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我会去看音乐剧是事出有因的。我二十七岁时成为作家,写出几部作品之后,感觉创作陷入了瓶颈。这主要是因为我之前的积淀太少。我只了解学生和上班族的生活,所以创作题材有所局限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什么都要看,什么都要留心,“没有兴趣”这种借口绝对不许再说。
既然下定决心就要有所行动,所以我决定以过去从不感兴趣的内容为题材写一部小说。我选择的是古典芭蕾。我去芭蕾舞团取材,向芭蕾大师请教,一听说有公演,即使有些远也会去看。虽然最初是强迫自己对芭蕾感兴趣,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也逐渐对这一领域有了兴趣。后来,我的兴趣又扩展到了所有舞台艺术。
那时,《歌剧魅影》上演了。这也是我一直都没什么好感的“音乐剧”。但是,既然已经告诉自己不能抱有偏见,加上对舞台剧也产生了兴趣,所以就一定得去看看。音乐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怀着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前往位于日比谷的日生剧场。
正如宣传语上写的那样,在那里我看到了一生中都不可多见的精彩演出。《歌剧魅影》实在太棒了。我错误的认知被开演几分钟后造访的冲击(看过的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一举击碎,接着便全身心沉浸在这部音乐剧营造的世界之中。歌曲、戏剧、演出、音乐、美术,全都完美到无可挑剔,这真是一场美轮美奂的娱乐盛宴。
接连数日,观剧的兴奋都没有消退,我非常想再看一次。结果是我又跑了好几趟日生剧场,但无论看几遍都还觉得不够。每次一走出剧场就想着要再看一次。《歌剧魅影》的公演地点不断变更,我也一路追随去了大阪和名古屋。其实,几年前我去加拿大的时候,听说《歌剧魅影》在温哥华上演,我便立刻去看。至今到底看过几场,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据赤川次郎先生说,音乐剧入门者看的第一部剧如果是《歌剧魅影》,那实在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优秀剧目虽然很多,但是若论在各个方面都有看点的,除了《歌剧魅影》便再无其他。在《歌剧魅影》之后,我也陆续看了很多音乐剧,渐渐懂得如何鉴赏各部作品的优劣。但我仍然忍不住思索,如果观剧顺序不同,会有什么结果。我并非指摘作品孰优孰劣,只是《歌剧魅影》确实具有一种让行家和入门者都深深为之折服的魅力。
二〇〇一年,我去仙台观剧。听说今后会增加在地方城市的公演——如此精彩的剧目只有大城市才能看到未免太可惜了——我真想为四季剧团的英明决断鼓掌。
二〇〇二年,《歌剧魅影》将在京都上演。得知这个消息,我在高兴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甘。我老家在大阪,说起京都,那是我学生时代常去约会的地方。要是那时《歌剧魅影》在京都上演,我就可以安排非常有格调的约会了。
当然,京都有无数可看之处,而且每一处都美不胜收,但这份美丽是建立在排除西洋文化的基础之上。而今天,堪称西洋文化代表的音乐剧来到此处,又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呢?我拭目以待。
我稍微提一下内容。这部作品如宣传板所示,是一个关于“面具”的故事。但是,其中并不仅仅描绘了魅影所戴的面具。确切地说,作品着力刻画的是其他出场角色所戴的无形面具,也就是他们的“脸”。
女主角秘密与魅影见面,向他学习唱歌。正因为魅影有一张不愿示人的“脸”,所以才拉开了悲剧的序幕。女主角的恋人出于对魅影的愤恨,不惜抛弃了自己身为贵公子的“脸”。歌剧院的前任经理明知魅影的存在,却瞒着他将歌剧院出售,只求早早脱身。歌剧院的新经理对于艺术的爱好只不过是他希望展示给外界的一张“脸”,只要有利可图,他甚至连流言飞语、八卦新闻都置若罔闻。还有因为自己受到轻视而暴怒的首席歌手,了解真相却保持沉默的芭蕾舞教师……每个人都戴着那张名为“脸”的面具。
面具原本就是用来遮盖面孔的。戴上面具就不会有人认出我们的真实面目,也无法辨识我们的真实想法。《歌剧魅影》第二幕《假面舞会》一开始就表明,藏起自己的难言之隐,也不去打探他人的隐私,才能自如地生活。
