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写作,特别喜欢用比喻,这早已为人熟悉。《谈艺录》和《管锥编》中专门讲比喻原理的例子也很多。钱锺书自己有一个看法,他在《读〈拉奥孔〉》中说:“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特点……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擅长。”(《七缀集》修订本,第四二页,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钱锺书认为,比喻的性质和情感价值,在于“如”而不“是”,不“是”而“如”。也就是说,比喻的道理是相反相成。所比的事物要有相同之处,否则彼此没法合拢;它们又有不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分辨。两者全不合,不能相比;两者全不分,无须相比。钱锺书说:“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同上注,第四三页)钱锺书指出古罗马修辞学上的一个定理:相比的事物间距离愈大,比喻的效果愈新奇创辟。后来钱锺书提出了“比喻有两柄复具多边”的原理。
在所有的比喻中,钱锺书特别喜欢用性比喻。韩石山曾注意到钱锺书的这个写作习惯,他写过一篇《钱锺书的“淫喻”》(韩石山:《文坛剑戟录》第一七七、一七九页,中国编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韩石山认为,钱锺书的许多精妙的比喻都与男女之事有关,他指出这个特点与“取喻者的心性有关联”。其实善用性比喻是一切幽默的前提,很难设想一个幽默的人而不善用性比喻,文学中的机智和风趣通常都与性比喻相关,因为性是成人间的常识,在属于人人感兴趣,但人人不能明说的困境中,最高级的选择就是明话暗说,直说则无趣味,最后形成了修辞学上的一个基本原理。就心理和社会习俗判断,性比喻一般是中年人的专利,尤其中年男性,青年人的兴趣相对要弱,这其中包括了对性的经验与期待以及相对的力不从心,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方式,这也是“无色情即无民间文艺”的道理所在。钱锺书在小说《猫》中写了一位陈侠君,他在李太太爱默的客厅中高谈阔论,其中有一段是:“我们上半世已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面也不能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他们的爱。……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到我们。”(《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第五七页,海峡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二年)钱锺书还借另一个小说人物的口说道:“咱们人到中年,食色两个基本欲望里,只要任何一个还强烈,人就还不算衰老。这两种欲望彼此相通,根据一个人饮食的嗜好,我们往往可以推断他恋爱时的脾气。”(同上注,第五一页)
钱锺书写小说的时候,正是渐近中年的时期,所以在他这一时期的文字中,少有不涉性比喻的,甚至在钱锺书的所有小说中,性都是一个突出主题。除了个性和和语言习惯外,钱锺书文字中习惯用性比喻,与钱锺书对人的理解与评价有关。他用性比喻,有自觉的意识,也有理论的基础。在钱锺书看来,没有比用性比喻更能深入提示人性的弱点,更对人生具有讽刺意味。
钱锺书在《围城》的序言认为人类是“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这个看法来源于柏拉图,钱锺书在《一个偏见》中引过柏拉图“人者,无羽毛之两足动物也”这句话。他认为这句话“客观极了”。在同一文中,钱锺书还引了博马舍剧本中一个丑角的话:“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
我个人理解,在钱锺书看来,这个“基本根性”中最重要的就是性,理解了这个问题,再来观察钱锺书的所有文字,我们就不会单纯把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只从修辞的意义上来理解,而是要从人性的角度来评判,而这一切则建立在“男女之事乃天地之大义”的判断上。钱锺书在《管锥编》中也经常谈到“人欲论”,性即是生,趋利逐势,追求享乐,乃人力可为人心所向,但又有不可违抗的命运在无形中主宰,所以人要知命安时。(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第一卷,第二七四页,花城出版社,一九九〇年)
性比喻是成人宣泄情感或者调节趣味的一种主要方式,古今中外道理相同。但善于用此喻者,必是聪明绝顶之人。因为在言谈和行文中,用性为比,必须做到表面正经而含义深刻,表面言语与所谈深义距离越远,效果越好,也就是说,越是“黄色”的比喻,在表面上越不能涉“黄”,这个深义建立在成人的人生知识和经验上。钱锺书在《管锥编》中多有讲“云雨”之事的文字,在他看来男女之事不是不能言不能说,而是须与亵词相区别,艺术含蓄地表达,中外不约而同以“云雨”取譬,是因为人类反禁欲而又知羞耻之旨趣相通的缘故。(舒展选编:《钱锺书论学文选》,第二卷,第二七八页,花城出版社,一九九〇年)
