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给多洛黛打的电话不下十几个。之后突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神秘的原因,在翻自己的通讯录的时候,“维姬·罗麦特”这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这一刻,他突然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稀有的通向娜拉的通道似乎出现在眼前,等待自己去探索。
她跟娜拉在考文垂高中的时候就是好朋友,后来在伦敦又再次相遇。而且她们还有好几个共同的朋友。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她们在三月份的时候还有过联系。
想起维姬,脑海中就浮现出这个混血女孩娇小的身材和漂亮的外貌。他见过她两三次,每次她身边都有特别高大的男人陪着——他们好像都是被她那太低的重心所吸引。
娜拉曾经告诉过他,维姬上个冬天嫁给了一个叫什么大卫·米勒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一家金融周刊的记者。墨菲确信自己一定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是墨菲·布隆代尔,娜拉的朋友。”他在电话中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就很尴尬地跟对方解释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这也是为什么他这时候给她打电话的原因。
在一阵同样令人尴尬的沉默后,她马上告诉他说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娜拉了,也根本不知道她消失的原因——她好像对娜拉的出走一点儿都不知情。如果他的判断准确的话——她完全理解娜拉为什么走了。另外她还告诉他,她随时愿意帮助他。
“大卫不到十点、十一点左右的样子不会回来的,”她对他说,“如果愿意的话,您现在可以过来。”
洗了个淋浴,换上干净的衬衣之后,他立刻出门,到街上打车。
在自我封闭了几天之后,乍一看到奥普街上的车水马龙和明亮的光线,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和焦虑恐慌,不得不停下脚步。
透明的暮色当中,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刺激着人的情欲。伦敦的街头到处都洋溢着脉脉温情。街边的露天座位坐满了人,女孩们不时地因各种激动的理由而尖叫,情侣们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吻、拥抱。然而他,墨菲·布隆代尔,却藏在自己的蓝色眼镜后,苦苦咀嚼着这简直撕裂他的躯体的气氛——尽管他也感到空中那温柔的气息。
跟现在的自己完全不一样,墨菲以前在美国生活、读大学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女生。然而很奇怪,他对那些年的往事却一点都不留恋。
所有那些身材娇小的波士顿女孩,金发碧眼又多愁善感,在他的房间里就如有待作者开发的书中角色一样,鱼贯而入。然而,所有这些稀里糊涂的爱情,平庸无奇的经历,生活中的小插曲……在娜拉之后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可笑,不值一提。
从出租车中出来,他发觉空气越来越闷热,自己开始冒汗。
维姬和她丈夫住的公寓楼在一个有点偏僻的小广场旁边。广场周围有好几家酒店,不远处就是艾尔库尔地铁站。
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不能后退的时候,墨菲站在公寓楼下面的橱窗前检查自己的仪表。背有点驼,眼睛因为失眠而眼袋突出,头发紧贴着头皮而梳到后面,愁苦而优雅的神色——活像一个老鳏夫。
他摁了下门铃。“右面第四户。”内置电话中一个声音说道。
门开了。维姬·罗麦特一身白衣服正在门厅里来回走着接电话。他于是就在门口停下来,一边也打量着她。最让他吃惊的是——她的个子好像长了有十厘米!还有,她那锐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暗示他进去。
相隔两个过道,他看见她身后的空间里面弥漫着豪华和冷漠,风格完全是样板房的样子。里面还有几件金属雕塑品,墙上还挂着几个非洲面具。
墨菲·布隆代尔此刻无法说出这样的装饰到底是有品位,还是没品位。首先,他内心非常焦虑,同时房子的女主人也让他过分分神;其次,这些装饰品他一般来说是很不喜欢的。
“我对时间概念不是很在意。”她一边解释着说,一边拉起他的手领他进客厅。
当他们面对面坐下的时候,他立刻感到很沮丧,似乎情感上自己是赤身裸体的——这让他感到很羞耻,甚至都想哭。他已经后悔来这里了。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房间的风格的原因——他感到维姬是那种比较物质的女人,并不富有同情心。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沮丧的状态,尽量使自己不那么快地谈起娜拉,尽量装作对她感兴趣,对她所做的一切感兴趣——她的人生计划,她的朋友和她的丈夫。从谈话中他得知她又重新开始学习,并在读法律硕士。
由于她是个感情外露、性格开朗的人,谈这些东西并不太难。于是他们谈了好一会儿。她自己很高兴能够跟他聊天,而他,精力也恢复了许多,并发觉眼前这个自己并不太了解的女孩温柔,幽默,同时也具有宁静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感染了他,让他重新成为自己在伦敦经常遇到的那种活力四射的人。
而且时不时地,尽管自己有点心烦意乱,他还是禁不住自忖她是不是偶尔在有意地发出一些暧昧的信号——虽然在他眼中她并不是非常可爱,也不是富有魅力。
比如,眼前她将手臂故意放到头的后面——这个姿势似乎更是在有意地显露自己年轻丰满的乳房,而不是只为了拉伸手臂。
在听她讲话和思考她的讲话内容的时候,墨菲最终说服自己:她是由于不够冷静和成熟才显露出这些暧昧的举止。然而,他自己却在内心深处对她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含混的欲望和青春的冲动。不过这些都被他很好地隐藏在了自己成熟的外表下。
