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父亲。“他妻子朝他喊道,还将电话递给他。布莱里奥在浴室门口,脸上还带着清晨神经痛的懊恼表情。他给妻子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到楼上接这个电话。
“喂。“他那带着不耐烦的呼吸声在电话机中显得很大声。
“我希望没有怎么打搅你,“他父亲说,“还是你母亲的问题。我在一个电话亭给你打电话。“
他一直在那里等布莱里奥接电话。
从电话中听出来,母亲的神经质和坏脾气已经愈来愈烈,最近几周已经直接转化成对外界的敌视,到了辱骂邻居、甚至两次都对丈夫大打出手的地步。
父亲还告诉他医院的实用精神检查也查不出毛病出在哪个地方。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坚持用镇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语速很慢。但是最终布莱里奥还是听到了结果:母亲依旧被送回家中。
“我要崩溃了。“老人无奈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布莱里奥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多好。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此刻无论如何要保持理智,还要以更超脱的态度来看待现在的状况。
“今天我就坐火车回去。“他答应父亲。说着话就开始在电脑上找订票网站。
“千万不要告诉她是我通知你的。“父亲又提醒他,似乎是非常害怕遭到什么惩罚。
“不用担心。“布莱里奥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是父亲在电话亭中那孤零零的身影。
他又回到浴室把澡洗完,还准备了几件衣服,再跟妻子吻别——她那漂亮的眼睛中充满忧伤和恐惧。九点钟布莱里奥就走到了街上。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心情却是异常的失望与冰冷。
上了车之后,他首先检查的是娜拉有没有给他留短信——没有。然后才翻下座位来听马斯奈的《维特》。音乐中,那个精神的、快乐的他依然跑在乡间的公路上。公路上是电线,还有一辆辆孤独的汽车。
现在,不管他怎么推理,不管是思考他和娜拉的故事当中的哪个细节,她都让他感到沮丧——以至于他更想去想点别的事情。
只要不是想目前的健康问题就行。
那还能想什么呢?想自己的童年,想自己那时候在塞文山中骑单车,想这之前的那些年:娜拉没有出现之前,萨碧尼没有出现之前,初恋之前。
《维特》也难以让他专心想其他的事情。
所有人都会怀念那段漫长的时间。那时生命还充满弹性。
从火车站里出来时,布莱里奥租了一辆车。开了几公里之后就进入了遥遥无尽头的丛林中。车往前开,两边都是起伏的山峦,一个个村庄都散落在各个山上,那里只有风和潮湿的云经过。
所有的迹象表明:这里的夏天也已经断然离去,跟那些卑鄙的老板们一样——他们将门紧锁,去回归线下开车驰骋。
经过菲雅德镇之后,布莱里奥想起应该向右拐。这样才能走上那条通往圣·塞南的弯路,才能看到那个小桥和桥边的小教堂——这两个标志每次都是自己最重要的路标。
在家门口前,他看到一个“妖怪“滑稽地戴着一顶渔夫用的草帽。“草帽“在雨中向他不停地摆着明显的手势。他用了好几秒钟才确定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的背驼了,脸色很苍白,眼睛也一半是恐慌,一半是呆滞。也许是因为感情上的打击,也许是因为他正在承受着感情的“结晶“。
“路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等他下车,父亲就对他说,“你母亲真的折腾死我了。“
“你必须帮帮我。“他一字一句地跟他强调着在电话中说过的话。
为父亲思考了一会儿后,布莱里奥开始问母亲知道不知道自己来了。
“当然知道,她为了你甚至还穿了衣服。不过,这很难算得上是穿衣服。你马上就看到了。“
乍一看上去,他们家没有什么变化。印花布墙饰,糟糕的画,还有几幅镶了框的照片……这些东西让他想起以前这个家曾经一直很干净整洁,也很平静。
老比利还是一直睡在沙发上。
然而细看上去,就知道这个家需要整理、维护。自从保姆被粗暴地赶走之后,布莱里奥的父亲不得不在家里什么都干。做饭,购物,洗衣服,熨烫衣服……甚至每天负责妻子的两次如厕——她已经逐渐忽略了上厕所这件事。
“不需要我陪你进去吗?“在母亲的房门口父亲问他。
他看了父亲一下,“不需要。“——因为他一直无法接受父亲的这种变化。
一个勇敢的旅行家、身手矫健的乒乓球手——过去所熟识的父亲,如今为什么竟然会蜕变成一个惴惴不安、犹豫不决,一点小事就会被吓住的老人?
