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第一次听到林教瘦这个名字的时候,反应都不一样。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面露惊异,有的人会冲口而出:“真的假的?”有的人则会说:“不会吧,这么年轻?”更多的人则是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仿佛他是个骗子。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林教瘦就会很耐心地跟人解释:“我的名字是林教瘦,瘦弱的瘦。”
可以肯定的是,林教瘦之所以叫这个名字,绝非出自他本人的意愿。
20世纪80年代某一年的某个秋日的傍晚,老林家得了一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这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在半个小时之内便传遍了整个村子。林家五代单传,老林不惑之年得子,自然乐得脸都笑抽筋了。等到高兴劲稍微缓和过来,老林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给自己的宝贝儿子起一个绝好的名字。犹如醍醐灌顶,在三十秒之内,老林便想到了一个自己认为简直是“神来之名”的名字,于是立刻提上自酿的米酒,半夜敲开村里唯一的一个小学教师的家门,央求其把儿子的名字写出来--老林自己是不认识字的。
当年近半百的山村教师问及老林给儿子起了什么名字时,老林嘿嘿一笑:“教授。”因为某次老林偶然到山外办事时,听到人说起这两个字代表很有学问的意思。于是这位山村老教师很郑重地拿出珍藏的稿纸和钢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教瘦”两个字。从那一刻起,这两个字就成了林教瘦的名字。
老林对于这个宝贝儿子是寄予了非常高的希望的。在林教瘦尚未上学时,老林就每日不辞辛苦地教儿子写自己的名字,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这两个字的意思。直到很久以后,当林教瘦有机会到山外读中学,才知道当初山村教师所写的这两个字有一个是错别字。而且林教瘦发现自己父亲所使用的教育方法所产生的效果是如此显著,以至于林教瘦知道那个教师专业职称的正确写法是“教授”而不是“教瘦”后,每每遇到“教授”这个词,还是会本能地写成“教瘦”,然后林教瘦要经过几分钟的思想斗争后,才很勉强地改成“教授”。为此林教瘦也颇为苦恼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他知道了名字可以到派出所修改,打算给自己改个名字,这才想到,如果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林教授”则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而老林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无比强硬,坚持要让儿子叫“教授”,并且对儿子能够考入山外的中学一事,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托了名字的福,沾了名字的光。所以老林对儿子要改自己为他精心取的这个“神来之名”这件事情大为光火。无奈之下,林教瘦只得放弃了改名字的想法。过后再来想,倒对于当初山村老教师写下的是“教瘦”而不是“教授”这件事感到有些庆幸了。
有时候幸福感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是真的因为这个名字起得好,还是他勤奋好学的关系,林教瘦不负众望,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成为那个小山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也因此被称为村里的“第一才子”。虽然只有林教瘦自己知道,自己毕业后找工作是如何的不容易,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中生活是如何的艰辛,但是在村里人的眼中,这个林家的小子已经是“飞黄腾达”了。
北京,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对于林教瘦来讲,一直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是因为从小除了“教授”,“北京”是林教瘦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毕业后又在北京工作已经两年多了;陌生,是因为北京太大了,大到没有道理,大到随便出去办点什么事情都要坐一两个小时的车,大到无论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都要准备一张地图。但就是这么大的北京,却是寸土寸金,对于林教瘦这种收入水平的人来说,如果没有被金砖砸到脑袋,这辈子是无法在北京买得起房子的。所以林教瘦也明白,对于北京来讲,自己始终只是一个过客。
此时林教瘦正在回家的路上。公共汽车里已经是挤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但是每到一站,便又有一群人蜂拥而上,售票员还在高声叫着:“都往里挤挤,都往里挤挤,里面还有地儿!”虽然夏季已过,但是车厢里依然十分的闷热,人们的情绪都有些烦躁,所以售票员的叫声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售票员又喊:“大伙儿都着急回家,相互体谅一下啊!”这才有几个人往里面挪动了半只脚,但是车厢里本就没有多少空隙了,所以这挪动的半只脚并未给要上车的乘客腾出多少空间来。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六七个人依靠勇气和力量挤了上来,不得不佩服人类的潜能是如此巨大。一番混乱之后,车门才艰难地关闭,公共汽车缓缓启动。
