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爹的病好了,燃烧的烈火熄了,炎窟变成了冰冷的山洞。村人们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一下子仿佛失了主心骨,谁也没有注意。龙青下落不明,石老爹整日里神情呆滞,一天老晚除了眺望着迷雾林后的龙蟠山,什么也干不了,多亏了有长英照顾他。
长英决定了,明日就上山找龙青。他不敢跟任何人讲自己的打算,来妮更是不能告诉。家里的爹娘有大哥来项和小弟水儿照应着,自己就算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怎么样,唯一不放心的是石老爹,整日痴痴呆呆的,自己走了谁来照顾他?
长英躺在自家的木床上睁着眼看着窗处皎洁的圆月,很想去见见来妮,跟她告别,跟她嘱咐一下石老爹的事儿,可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长英按了按怀里偷藏的避雾丹,自言自语道:“来妮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不会看着不管的。”暗自在心里下定决心后沉沉的睡去,明天开始他要循着龙青走过的路离开这里,艰险和死亡都不足为惧。
初秋的黄绿在龙蟠山里绵延,和起阵阵凉意的风,卷过去扫过来,夹着不知名的果树馨香。一丛秋竹静立其间,竹叶并不茂密,淡淡疏疏,竹枝纤细,婀娜潇洒,恍若温柔凝视的眼睛,轻轻抚过龙青的忧虑。
十年,他说爹爹还有十年的命。
六十年换十年,龙青觉得很值,只可惜她没有更多的六十年拿来换,否则定要给爹爹换回个百岁高寿。想到这里龙青忍不住偷笑,刹那的绽放衬着一身素白衣裙,竟然惊呆了跟前的翠竹。散漫的竹枝停了轻轻随风摇曳的悠闲,僵了纤长的身躯,浓绿渐淡的叶片边缘浮一抹极不自然的浅韵。
“这竹叶绿得真好,清香的味道也不错。”龙青终于留意到眼前的竹,“采些回去煮水烹野薯果,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龙青新任了山庄的管家,主人却没想过要给她留下什么资费米粮等俗物,好在她过贯了自给自足的苦日子,靠着一双手在山里找吃找喝过得还不错。
衣裳是裁了窗棂上半片白布连夜缝的,吃的是黄土里刨的几颗野薯果子,喝的是山庄后面的山峰上淌下来的泉水,用的东西山庄里的也都能将就。龙青很知足了,知足到看见任何一样东西都想煮来偿偿滋味。生在仙界长在仙界的苍离想不到肉眼凡胎的龙青要靠五谷来维持生计,龙青的肉眼凡胎自然也瞧不见跟前的秋竹察觉到她的意图后瑟瑟的颤抖。
龙青伸手采竹叶,竹叶避无可避,借着风力往后退了两尺已经是极限。当并不粉嫩的手触到细长的叶尖时,秋竹放弃抵抗咬牙闭眼等待即将到来的疼痛。疼一下而已,他并不后悔为了救跳下龙蟠崖的她折损半成修为,推迟了立秋日化为人形的机会,晚二十年也没多大关系。
夜空很远,深邃而广阔,日月星辰包罗万象,龙青站在自己住了十年的小院中央,一伸手仿佛就能摘下最闪耀的那颗星来。寂静的十年,安宁的十年,每日陪伴她的只有绽放的桃花和青青的绿树绒草,唱的歌只有潭水相和、山峰在听。
龙青心甘情愿在山庄里当管家,若这山里还有另一个人,他一定会尊敬的称呼自己一声“龙管家”,可惜没有。庄主苍离十年没回来过,没机会看她把这里打理的井井有条、日子过得有生有色。
龙青每日劳作不息,挖山药采丝麻,收集野生种子挑品质优良的种在垦出的荒地里。她象个探险者一样踩遍了龙蟠山庄周围的山山水水,知道山上有多少个泉眼,哪些是温的哪些是冰的。她知道山里每一株植物的花期果熟,品偿了数不清的山珍果品、清潭泉水。她在山庄里里外外开辟了大大小小的花园果圃,使用整个山庄一年四季花果争艳,欣欣向荣。
忙忙碌碌时间晃得特别快,龙青偶尔从清澈如镜的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也曾怀疑过水里的那个是停留在十年前的自己,可再看一眼山庄里的欣荣,她毫不怀疑自己付出的十年心血。
庄主苍离,仿佛上一回见他只在昨天,银白的袍角,一闪而过的背影,一双男子的硬朗足履,反而那张脸有些模糊不清。龙青担心忘记了恩人的样子,越是想记起来就越是模糊,一张冰冷的脸愣是被她在心里翻过来搅过去悟得热乎乎的。
龙青猛的再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苍离时,呆滞的表情惹得本来就不怎么耐烦的他很不高兴。
打个盹三百年,一弹指几十年,十年于他实在不算什么,他偶也抽空下来看看。除了感叹两回凡人的花样多之外,她还算本份,没给他添出什么麻烦来,不过眼下的这副表情着实让他有些不快。