一进门他看到了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腿上什么都没有穿,上身似乎是个蓝格子的套头衫——实际上是一件既是桌布,又是家居服的衬衣。电视屏幕映照着的脸显得瘦削了很多,头发也全部变得灰白。
看起来她已经老得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一号,我叫柯莱特·拉瓦雷,我没有阿尔茨海默病【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一种老年性痴呆症……】“她在开玩笑似的对布莱里奥说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
然后就开始唠唠叨叨地数落他如何自私,如何靠别人过活,如何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不管怎样,你还是你父亲的同谋!你们一起将我送到了医院。“
他只是听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知道你是来要支票的,“她突然站起来说,“嗯?不是吗?你敢说不是吗?“
“你只对钱感兴趣,我的小路易,我很清楚,你对柯莱特的钱感兴趣。你就跟你父亲一样。“她开始在房间里转圈,边转边说话。
“你很清楚我是来看你的。“他静静地回答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尽力抱住她。尽管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的是厌恶、尴尬和拒绝。
没有用。尽管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她将自己照料、抚养长大,与其他的母亲相比不怎么好,但是也坏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她用自己的方式一直爱着他,但是如今,他真的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感受,无所谓爱与恨。
他无法控制自己。神经元已经被割断。
“爸爸很担心你的。“他试着让她明白。
“你们就是一对无能的家伙,两个都是!“她回答他说,口气又变成了小学校长。
“你要搞清楚,我只是累了而已。你知道什么叫累了吗?“
体会到了父亲的那种担忧后,布莱里奥如今也是那种感受。他甚至觉察到刚才她还想给他一耳光。
父亲在地下室的那个小房间里等他。他已经知道了全部。
“现在,你想让我怎么办?“父亲问他。那种绝望的语气似乎是一个老人在说——他该将脑袋直接放火里,还是坐车里用一氧化碳将自己闷死,“我已经什么都试过了,都忍受过了。就像故事中的芦苇一样,折来折去却没有断,唉!“
“我真的是完全崩溃了。“父亲又加了一句。
因为父亲如果愿意的话,平时还是很幽默的,他怕他误解。
雨基本上已经不下了。黄昏的时候他们一起走出门,在周围路边的树荫下散步。还带着雨水的树叶变得比平时重,时不时地往下滴水。当他们经过的时候,脖颈里偶尔会滴进雨水。父亲一直是一个人在说话。
根据他的分析,拉瓦雷家族应该是有抑郁症遗传。他告诉布莱里奥:他外公在战后就上吊自杀了,而查尔斯舅舅一辈子都无法工作,至于住在克莱蒙的玛丽·诺爱——柯莱特的妹妹,自从退休后就一直在吃镇静剂。
作为父亲的儿子、母亲那个家族的唯一后代,布莱里奥不想分辩什么。沿着篱笆,母牛们卧成一圈,它们那安静的眼神只盯着夜空。布莱里奥认为所有的动物,不管是人,还是普通动物,都有必要沉思。
至少他自己特别想倚在一根看不见的赶牛棍上沉思。
但是他找不到那根棍子。
回到房间,他们一起做了点家务。不过碗筷只摆了两副——母亲不想下楼。他们听到她在他们头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上厕所,回到床上,撞翻东西,再走到走廊……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待着。父亲告诉他:“她每天都是这样,晚上还要去一趟花园。要让她上床,我甚至还要将她的脚绑起来。“
“有时候,她走得鞋子里面都有了血迹。“
布莱里奥还是一声不吭。他们不能就这样让她放任下去。
“不管什么代价你也要将医生叫来,“他恳求父亲,“再把她送回医院——不是她去,就是你去。“
第二天,当开车经过蒙波利埃环城大道的时候,在一所小房子前布莱里奥看到了一个头发金褐色的年轻女人。女人在门口等人,却只穿着浴袍,外面套着睡裙。
她应该是匆匆忙忙地穿了衣服就出来的,也许是为了截住邮递员,也许是要接什么邮寄品。
女人一只手撑着一把红条纹小伞,另一只手想把一缕头发拨在耳后。布莱里奥慢慢地开着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这么完美,“他想,“这么对自己的完美一无所知,真是值得停下车,停下旅途,去求得她的同意,跟她一起繁衍后代。“
当他扶着方向盘这样思考的时候,车子的轮胎碾到了平行侧道的碎石上,还发出了响声。他将车开到女人的旁边,还降下车窗。女人探头看着他,在想他也许是要问什么事情(您没有结婚吧?),但是布莱里奥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笑笑而已。
然后就慢慢地开车离开了,没有结婚,没有后代……
这是他沉思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