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事……
是令所有人不得不忘掉电影的事吗?
小筠猛然抬头——
爷爷话语里最低沉的那一点沙哑,令她的身体轻微一颤,究竟母亲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以至于爷爷产生这样的无力感?
“你的母亲活着的时候,是一个……”
小筠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施老爷的唇,他的唇颤抖着——
“是一个出身妓院放荡的电影演员……”
“什么……?!”
晴天霹雳!和妈妈所有温馨如梦的昨天,被这突如其来的炸雷轰得溃不成堤!
这就是不可思议的真相吗?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在她的记忆里,谁也不愿提及母亲。即使偶尔提到,管家和宋妈也都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施老爷接着往下说:
“她的名字是,花雨湄。”
小筠惊愕。
赫赫有名的花雨湄,竟然是她的母亲!
还是一个……
一个放荡不羁的妓女!
怎么可能……
整个世界都在地动山摇!
窗外的雨淹乱了整个世界,呜咽的台风也在泣诉这个事实吗?
那一刻的空气令人窒息。
不,不应该是那样!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每次出远门,她都会给小小的她带最美丽的连衣裙。炎酷的夏日,她曾整夜整夜地为她打扇子怕她睡不着。冬天,她把她冰冷的小手放进自己暖暖的脖子里,只为让女儿舒服一点。她还带她去戏园子里看西洋影戏……
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来了:“妈妈叫伍洛湄,不叫花雨湄!”
眼睛里闪过一丝质疑的光。
——他说谎的技术也太高超了,差一点就令她相信了!
“花雨湄是她的艺名,从她还在妓院的时候就在用这个名字。仰喆,也就是你的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你母亲那个狐狸精给迷了魂,施家一开始极力反对他娶你的母亲,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听不进去,非要去找她,还到处借钱为她赎身。但是你母亲偷偷去演戏,还出了名,身价被鸨母翻得连她自己都无可奈何,最后她还是臭不要脸地傍上一个电影公司的老板,才被赎出了妓院。谁知到,那时候她已经怀上孩子了……”
“那个孩子……是我?”
她的目光变得空洞,怔怔地站在原地。
爷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说道:“可想而知,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雨湄是怎么在外头跟男人周旋,勾三搭四,勾肩搭背,卿卿我我……”
他的用词越来越重,恨意也越来越明显。
“可是你说过,‘她是个愿意为家牺牲自己的女子’,也是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一致肯定的……”
身体僵硬起来,无力感令她将手臂支撑在桌面上。
“她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这关系到施家的荣誉,我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你又那么小,跟你说,你能受得了吗?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让你碰电影,电影就是一个黑洞,会让女人变得不再单纯。”施老爷凝视着小筠,沉默片刻,揉了揉眼睛,“何况身为人母,当然希望给儿女留下光辉的形象,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你的父亲在中华茶园的幕布上发现了她跟人搂搂抱抱的影子,被她气得差点休克……你父亲再三劝她退出电影界,可她依旧跟着了魔似的和男演员醉生梦死……”
“那只是演戏呀,你们也太守旧了。”她打断说话,有些恢复平静了,突然,她转头看着爷爷,目光变得淡淡的,“该不会这就是你所谓的‘勾三搭四,勾肩搭背,卿卿我我’吧?”
“世俗观念如此,能由得她这么任性么?她这是不把施家的脸面放在眼里!你的父亲太爱她太宠她了,退了一步又一步,在亲戚朋友里面,让她叫‘伍洛湄’这个名字,我们总不可能让认识我们的人对大少奶奶指指点点,对我们府上指指点点,她怎么对得起我们光宗耀祖的名啊!”
施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筠鄙夷地斜睨着老爷,眼底闪过一丝怀疑:“爷爷……这……该不会是您又关系到什么名誉而编的吧?”
小筠往桌边一靠,翻了个白眼,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脑后抛下一句:
“本来还想问一些有关妈妈突然溺亡的事情,现在我什么也不想问了。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么?为了让我自动厌弃电影,就编出这样一个故事,你没有去当编剧真是可惜了!”
施老爷一把抓住小筠的肩膀:“孩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今晚就听我把这些你一直以来渴望知道的真相说完吧。”
小筠缓缓地转过头,慵懒地靠在门上。也罢,纵使爷爷说的是假话,但他如此毁谤她的母亲,她也不可能安静地去睡觉了。
这个施奉先,到底会不择手段地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他对妈妈,到底有多大的仇恨?
这么多年来,施老爷从未提过那些事,他看出她难以接受,但不论她是否能接受,既然说了,他就不准备再隐瞒下去。
“你母亲有惊人的容貌,是男人见了都会喜欢。但是她因为长期在妓院里生活,放荡不羁已经成为骨子里的劣根性,她大把大把地挥霍金钱,甚至还抽阿片,变得越来越自私。”
她心不在焉地咬着指甲,越来越佩服爷爷胡说八道的功夫了。
“要不是你的母亲整天忙着拍戏,仰喆也不会去搞什么革命,你知道吗,一个成功的男人身边一定伴随着贤淑的女人,如果女人不做好本分,是男人的悲哀。你父亲遭遇劫难的那天,雨湄她还在剧组里跟别的男人厮混……”
爷爷的愤怒越来越难以抑制,脸几乎要扭曲起来。
“什么叫做‘厮混’!”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对这样的用词忍无可忍。那些敏感的字眼刺激着她的神经,也刺激着她的尊严,就算是编故事,至少也换一个委婉点的词。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眼见为实,都是虚的!”
