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龙青在漫漫云雾里穿行时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通透感觉,神清气爽,一股豪迈之气从脚底升上头顶心,身体里充满自信。到了七八天的样子,云雾渐渐渐稀薄,风里少了泥土的湿润之气,却多了一分干裂燥热。
收云头落地,才发现这里已经是另一重天光。
苍翠的山不同于以往所见任一座山,水不同于以往所见的任一方水,神秘而虚幻,仿佛画卷中的色彩,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看不真却。抬头四顾,茫茫林海一片迷朦混沌,无边无际,分不出四季看不清天色,甚至辨不识天地界限,整个人如被包在巨大的蛋壳中一般。
或许是因为服了那药丸子的缘故,龙青并不觉得害怕,慢慢在树林间穿行。深深浅浅,一步一印如踩在厚厚的棉絮上,循着山体石堆竟踏出一条不能称为路的路来。
她见山壁间的石块上刻着些山精野怪鸦雀类的图画,奇诡却有趣,迟疑着伸手一触,刚才还凹凸不平的石壁,瞬间变得光光溜溜一平如镜。心随念动,转回头一看,发现脚下的路在她抬脚的一瞬自动自发合拢、平复,一如无人之初的模样。
“难道……这是幻境……”
“哈哈,幻境谈不上,就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一阵爽朗的笑声突然在林间响起,吓了龙青一跳。
十步开外站着位看不出年纪的老者,一袭普通的蓝衫长褂子松垮的披在身上,仙髯飘逸,面目和蔼,左手托着本厚厚的册子,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见龙青顺声看过来,微微一抬眉角,问道:“你是真的不怕,还是装作不怕的样子?”
龙青摇摇头:“我也正奇怪,为什么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老者挼了一把胸前的长胡须,点头道:“嗯,果然是仙根未悯。青鸟上神,你可曾想过回神归位?”
龙青有些莫名奇妙,问道:“青鸟上神?你是在叫我?”垂眼低头,复又抬头,一双黑眸间闪着清澈的光,“可惜,我叫龙青,并不是你们所说的什么青鸟或青鸟上神。我是个凡人……,或许,我是个妖精也说不定,但我绝对不是什么神仙。”
那老者仿佛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乍然爆笑,龙青觉得周身的树木都在陪着他抖动,山壁上的古怪石画仿佛要活过来一般。她不动声色,看着他,一直等他止了笑,等他再开口说话。
老者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这天上地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尽法子想叫我开口替他们占命数、卜机缘、算前因测后果,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做小法使骗耍诈叫我欠他们好明正言顺上门来讨人情,害得我一把年纪了却没过过一天舒服日子,整天挖空心思就想着怎么躲他们……”苦水是越倒越多,他一说起来竟然没完没了。
林间偶尔荡起一阵阵轻风,缓缓拂过,无数翠绿的叶片晃悠起来,似某个听故事的孩子在轻皱眉头,专心聆听。
龙青静静地等着,待老者长叹一声结束满腹牢骚,淡淡说道:“我给你做糖果子吃时并没有那种意思,你大可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人情。我也不要你替我算什么测什么,你看见我可以当做没有看见,要走便走,不必介怀。”
老者瞪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知道我?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不由自主的攥紧左手间的厚书册,抬起右手,食指朝龙青点着,有些颤抖。
龙青点头道:“嗯,我知道你是算机,是天界的天神,很受玉帝器重,人也很好。苍离,他告诉过我你恢复真身后的样子。”
算机一副“哦,原来如此”的神情看着龙青,眼里透出些欣喜和莫名的兴奋。下一刻又似想到什么,面色渐红,尴尬道:“原来,原来,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是我。”
算机所说的那个时候是指从四蛮之境出来,他被苍离一并带上龙蟠山住在山庄里的时日。虽不过三五日,却得了龙青的细心照料,偿过她做的可口饭菜,穿过她洗净的衣衫。
