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徐婷婷望向墙上的一块八卦图。
那几笔是由黑石灰撒在墙上的，但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灰，一旦落上，竟像是刀刻的划痕一般怎么也抹不去。长横短划之间，有着天地，生着万物，演化出种种大道。她不懂八卦，但每当自己的手摸上那笔画时，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信息，神识几乎要陷入浩瀚广袤的无边无际之地。
幸好她生性简单，她从不去多想为什么，随遇而安，只要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便足够了。
人为什么而活着？她不知道，她只想追求普通人眼中的稳定生活。
她为什么还“活着”？她不知道，她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等待着下一个轮回。
所以，她已经在心中决定，要远离顾璟这个祸害，他是病毒，会侵犯她的神经，害她变得不像是自己。而她或许是中毒已深，纵使已经千强调万明确，一回到人间还是不知不觉踏进了病源体的领域。
他们已经完了，已经结束。她对着他说一遍，便在心中对着自己说上两遍。
“可是你看……”徐婷婷手指一伸，遥遥指着那面干净透明的落地窗，窗上，顾璟的影子独自飘零着，看上去有些悲苦。
她隐去脸上多余的表情，接着说：“即使我们现在在同一个房间又怎样，即使你能看见我又怎样，不同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世界。逝者已矣，你就放过我吧……”她对着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想到，在她死后的某一天，她会因着自己的死，认真且真诚地对着顾璟劝上一句。
“婷婷……”顾璟低下头，轻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沉默了一会儿，她正思索着接下去的话，却见顾璟又开口了，声音还是不重，但语气中多了几分坚定：“要么是你把我拉到你的世界，要么是我把你拉回我的世界……婷婷，你等着，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被他的豪言豪语吓到，徐婷婷呆了片刻，随后摸摸鼻子，对着顾璟绽开了一个带着些许诡异的笑，说：“顾璟，我告诉你啊，我在地府是卖茶的。”她顿了一下，“你猜我卖的是什么茶？”
“固元茶？”顾璟迟疑了一下，渐渐思索着沙棠对自己说过的名字。他记得沙棠请自己喝的那杯茶似乎是叫这个名字的。
他自然而然也一并忆起了自己与顾璟的交易。若是自己能帮沙棠找到一个魂魄，那沙棠手中的卖身契就是他的了，等到那时，徐婷婷自然也是他的。只不过，等他冷静之后再回想起来，发现这个交易漏洞太明显。
找一个魂魄……
找谁的魂魄？去哪里找？当时他被那张画了押的卖身契吸引了全部注意，这些问题竟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
如果现在就能困住徐婷婷，那他何必去履行与沙棠的交易？
顾璟想着，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笑。
“啊？”徐婷婷瞪大眼，显然是被他这个精准并且一部分正确的答案吓了一跳，然后狠狠地拍了一记脑门，摇头笑道，“没想到你也知道这种玄幻的名词啊……不过，我卖的最多的，是叫忘忧茶。”
“忘忧茶？”顾璟皱眉，重复了一遍。
“忘忧茶，顾名思义，就是可以使饮茶者忘记忧愁烦恼的。而这世上爱恨痴怨之情，所求不得之欲，就是烦恼的来源，所以喝了这茶，就可以忘记了。而且，忘忧茶仅仅比孟婆汤少了两味药呢。”
“你什么意思？”
徐婷婷轻笑，说：“凭着我们之前的交情，等你死了，我多请你喝几杯忘忧茶，也算了了这段情缘。”
“……”
“然后忘掉过去，投一个好胎，重新来过。”她说。
顾璟盯着徐婷婷，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婷婷，答应我，我们都不要喝忘忧茶，也不要喝孟婆汤……你等我，我们要一起进入轮回，一起重新开始。”
“呃……”徐婷婷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扭开头，避开了对视。一时之间，她突然不忍心去戳破他描述的未来，也不忍心告诉他，自己已经喝了好几杯忘忧茶……说实话，忘忧茶的味道淡而清醇，沁人心脾，入口之后唇齿间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香，比芷容的补汤好喝多了。
夜深了。
夜晚是灯光的舞台。窗外，城市中的灯火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交叉口的交通灯，隐在树中、草丛间的路灯，商家店铺的广告霓虹灯，路上的车灯，这些交织在一起，绘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
徐婷婷飘到了落地窗边，双手撑着那堵困住自己的边界，愣愣地站在窗内。她的视线从楼下的灯光延伸出去，飘到风中，飘到天边。
她看着窗外，顾璟看着她。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游移，默默地看着那一个美好的侧影。那个在自己记忆中、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看着她，他就觉得自己会在心底不由自主地笑。她黑色的长发由一根蓝丝巾系着，只余额前的几丝碎发散落下来，轻轻巧巧地在耳边打了几个卷，显得她的侧脸宁静而又灵动。
屋内的空气缓慢地流动着，气氛舒缓，像是夏日夜晚静谧而绵长的梦。
那是关于夏日的记忆，树上不知疲倦的声声蝉鸣，湖边狭长的羊肠小道，几对散步的情侣，还有汗湿黏稠又紧紧贴在一起的手。
彼时，22岁的徐婷婷还在上大三，24岁的顾璟已经有了公司。但两人像是刚刚学会爱情这一回事的小学生一样，笨拙地学着别的情侣去湖边约会，各自别扭地看着路、看着湖面、看着波光。
走了一会儿，顾璟突然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徐婷婷的名字，伸出手，说：“你看，他们都牵着手，你要不要把手给我？”
“哦？好……”徐婷婷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迟疑了几秒，红着脸，红着耳朵，慢慢地将自己的右手自口袋中拿了出来。
她的手刚一掏出口袋，便被旁边那人那只大手抓住了。
夏天的晚上特别热，两人手心贴着手心，在那条几乎很少有路灯的幽暗的小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徐婷婷与顾璟的第一次牵手。
很久之后，徐婷婷偶尔回忆起那个时候，总会觉得自己太轻浮太主动。不过那时，她只觉得有一股情不自禁的甜蜜，仿佛自己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就是这个人了。她任由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想着天荒地老。
彼时，他们彼此尚未表明心迹，一切情绪自在沉默之中，一切情愫皆在眉眼之间。说与不说，爱与不爱，朦朦胧胧，只隔着那么一层轻纱，举动似乎稍微有些逾矩，却又是那样顺其自然、理所当然。
如果能够回到那一场梦境，也许他们彼此都不愿意再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