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开始给客厅的窗户升温。这时候的雷欧纳·塔南博穿着他那紫色的棉布睡袍,面色高傲地拿着一个卢旺达牌圆筒吸尘器清洁地板。
他一边跟客人说着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吸花盆里杂交仙人掌上的灰尘,之后还把它们的叶子又用蘸了纯净水的棉布擦洗了一遍。每次他低头看自己的植物时,就像《格列佛游记》中的格列佛低头看自己的花园一样。这时睡袍的下摆就露出他那双纤瘦病弱、由于缺少活动而显得笨拙的长腿。谁都不会想到这双腿过去曾经一直支撑着一个多么强健威猛的身躯,那具健康的身躯曾经由于长年跳伞、划桨而结实有力、矫健粗壮。
疾病夺去了他腿上的肌肉,让他的体形变得瘦弱,还让他的一双蓝色眼睛凹陷进去,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今天早上我一直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放下了窗帘好阻挡炽热的阳光进来。
之后,客人跟着主人走进那间宽大的卧室。卧室里面有十几个中国小雕塑品摆放在架子上,主人一个个小心地擦拭,唯恐留下任何灰尘。他一边擦拭一边继续讲述昨天下午的经历。他昨天下午在共和国广场遇到了游行示威,那些红色的旗帜给他留下很晦气的印象。
客人昨天看到的跟主人并不同,但是很乐于完全同意主人的观点,还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窗外布特·肖蒙公园的栅栏。首先,他比主人还要更不喜欢那些激动的人群;其次,他早就知道集体主义情感将会有怎样的结果,将会引起怎样的噩梦。
总之,主人雷欧纳厌恶历史(他更喜欢永恒),而他的“长途旅行“随时都可能到来——只要病情再有点风吹草动。
这会儿,他又带上了透明橡胶手套,并开始用活性剂清洁沙发上一些很难去掉的污点。一边擦拭,一边还忘不了自己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游行示威者的怨恨。
不知是患了孤独症,还是职业病的影响——他是个神经学教授,雷欧纳近年来在自言自语方面已经变得越来越无可救药。他在说话的时候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就像电视辩论中一样。
由于他的病情不见好转,甚至每况愈下,他去上课真的已经时断时续。现在经常只是他的这位客人无奈接受他的教育。生活对于他来讲,已经变成一个永久的讲坛。
当雷欧纳·塔南博还是一个私立学校的学生时,他就已经才华横溢,同时也总是出人意料。他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嘲讽他的老师们,或者是在大教室里随时发表一些讽刺性的讲演。不过,这是有条件的——当他不轻轻抚摸同桌的腿的时候。而他的同桌,一半的机会都是布莱里奥。
然而那时候的单相思——雷欧纳给布莱里奥写了不下一百封情书——变成两相情愿的可能性实在太低,无异于两个星球相撞。尽管他们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生活上总是捉襟见肘的布莱里奥就总是向自己的老情人求助——今天早上也是同样的理由。他总是从雷欧纳那里“借“几张大面额的钞票,而借口也是花样百出。
这还不算他接到的那些翻译的活儿——雷欧纳是十几家美国杂志的科学委员会的成员。
总之,雷欧纳也不是完全不想从他的“投资“里面收获点什么。但是即使希望这样,他也从来不说,而且事实证明这样想也是徒劳无功的。
作为交换——既然帮助就必须要交换点什么——布莱里奥必须对他详细讲述一下自己的私人生活,而且要避免绕圈子,尽量直白。这是雷欧纳要的风格。然而这会使人特别难堪。
雷欧纳一直很好地扮演着忏悔神甫的角色,然而他也完全能够扮演一个放荡不羁的神甫或者甚至是一个被人嘲笑的弃妇的角色——他指责布莱里奥太贪得无厌,而且还为了一个名声传遍了巴黎的女人将他狠心抛弃。“让我伤心的是,你看看你自己,我的小宝贝,你就像一个没钱又有毒瘾的孩子一样,“雷欧纳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递给他三张一百的钞票,“我真为你担心。真的很想知道,在你这个年纪什么东西能让你这么上瘾。“
布莱里奥一点都不否认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还故意提示对方这只是暂时的周转不开,很快就会还钱的。另外,他还提醒雷欧纳——他们之间最好不要太多的谈钱,因为隔墙有耳,怕影响不好。
布莱里奥是在暗示拉希德——雷欧纳现在的男伴——刚刚购物回来,现在已经听到了他在厨房里的声音。
尽管拉希德既是雷欧纳的病人和密友,又是情人兼儿子,但是他远远算不上一个“白马王子“:长得像根竹竿,脸上尽是痘痘,还一副阴郁的表情。而且他还特别唠叨,别人说什么话都要插嘴,还总喜欢跟人争论,总是觉得自己有理——直到他的“保护人“烦透了,不得不使用特殊手段——双手抓住他像摇李子树那样晃两下,他才会冷静下来。
每次这样的镜头之后,作为惩罚,他就会被“流放“到厨房里,禁止说话。
这很明显是虐待,布莱里奥非常清楚,同样也很清楚的是:这些时候他也是施暴者的同谋。虽然他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接受这些粗鲁的镜头——但是,内心中他还是能感觉到一阵快意。另外他也早已习惯他们之间这种粗鲁的习惯。每当客厅出现大声的嚷嚷,他就戴上耳机随便躲进某个房间。
估计一个小时后这一幕会再现,今天也不会例外。因为在餐桌上面对拉希德精心准备的馅饼和香草丸子,雷欧纳却小声对布莱里奥抱怨——他的情人早泄,这让他每次都不尽兴。
“你可以等他出去再说。“布莱里奥小声提醒他。因为有时候雷欧纳会故意跟他说些调情的话,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但是有时候,这些话又像是野兽孤独的嘶叫一样,让他难过。
“跟大学里的同事想象的刚好相反,“雷欧纳接着说,“我不怎么想那些学生或者是我的病人,想他们还没有想亚里士多德的次数多。我想得最多的,除了性,还是性。“
他这么一说,布莱里奥盯着眼前的盘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得已,他只好再次启动自己的“精神保护装置“——一下子屏住呼吸紧盯着桌子上散落的面包屑,思维如同玻璃化了一样,只是反射着午后的光与影。
每当遇到这种精神上错愕无言、几近崩溃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心底里最想念的是娜拉,就会有给娜拉打电话的冲动——让她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