施老爷一愣,深深吸了口气,手指颤颤地对着小筠。
“不要抠字眼,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让我跟局外人一样说这事,我做不到,毕竟仰喆是施家大少爷,是我花了最多心思去栽培的儿子!”
施老爷绷紧了脸,悲痛的雾霾越来越重,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往下说——
“当仰喆为革命事业牺牲的消息传来,全家上下都很悲伤,只有你的母亲不知道这事。我让宋妈用最快的速度到片场去捎口信,谁知那天夜里雨湄竟然直接不回施家,连电话也没来一个!”
“等等,”小筠突然抬起眼,“你让宋妈捎信,宋妈是个哑巴,你让她怎么去通风报信?”
还以为老爷接下来要支支吾吾难圆其说了,不料老爷却很平静,他像想起什么,却打住了。但是很快地,他又接下去说:“江管家也去了。但是那一晚,雨湄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哼着小曲回来了,当时她在哼《杏园思钗》,音调很高,我在里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刚刚发生在昨天。
“你想想,那都到什么时候了,她还陶醉在儿女戏中。她回到施府大院那天,身边还陪着苏景昂导演,我直接抢过宋妈的扫帚把她赶走了,那时我气坏了,从此不许她再迈入施家半步!”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她的脑子里混乱成一团,难道,她留下来只为听爷爷把她说到相信为止吗?!
小筠猛烈的摇晃起脑袋,“够了够了,你别说了!”她朝门外唤道:“宋妈,宋妈……”
“这么晚了,你叫什么!”
施老爷慌忙捂住女孩的嘴,竟然十分紧张。
楼下传来了踩响木板阶梯的声音,宋妈已经听到,江管家也跟进了书房。
宋妈的眼睛红红的,仿佛刚刚哭过。但是她却低下头,似乎什么都不想说。
“什么事,小姐?”江管家微微俯身。
“宋妈,你哭了?”
她十分讶异,原本不信爷爷说的话,但是宋妈的表情令她失去了质疑的力气。她的眼睛瞬间泛红,一颗心仿佛被一百万一千万根针刺痛着。
那么……
她自己,出身豪门世家的千金大小姐……
竟然是一个妓女的孩子!
“宋妈,江管家,你们都退下休息去吧。”施老爷吩咐道。
宋妈和江管家彼此看了一眼,先后出了书房。
小筠看着宋妈离去,脸色白得就像一张吹弹可破的纸。
“后来……”
施家老爷接着说。
“过了大概有一个月,江管家亲眼看到雨湄勾着导演的手臂出现在离轮渡码头不远的一家戏院里。我得知消息,马上到导演下榻的地方等她,可她在我赶到之前就回到了住所,那天导演的屋子没有关门,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咬着唇,黯然无语。
“她搂着一个姓高的男人,姓高的男人对他说:‘或许我们必须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分开,否则我们就离开这里,给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我们的名誉也将得到保护,否则,否则谁也无法保证我们的事不遗臭万年……’”
妈妈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卑鄙、无耻、下流到了极致,为什么会是这样……
泪瞬间涌上眼眶,她仰起头,不让眼泪滑落。
台风又开始发作。
窗户像面战败的旗帜在风中颓废地摆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呻吟声。那些声音又像沉睡十年的女鬼在午夜的凤凰树荫下呜咽着,以哀凄的呼号斥责着伪君子的灵魂。
“从那以后,雨湄正式被逐出了施家。不久后,仰喆的朋友在万国租界内送给我一块地,为了不让雨湄找到我们,我以最快的速度找人修起了这座园子,很快地,我们搬进了鼓浪屿。”
女孩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哑然失声,大约声带受到了刺激突然闭锁,声音卡在喉咙里。
“孩子,你现在相信了?”
她已经失去了回应的力气,脸色苍白得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化成气泡。
“所以,孩子,你还是听话吧,不要再重蹈覆辙你母亲的过去。历史不能重演,远离那些不干净的剧组和导演,也远离那个名叫昶炀的男孩,你完全有希望录取鼓浪屿女子师范学校,然后留洋,最后成为周淑安那样的才女子!”
“够了……我不想听,不想听!”
断续而失声,带着哭意,她转身跑进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身体无力地顺着房门滑落在地。
泪终于无休无止地翻滚而出。
不会的,不会的,都是骗人的……
她像受伤的小兽那样蜷缩起身体,所有的苦涩与悲愤向她袭来,难以抗拒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恨透了所有的人!此刻现在,除了恨,再没其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