龙青不是神仙,心思也不如精卫灵敏,自然猜不出那小男孩其实就是算机天神。是苍离看不惯她真把他当成个孩子待着,亲手给他铺床叠被,衣食住行的照顾他,暗地里命雷霆将他送回算机天神府,偏又故意让她知晓,引她来询问。
那时,龙青就觉得这算机天神没一点天神的正经样子,性子甚是可爱。眼下,她更觉得他如未长大的童子般纯真有趣。
龙青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又伸手去触身边石壁上的怪画。此时,她更觉得那些画充满了孩童般的可爱稚气,一触便消,仿佛在玩捉迷藏的调皮孩子。
龙青抚了抚额头,先前心绪间的紧张一扫而光,脑子里清明了不少,有一种叫自信的东西悄然填满。
算机又道:“这山叫欢喜山,是我特意引你过来的。我在这山里等了你足足十个日夜,就是想还你上回细心照顾我的人情,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想达到的,尽管告诉我。不要跟我讲客气,你直管说就是,我定要替你实现。也不要这么快否认,你现在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千万不要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机会。”
龙青仍摇头,笑道:“你们都说我是青鸟转世,可我活的好好的,凭什么要我平白去做另外的人?平白承受别人对她的好?平白得了她的好处?占了她的位置?我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要的东西要自己去挣,不是自己的东西要来了也用不踏实,总归成不了自己的。我很不喜欢你们都把我当成她,因为我是她才对我好。”
算机十分不解龙青言词间的愤然,问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本就是青鸟转世,前世今生,你根本就是她,何分你和她?你与龙十子苍离若不是因为前世之缘又何来今生之果,更莫要妄谈什么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了。我特意等在这里一是为了报你照料之情,二是为眼下的情事所逼,不得不出手圆解,否则恐因小事而结出大祸。”
龙青有些惴惴,疑道:“小事?大祸?与我什么关系?难道苍离会遇上渡不过的患难?”
算机拍拍托在掌心的书册,点头道:“祸事大了,天上地下恐怕难安身。”
龙青急了,忙改口:“是什么?只要能解,我愿意做任何事。”
算机释然一笑,缓缓说道:“前因后果颇有些复杂,等以后事情了结我再细细讲给你听,眼下我只告诉你解决之道,你按我说的去做,定可以解你心上人的燃眉之急。”
龙青一时很难消化算机所说,有些迟疑不决。
她知道苍离去四蛮之境是去做什么,亦知道苍离其实是左右为难的。她不明白为什么玉帝就是不肯放过早已散得差不多了的九黎族,也不明白重黎为什么要一直纵容英姣和炎帝,从不劝阻他们的叛逆坚持。那中间究竟存了什么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让曾经是骨肉兄弟的两个人直死不相容。
在四蛮之境的一年,她曾起过无数次的念头想开口劝重黎拿一分的勇气与父母亲抗争,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开不了口。私下里她也和泰儿提过,分别一年的泰儿懂事许多也温顺许多,却在这件事上和重黎一样坚守着沉默的固执,无丝毫松动的余地。
英姣和炎帝究竟是一对什么样的父母,坚持了几万年,宁可牺牲掉亲生儿子也不放弃。被打压到最低点也要挣扎着想尽一切办法从头再来,两个人守着一堆不能熄灭的火势单力孤的坚守。现在的龙青已渐渐能体会身为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和爱,怎么也无法想象英姣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无情无义的对重黎,对泰儿。
她记得泰儿常在嘴边挂着爹和娘,央她做了好吃的点心特意给爹娘送过去时的幸福笑颜。泰儿常常喜不自禁地说:“我是重黎哥哥的一部分,也是爹和娘的女儿。”
算机见龙青神思远游,犹豫不定,决定加一把柴,火上再浇点油。清清嗓子,大声说道:“龙青,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只要跑跑路再动动嘴皮子,两边都劝上一劝,便可解双方之唳气,化干戈为玉帛,促成天地间一桩团圆结局。”
龙青终于回神,问道:“你是要我去做青鸟吧?可我做了她,我还在吗?”她想到以后自己变成了别人和苍离在一起,再甜蜜也与自己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