苍离想起某个天气睛好的夜里,自己无意飘落在半山腰的那棵树桠上看到的情景。
璀璨的星空笼罩着花香四溢的小院,风儿恰如其分的增添着花儿的妩媚,站在院中央的少女素白的裙袂飘逸,犹如欲振翅高飞的鸟儿,翩翩舞动。
“星辰,你们每天夜晚在天空相聚,眨着快乐的眼睛在一起嘻戏,真幸福!我会酿一种非常甜的果酒,你们想喝吗?想的话就帮我一个忙,捎个信给我爹爹,我很想他!还有长英,来妮,水儿……我也好想他们!帮我谢谢来妮和长英,这十年肯定他们俩在帮我照顾爹爹。他们一定成了婚,生了一窝小娃娃,这个哭那个闹的,小日子过得……”
他原本只想绕过山庄去泡温泉,一不小心被树枝子挂了衣袍,解袍子的空隙鬼使神差的听了这些酸溜溜涩牙的话。今天特意赶过来想带她去见她爹爹最后一面,却不曾想过她会是这么一副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的模样。
苍离在心里暗哼一声,显了显身形,又多占了龙青面前的半片月色。
突然跳出个人来摭了月光,冷冰冰的面孔虽落在阴影里却很清晰。怎么可能忘记这张脸,她只是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和记忆里翻搅了千万遍的影子是同一张脸?冷极,热极,很有些捉摸不透。
苍离腹中气恼,皱了皱眉,冷着脸扫过龙青独住的偏厢院落很有些入不了眼,再扫过一身素白的龙青,眉皱得更深。他转身穿过三进三出的回廊去了龙蟠山庄前厅,随手从袖里拎出一把乌木大椅,安置在厅堂中央,纵身坐了进去。银灰色的发丝随意散落在银白的袍襟里,锁在眉间的深邃浓黑映着厅里骤然亮起的烛火,冷冷冰冰,一丝温度也无。硬邦邦的椅子衬托着一片冷俊银色,竟盖过了窗外如水的月华。
“庄主,你回来了,我去给你泡杯茶。”十年操劳,龙青终于有机会尽尽管家的职责,激动的心跳快了半拍也就忽略了那些无所谓的冰冷。
“嗯。”苍离暗念口决收了龙青眼里不经意飘过的淡淡碧影,怔然面对满满一桌的茶水点心有些茫无头绪。
他下意识的喝了茶,偿了装在小碟里的每一种糕点,清淡的茶香和甜腻口感都很陌生。他是天界的神,也是个男人,从没把这些琐碎放在心上,更没有当过什么庄主。
“好吃吗?”龙青象一个想要得到夸奖的孩子,闪着光的眼珠子盛满期盼镶在白晳粉嫩的脸颊上,褪了泥土气息的清雅妩媚让苍离不得不缓了视线转向别处。
“嗯。”苍离觉得自己很狼狈,有些东西背离了他的初衷。
“庄主,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直到实在跟不上他脚步的龙青气喘吁吁的开口询问,他才猛的警醒过来,仙凡有别,他和她终是不同的,忙敛了远游的神思,硬着嗓子挤出三个字:
“龙家村。”
枯败的黑土龟裂的缝隙里冒出星点绿意,没有山巫的龙家村失了主心骨只剩下烈焰后的灰烬,不少村民为了找寻失踪的希望离开了这里,贫瘠的龙家村此时更象是一片荒原。
新立的坟冢前,一个满面沧桑的青衣农妇跪在坟前哭泣,喋喋不休的对着深埋在地底的人述说着。
“石老爹,我孝敬了您十年,可我不是为了龙青,所以您不必感谢我。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她的手指身体全都不由自主的朝向新坟不远处的一座旧坟,确切的说是一座衣冠冢。
“长英哥就那么走了,连话都不来和我说一句,可这世上只有我明白他的心,连龙青都不明白。他不来跟我告别是怕我不让他去白白送死,他不来是因为他知道我会照顾好石老爹,他不来是因为他觉得亏欠了我。我才不管那么多,只要长英哥想叫我做的,我就去做,只要长英哥想要去做的事,我就支持他。”
“石老爹,您老人家终于可以去见她了。为什么您和长英哥都喜欢在对着我时心里却想着她,我哪里不如她?十年了,我日夜守着田地只为能多收一根穗子,我不怕迷雾林里的毒气闯进去采草药摘山果,您吃饱穿暖多活着一天,我就觉得长英哥的心是向着我的。”
“长英哥,你是个傻子,我也傻。龙青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却一直把她记在心里。你心里没有我,我还是忘不掉你,现在你终于可以撇开我单独去见她了,可你阻止不了她去见旁的人,出了我们龙家村,这世上的人多着呢!”
“石老爹,长英哥,你们如果见到龙青,帮我带句话:我……我做鬼也……”
被苍离缚在云头上的龙青清楚的听到了这泣血般的哭诉,泪早已浸透衣裳,嗓子也哑了,可无论她怎么喊叫,来妮都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当她用哀求的眼望向苍离时,他无动于衷的淡漠着,转开了不耐烦的脸。
“身处两界,永无相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