林教瘦就又把自己往人群的缝隙里塞了一塞,暗中叹了一口气。好在林教瘦虽然没有成为教授,但是却是真正的“瘦”,就这一点来说,老林当年给儿子起名字时是颇具前瞻力的。不过除了“瘦”之外,林教瘦身上也找不出其他什么特点了,基本属于那种丢到人堆里找不到的人。如果硬要说他有些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林教瘦从小就比其他孩子运气差。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打回来的猪草,别人家的猪吃了都没事儿,林教瘦家的猪吃了却上吐下泻,差点要了小命;同样是要在晚上停电的情况下熬夜苦读,林教瘦所买回来的蜡烛却总是比别人的烧得快。当然,或许这些事情不能都简单归为运气差,这其中可能有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但是,在林教瘦身边的人的眼中,这个倒霉孩子是倒霉到家了。
林教瘦到山外去上中学,情况似乎没有好转。开学的第一天,林教瘦穿上刚发的新校服,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却发现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一块油污。就在他低头想办法擦拭的时候,又被过路的汽车溅了一身泥水。为了不迟到,林教瘦还是赶往学校,却在校门口被教导主任勒令回家换衣服,于是林教瘦就“顺利”地在开学的第一天迟到了两个小时。
在这风风雨雨的二十多年里,林教瘦就一直倒霉事不断。不过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生来就比较幸运,有人生来就比较倒霉,林教瘦当然属于后者。有人说林教瘦灾星缠身,注定一辈子倒霉。也有人用西方的占卜术给林教瘦占卜未来的运程,但死活不肯告诉林教瘦占卜的结果。还有人用比较科学的口吻解释说,林教瘦天生负面磁场比较强,这种负面磁场会影响林教瘦及林教瘦周围的事物,导致他比一般人倒霉。无论是哪种解释,似乎都不怎么对林教瘦有利。总之,大家一致认为林教瘦这种倒霉的特质是天生的,而且是无法改变的。而林教瘦特别容易倒霉的结果是他的朋友特别少,除了时雨之外,林教瘦想不出还有什么谈得来的朋友。
不过,林教瘦叹气倒不是因为车上的拥挤,对于这种每天都要经历两次的情形,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林教瘦之所以叹气,是因为他正在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而心烦,而这件倒霉事情也是与公共汽车有关的。
今天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因为要发薪水了。和那些兜囊早已干瘪的同事一样,林教瘦也已有好几天是数着钢镚儿过日子了:下个月的房租要及时交上;煤气卡、电卡、水卡上的钱也不多了,要再去银行充上一点;下个月的伙食费要先预留出来;最后再把剩下的那点数目不多的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等等。
不巧的是今天公司的出纳病了,大家又各自有事。胖老板(实际上林教瘦现在的老板姓庞,不知道是谁先叫起来的,大家私下里都叫他胖老板)就让林教瘦带着支票去银行取钱。林教瘦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推托,只得听从老板安排。到了银行,居然很顺利地取到了钱,林教瘦很谨慎地将厚厚的几沓钱放进包中,将包搂在胸前。他知道胖老板一定不肯给他报销车费,所以不敢坐出租车,只得乘坐公共汽车回去。等上了车,林教瘦才发觉坐公共汽车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虽然不是上班高峰期,但公共汽车上人也不少,而自己又身怀“巨款”,所以他不得不加倍小心,四处打量着有没有可疑人物。
站在林教瘦身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林教瘦不是遇到什么事儿都倒霉,不过事情一旦与钱或女人有关系的时候,倒霉的概率就特别大,如今两个条件都具备,悲剧当然是避无可避的了。
就在公共汽车即将到站时,几个将要下车的人往车门处挤去,那个漂亮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啊!我的手机丢了,车上有小偷!”于是车上立刻混乱起来,有人问了漂亮女人的手机号并拨打过去,结果发现已经关机,于是确定漂亮女人的手机在车上丢失了的事实。随后,漂亮女人借旁人的手机报了警。按照规定,这种情况下公共汽车要停靠在路边,不能开车门放任何人下车。车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检视自己的物品,并且开始用怀疑的目光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又是一阵混乱。没过多久,警车开到。警察来到公共汽车上,建议漂亮女人再拨打一下她的手机试试,这次手机铃声却叮当悦耳地从林教瘦的衣服口袋中传出。林教瘦惊出一身冷汗,才想到莫非小偷见情形不好,又将手机打开塞到了自己的兜里?不过这种解释林教瘦自己都不会相信。