“我们一直没有谈娜拉。”她拿来一瓶意大利葡萄酒,突然提醒他说。因为她应该是察觉到了他内心复杂的情感,而他正在竭力转化这些情感的宣泄——这些情感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属于他。于是,她认为最好还是将话题转过来。
“哦,是啊。”墨菲承认了,同时他的脸也因为刚才那些“坏想法”而变红。
于是,他说到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并向她和盘托出了他所有寻找娜拉的努力和经过——这些只是为了弄清楚娜拉出走的原因。因为娜拉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解释。他给别人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就是想把娜拉之前的时间表重新梳理一下。但是他犹如打开了一个电脑硬盘,然而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娜拉仔细地删除了自己所有的痕迹。
“我现在确定了,”他对她说,“她很久以前就组织、计划好了一切。”
然而,出于某些顾虑,他并没有提到娜拉走之前卷走的那五千美元。
“计划?我不是很相信。”她轻轻地回答说,一边给两个人的杯子里倒酒。
“我不信这个,因为我了解娜拉,而且我知道她是个很冲动的人——不会预先策划一次分手。”
“至于她为何没有任何解释,”她接着说,“这是她与男人交往的习惯——她可不是辩证学家。娜拉是这样一个人,她认为相爱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也没有什么理由。分手,当然也更不需要理由。”
“实际上,娜拉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理解的女孩。”她提醒他说。同时故意停顿一下,好开始倒叙娜拉的故事。
“实际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古怪另类,因为她不仅玩穿刺,还染发。这样的女孩一般都叛逆,又有点自卑。更何况她还有点矮胖,所以就故意更张扬。但是没有人,”她强调说,“真的没有人喜欢这样的女孩做女友。只要他看见她的所作所为就肯定不会。”
她差不多应该是唯一一个预料到娜拉后来会变得多漂亮,身边会有多少鲜花和赞美的人。
后来,果然一个暑假过去,娜拉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当她度假回来之后,所有人看她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然而,美貌也增加了她的烦恼。
维姬对一段往事记忆特别深,“当时的娜拉还正在转变,对自己还没有信心,也没有多强的防范意识。一个下午的体育课上,几个身高一米九几的男生趁娜拉不备,将她劫持到了他们的更衣室,几个人同时骚扰她,有人摸她的腿,有人摸她的乳房……”
“真恶心!”她说,“他们简直想把娜拉撕成一块一块。”
维姬·罗麦特回忆并讲述着那段令娜拉难堪的往事,又像电影中的画外音一样加上自己的评论。她认识到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被娜拉吸引住了。因为她那时也还是一个纯洁又带点野性的女孩。跟娜拉一样,她们两个人都特别讨厌在高中校园的角落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们。
而她们自己,只喜欢那些美国明星和浪漫主义诗歌,尤其是雪莱。
“您还要点酒吗?”她问他。
墨菲听着她的讲述时已经惊呆了,身体都僵硬地简直动不了,只是下意识地给她做手势,让她加酒。
他很喜欢她那平缓柔和的语调。当她讲述起娜拉在认识他之前的那几年时,他听得有点如梦如幻。
她反复解释着娜拉的一切,“娜拉,她出生于一个有点混乱的家庭,而且是家里最小的。母亲有抑郁症,时不时地失踪;父亲是个大赌徒,负债累累,只是考文垂市政府的一个小雇员。娜拉自己都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一个圣诞节前夕的夜里,他偷走了老年俱乐部的现金,溜了。这件事让娜拉家彻底陷入了难堪与穷困中。
“一年后,在一天天的煎熬后,娜拉终于受不了家中的抑郁气氛,将自己解放了出来——加入了一伙搞音乐的人。据说是他们将她带入了乡村爵士乐圈子,并信奉了无政府主义。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娜拉的消息了。一直到后来,娜拉的姐姐,也就是多洛黛,告诉我有关娜拉的消息:她在巴黎遇到了真爱——一个叫斯班赛·迪勒的男人,而且她从未如此幸福过。
“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娜拉在赎罪一样。“她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说道。
但是等她们一年后在伦敦相遇时,她们谈到了很多事情,当然也包括很多男人,这时她却发现:娜拉跟她姐姐描述的恰恰相反,已经对爱情丧失了希望,有点像一个公主不再相信超自然。
娜拉不停地自责,自责自己太冷漠,太自私,太有破坏力。但是维姬很明显对她充满了怜悯之情。不过她没有对墨菲说:这之后,就是你们之间的故事了。自然,墨菲也没有说话。
他在想到底是该请求她帮忙,在娜拉身边为自己求情,还是应该等她主动提出如何帮助他。他猜想她一定会帮他的。
墨菲心里充满矛盾和复杂的感情,于是又喝了点葡萄酒,看着窗外的暴风雨。他注意到天空中划过几道闪电,在夜色中分成几个分叉,在瞬间将窗外照得犹如白昼。而街上的人们开始跑向自己的汽车。
“您觉得,如果她在巴黎的话,您可以帮我做些事情吗?“他转过头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不过轻轻地撅着嘴,有点怀疑——他将这个动作视为不接受。他明白现在最好不要再坚持,而是应该很得体地走开了。不管怎样,她的丈夫马上就要到家了。
外面,艾尔库尔地铁站周围是一片雨后真空般的寂静。行人都已回家,那些巴基斯坦商店已经打烊,野狗开始乱翻垃圾箱。
墨菲躲在一个店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出租车。这时的他心中充满对这个世界的悲伤,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