等语乎?若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则因果报应之说亦未尝废也。晋宋间佛学始入中国,而未知禅,一时名流乃有为神不灭之论,又有非之者,何其陋乎?自唐言禅者浸广,而其术亦少异。大抵儒以言传,而佛以意解,非不可以言传,谓以言得者未必真解,其守之必不坚,信之必不笃。且堕于言以为对,执而不能变通旁达尔。此不几吾儒所谓“默而识之”,“不言而信”者乎?两者未尝不通。自言而达其意者,吾儒世间法也,以意而该其言者,佛氏出世间法也。若朝闻道,夕可以死,则意与言两莫为之碍,亦何彼是之辨哉?吾尝为其徒高胜者言之,彼亦心以为然,而有不得同者,其教然也。

欧阳文忠公平生诋佛老,少作《本论》三篇,于二氏盖未尝有别。晚罢政事,守亳,将老矣,更罹忧患,遂有超然物外之志,在郡不复事事,每以闲适饮酒为乐。时陆子履知颍州,公客也,颍且其所卜居,尝以诗寄之,颇道其意,末云:寄语瀛州未归客,醉翁今已作仙翁。此虽戏言,然神仙非老氏说乎?世多言公为西京留守推官时,尝与尹师鲁诸人游嵩山,见藓书成文,有若“神清之洞”四字者,他人莫见。然苟无神仙则已,果有,非公等为之而谁,其言未足病也。公既登政路,法当得坟寺,极难之,久不敢请,已乃乞为道宫,凡执政以道宫守坟墓惟公一人。韩魏公初见奏牍,戏公曰:道家以超升不死为贵,公乃使在丘垅之侧,老君无乃却辞行乎?公不觉失声大笑。

欧阳氏子孙奉释氏尤严于它士大夫家。余在汝阴尝访公之子于其家,入门闻歌呗钟磬声自堂而发。移时出,手犹持数珠讽佛名具谢:今日适斋日,与家人共为佛事方毕。问之,云:公无恙时薛夫人已自尔,公不禁也。及公薨,遂率其家无良贱悉行之。汝阴有老书生犹及从公游,为予言公晚闻富韩公得道,于净慈本老执礼甚恭,以为富公非苟下人者,因心动,时与法师住荐福寺,所谓华严者,本之高弟,公稍从问其说,使观《华严》,读未终而薨。则知韩退之与大颠事真不诬。公虽为世教立言,要之其不可夺处不唯少贬于老氏,虽佛亦不得不心与也。

《白乐天集》目载李浙东言海上有仙馆待其来之说,作诗云:吾学空门非学仙,恐君此说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则须归兜率天。顷读卢肇《逸史》记此事差详。李浙东,李君稷也,会昌初为浙东观察使,言有海贾遭风,飘海中一大山,视其殿榜曰蓬莱,旁有一院,扃钅巢甚严,花木盈庭,中设几案,或人告之曰:此白乐天院,在中国未来耳。唐小说事多诞,此既自见于乐天诗,当不谬。近世多传王平甫馆宿,梦至灵芝宫,亦自为诗纪之,曰:万顷波涛木叶飞,笙歌宫殿号灵芝。挥毫不似人间世,长乐钟声梦觉时。与白乐天院绝相类。乃知天地间英灵之气,亦无几为人为仙,不在此则在彼,更去迭来无足怪者。

苏子瞻亦喜言神仙,元初有东人乔仝自言与晋贺水部游,且言贺尝见公密州道上,意若欲相闻。子瞻大喜,仝时客京师,贫甚,子瞻索囊中得二十缣,即以赠之,作五诗使仝寄贺,子由亦同作。仝去,讫不复见,或传妄人也。晚因王黎又得姚丹元者,尤奇之,值以为李太白所作赠诗数十篇。姚本京师富人王氏子,不肖,为父所逐,事建隆观一道士,天资慧,因取道藏遍读,或能成诵,又多得其方术丹药。大抵好大言,作诗间有放荡奇谲语,故能成其说。浮沉淮南,屡易姓名,子瞻初不能辨也。后复其姓名王绎。崇宁间余在京师,则已用技术进为医官矣,出入蔡鲁公门下,医多奇中。余犹及见其与鲁公言从子瞻事,且云海上神仙宫阙吾皆能以说致之,可使空中立见,蔡公亦微信之。坐事编置楚州,梁师成从求子瞻书帖,且荐其有术。宣和末复为道士,名元城,力诋林灵素,为所毒,呕血死。

张平子作《归田赋》,兴意虽萧散,然序所怀乃在“仰飞纤缴,俯瞰清流”,“落云间之逸禽,悬清渊之少留”。吾谓钓弋亦何足为乐,人生天地之间要与万物各得其欲,不但适一己也。必残暴禽鱼以自快,此与驰骋弋猎何异?如陶渊明言“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此真得事外之趣,读之能使人盎然觉其左右草木无情物亦皆舒畅和豫。平子本见汉室多事,欲去以远祸,未必志在田园,姑有激而言耳,宜其发于胸中者与渊明不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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