钱锺书文字中的性比喻,来源于他对人性的理解和评价,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在钱锺书早年的读书生活中,他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有深厚的积累。他的同学吴组缃回忆过,有一次在清华校园的咖啡馆里,曹禺对吴组缃说:“钱锺书坐在那里,还不叫他给你开示几本英文淫书?”吴组缃让钱锺书开三本,钱锺书随手拿过一张纸,当下写满正反两面,开录出四十几本,包括作者的姓名和书的内容。(爱默:《钱锺书传稿》,第三五页,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二年)据说钱锺书一九七九年访美归来,将一个英制烟斗赠予友人,并说:“我自来不吸烟,好比阉官为皇帝选宫女,不知合用否?”钱锺书还喜欢引用一个法国人的话:“写文章好比追女孩子。假如你追一个女孩子,究竟喜欢容易上手的,还是给上手的?”(范旭仑等编:《记钱锺书先生》第四〇页,大连出版社,一九九五年)
黄裳回忆钱锺书时说:“当他听说我到琉璃厂去逛书店,只买了一小册抄本的《痴婆子传》时,大笑了。这就是他赠我一联的上半,‘遍求善本痴婆子’的本事。”(《黄裳文集·榆下集》,第二一二页,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痴婆子传》是中国小说中有名的“淫书”。
一九七九年钱锺书访问美国,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人曾问起他对两部中国著名的色情小说《金瓶梅》《肉蒲团》的看法。钱锺书说:“金瓶梅是写实主义极好的一部著作,红楼梦从这部著作里得到的好处很多。尽管如此,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间,金瓶梅并不是一本尽人可以公开讨论的书,所以我听说美国有位女教授在讲授金瓶梅这本书时吓了一跳。因为这是淫书,床笫间秽腻之事,她怎样教?……《肉蒲团》写得最成功的地方是文字清简流畅,一洗同类春宫小说Erotic novels的凡俗与累赘,《肉蒲团》自有其严肃的一面,所以可以被看作性质严肃的小说,同时写得非常隽永风趣(witty),令人读后大快朵颐,也是肉书的好处之一。”(《钱锺书研究》第二辑,第三一五、三一六页,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〇年)
另外钱锺书喜欢在文字中用性比喻,还与他深信幽默艺术中的一个定律有关,这个定律就是:“不亵不笑”。钱锺书在《管锥编》曾专门提到过《金瓶梅》第六七回温秀才的话:“自古言:不亵不笑。”钱锺书说,不知其言何出,“亦尚中笑理”。然后钱锺书引了古罗马诗人的一句话来证明在这个问题上中外同理:“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管锥编》,第二册,第一一四三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
钱锺书在文字中喜欢用性为比,这是一个基本事实,他善用比喻,但在一切比喻中,他对用性为比有特殊兴趣。钱锺书在直接的色情描写之外,在叙述文字中,也特别喜欢用间接涉及性联想,虽然这些叙述文字表面看与性的指涉并直接,但在钱锺书笔下,他习惯用社会习俗容忍的尺度,来通过可能与性有关的联想,传达他的深意。《围城》出版后,有批评家认为他在开“香粉铺”,就是注意到了他文字中的这个特点。我们下面举一些例子来说明。
钱锺书有一篇著名的小说《猫》(见《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第二六、三一、三四、四一、五一、五五、六〇、七二、七八、九三、九四、一四一、一四二、一五二、一七二、一七四、一七九页,海峡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其中多有这样的文字:
建侯错过了少年时期,没有冒冒失失写书写文章,现在把著作看得太严重了,有中年妇女要养头胎那样的担心。
李太太明知道在这个年头儿,不收女人的学校正象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样的没有品。
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学家听他演讲电磁现象,在满场欢笑声中,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他把阴阳间的吸引说得俨然是科学方法核准的两性恋爱。
他伯父还有许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财主的外室;这些财翁白天忙着赚钱,怕小公馆里的情妇长日无聊,要不安分,常常叫他们学点玩艺儿消遣。
咱们人到中年,食色两个基本欲望里,只要任何一个还强烈,人就还不算衰老。这两种欲望彼此相通,根据一个人饮食的嗜好,我们往往可以推断他恋爱时的脾气——
那时候的漂亮男女,都行得把肚子凸出——法国话好像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现代女人的束紧前面腹部而耸起后面臀部,正是相反。
颐谷没有准备李太太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带姓,下不带“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像初进按摩浴室的的人没有料到侍女会为他脱光衣服。
在小说《灵感》中:
文学毕竟和生育孩子不同,难产并未断送他的性命,而多产只增加了读者们的负担。
文人讲恋爱,大半出于虚荣,好教旁人惊叹天才吸引异性的魔力。文人的情妇只比阔人的好几辆汽车,好几所洋房,不过为了引起企羡,并非出于实际的需要。
书里一个角色哑声问:“司长说的是‘性灵和生活’?还是‘性生活’?我没有听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岂不太便宜了我们这个公敌?”
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写处女作,何不向年处女身上去找。
在随笔《窗》中,钱锺书写道:
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不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事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