接着警察又从林教瘦的包里搜出“巨款”,鉴于林教瘦衣着寒酸,自然怎么看也不会像是那种能带着几万块逛街的人。而在“疑人偷斧”那种心理的影响下,其他人看林教瘦自然是越看越觉得可疑,纷纷指出林教瘦上车后的种种反常举动,那名女子更是说林教瘦一直鬼鬼祟祟地站在自己身边,目光闪烁云云。林教瘦本想为自己辩解,但见到这种群情激愤的场面,索性闭起嘴来,在一片鄙夷的目光中被警察“请”回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中,林教瘦整理了一下思路,仔仔细细地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又有胖老板亲自来作证,最后,因为林教瘦一贯表现良好,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手机是他偷的,于是做完笔录后,警察就让他离开了。不过这么一折腾,一天也就过去了。虽然胖老板因为晚上还有应酬而没有来得及斥责林教瘦,但是一向笑眯眯的大胖脸板成了铁板一块,加上临走前那冰冷的目光,这一切充分表明了胖老板非常的生气。林教瘦只得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情,挤公共汽车回家。
回想到这里,林教瘦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只是他忘了,当他心情不好时,他的负面磁场似乎就会变得格外的强。果然,就在林教瘦叹气的同时,他所乘坐的这辆公共汽车前面有辆小轿车速度突然减慢,公共汽车司机也连忙刹车。汽车里已经挤得密不透风,这一刹车就有人被挤得大叫起来。公交汽车司机嘟囔了一句,又重新发动汽车,结果发现这次汽车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不一会儿公共汽车后面就开始排起了长龙。无奈之下,售票员只得高声喊道:“各位乘客帮帮忙,下去推一下车子,谢谢各位了啊!”车门打开,就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跳下车,准备推车。
林教瘦也跳下车,站在车尾,售票员一声令下,大家都弯下腰开始使劲推,直到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林教瘦才发觉自己站的位置前面正好是排气管。下来推车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挤上了车。林教瘦没有上车,他独自走到人行道上,步行回家--还有四五站的路。
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一丝夏天的味道,不过黄昏时分的风吹在身上已经能感到丝丝凉意。这段时间是北京真正的黄金季节。在北京,你会感觉过完夏季就是冬季,上半个月你还挥汗如雨,感到酷热难耐,下半个月可能就不得不穿起夹克,以抵御一天天加重的寒意。也只有在这热与冷交替的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才能让人感觉气候有点舒适。
林教瘦慢慢走着,他是一个非常喜欢走路的人,小时候每天穿梭在山间那些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中,感觉乐趣无穷。只是到了北京后却很少走路了,原因自然是他上下班有十多公里路程,不可能采取走路这种方式。另外,他也不想走在马路边,呼吸着“新鲜”的尾气。
林教瘦习惯于在路上思考问题--每天上班在路上就要花费一个多小时,如果不想点什么就会感到十分的枯燥和烦闷。所以林教瘦走着走着,就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虽然自己一向运气都比较差,但是这几天所发生的倒霉事无论在数量上还是造成的后果上都大大地超越了以往的水平。而且他的负面磁场的影响范围似乎也扩大了--就在前几天的时候,林教瘦楼下租户所有靠近房顶的东西,包括电灯、壁挂、臭袜子什么的,都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间掉了下来。于是传得人心惶惶,有人说是要闹地震,有人说是那座楼房地基不稳有倒塌的危险,甚至有更离谱的说是什么灵异事件,因为同一栋楼的其他房子都没事,吓得那一家人连夜退了房子搬出去,那家房主也没有敢再出租,所以到现在还是空着。不过,根据林教瘦猜测,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情,可能是那家的房顶距离自己太近的缘故。自己本就强大的负面磁场居然变本加厉了,莫非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低着头思考的林教瘦这种缥缈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突然感觉到头上嗖地划过一道冷风,然后一个可疑物品砸落在脚尖前。林教瘦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仔细看去,发现是一柄小铁锤落在了脚边,把坚硬的路砖砸了一个坑。他抬头看去,才发现上面有个工人正在修理广告牌的灯,见到林教瘦抬起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我让小高在下面看着来着。”然后又高声喊:“小高!小高!你这家伙死哪去了?!”
林教瘦看看四周,才发现不远处立着施工的警示牌,而且周围也用细绳围了起来,自己一直在想问题,不知不觉地就跨了进来,所以才险些被锤子砸到。知道自己也有责任,林教瘦连忙说了两声没关系,然后跨出圈子,匆忙离开。
有时候林教瘦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太倒霉呢,还是太走运了?
快到家的时候,林教瘦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想道:这几天无论做什么都要加倍的小心,千万别再出什么差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