然而,人们懂得如何根据情况选择不同的“脸”。事实上,这比戴面具更糟糕。我们无法从面具读取任何信息,而“脸”却经常让我们得到错误的解读。
这么一想,剧中唯一以真心示人的就是魅影了——因为他没有骗人的“脸”。为“脸”吃尽苦头的他放弃了自己的脸,并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剧中前半部有一幕是魅影在他的面具被女主角掀开后勃然大怒,而他发怒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不愿被外人看到的容貌,而是因为他不想回忆起想要忘记的往事。
每次观看这部音乐剧之时,我都不禁感叹“脸”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不是美丑的问题,对人们来说,“脸”是武器,也是堡垒。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在最后忍不住心疼残忍的魅影吧。
我写的有点儿说教的倾向,其实,观看这部音乐剧并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只要纯粹地去欣赏展现在眼前的迷人世界就可以了。
我相信《歌剧魅影》将暂时成为京都的“脸”。
世上独一无二的齿轮
(四季剧团会报杂志《La Harpe》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号)
《歌舞线上》讲的是演员试镜的故事。导演扎克要为新音乐剧挑选舞者。扎克直到中场才会现身,我们这些观众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说话的对象是在舞台上并排站立的十七名男女,他们是留到试镜最后阶段的舞者。针对扎克的提问,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
直到最后,依然没有揭示扎克的新音乐剧是什么内容。但是,我看着《歌舞线上》,感受到制作舞台与制作物品的过程一模一样。这里所说的“物品”,让我联想到的是钟表。而且不是石英表那样的电子设备,而是装满精密齿轮的老式钟表。
舞台艺术中,演员也好,舞者也好,都只不过是零件而已。扎克要在那十七个零件中选取最适合自己音乐剧的一个。
问题在于,何谓“最适合”?
试镜前,扎克应该已经对所需零件有了大体的构想,比如“这部分需要这样的舞者比较好”,或者“为衬托主角,在这一时间点需要个性强烈的角色”。他手里大概有一张成品的设计图,然后根据整体设计理念寻找零件。
但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在各个方面都与他设定的规格完全一致。用齿轮打个比方,就是有的形状扭曲,有的缺了齿,有的大小完全不合规定。
那么,这样的齿轮对扎克就毫无用处吗?那倒不是。我猜测,倒不如说他寻求的就是这样的齿轮。经过精心算计描绘出的设计图很难打动人心。在这次试镜中,扎克最期待找到的应该是那种能够打破已有设计,并使之改头换面成为充满魅力的新事物的齿轮。
起初,十七名候选人面对观众的时候,都是同一副表情。我一定要入选——在他们脸上只能看到这种强烈的渴望。然而,随着试镜的进行,他们渐渐展露出其他面孔,最后,观众就会发现这里没有一个零件是相同的。
讽刺的是,让他们独一无二的是他们各自的“伤口”。他们怀有深切的自卑,有的是对学历,有的是对容貌,有的是对能力,而且他们都有一段伤心的过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伤口都未痊愈,他们相信这次试镜是从痛苦的深渊中脱身的最后机会。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扎克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而这正是扎克期待的。
只要是试镜,就会有入选者和落选者,但是入选与落选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扎克寻求的只是一个适用于他音乐剧的齿轮,倘若换成其他作品,齿轮的挑选方式大概也会截然不同吧。
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齿轮,而且这次试镜会让他们相信世上绝无第二个相同的齿轮。
好莱坞也经常举行试镜,据说落选者大多会这么说:“很可惜,这次没有适合我的角色。”
我觉得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