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
有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了物质上的丈夫,但是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出进的。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
随笔《吃饭》中的例子: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老的小姐,宗旨倒不在女人。
随笔《释文盲》中,钱锺书说:
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
专做文字学的功夫,好比向小姐求爱不遂,只能找丫头来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是丫头,你一抬举她,她就想盖过了一千金小姐。
至于一般文人,老实说,对于文学并不爱好,并无擅长。他们弄文学,仿佛旧小说里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据说是出于不得已,无可奈何。只要要机会让他们跳出火坑,此等可造之才无不废书投笔,改行从良。
钱锺书在读《伊索寓言》还有用过一个比喻,韩石山认为也与性有关:
鸡愈吃愈肥,不下蛋了,所以戒之在贪。伊索错了!他该说: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
钱锺书在在长篇小说《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中的性比喻就更多了:
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第四页)
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财钱准赢。所以,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第五页)
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第一六页)
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第九三七页)
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姑翁的怨抑。(第四〇页)
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第四八页)
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第一二二页)
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第一六一页)
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觜道:“只有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第一六一页)
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象玷污了清白的闺女,全是黑斑点。(第一六六页)
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低了市价。(第一八九页)
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第一九四页)
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从宽处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第一九四页)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边,像新式标事业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第二三三页)
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相信你年轻过。汪处厚脸色一红。(第二三九页)
我在华阳大学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一比,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鸿渐听得笑起来——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理计。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第二六九页)
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还专门讲过“取譬于秽琐事物”,“取譬于家常切身之鄙琐事物”。也多次说过“高远者狎言之”(《管锥编》,第二册,第七四八页)以往研究钱锺书的人,没有不注意他谈比喻原则的,他的善用比喻是他讽刺艺术中最突出的表现手法,但在钱锺书所有比喻中,他对性比喻的联想和使用,却较少有人总结,特别是他使用这种类型比喻的理论基础,还没有系统归纳。在钱锺书文字中,喜欢把所有正事往男女之事上用比,既与钱锺书的个性和习惯有关,也与他对性在人性中的理解有关。我们理解钱锺书的文学作品,要把握这个特点,这是理解钱锺书文字的一个关键,理解了他的这个行文习惯,也能理解他所有小说中的取材范围和故事结构,至少对钱锺书的散文和小说来说,我们大体可以做出无性不成书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