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悦心的合同，苏湘随便地收拾了些东西就出门去。在车站里买了票，然后等车，车站里人挤人，她被埋没在人群里，一直惦着脚尖，翘首企盼，将近十分钟，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无比难熬。直到大巴缓缓地驶出车站，她的心里还是无法平息。看着车窗外景色在急剧变化着，她想着自己离他又近了一些，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天气虽然不好，湿气把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可她的笑灿然而持久。
颠簸了几个小时，大巴终于停在了车站。出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丝也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两排路灯在雨中站立着，散发着幽幽的光，车水马龙，路人行色匆匆，看着真是冷清。
苏湘在车站外拦了车，说要去‘清塘渔村’，司机师傅点了头，保险杆一拉，车子就缓缓动了起来。
这是个小城市，两边的建筑物到了晚上都亮着霓虹灯，一闪一闪地，在眼睛里五彩纷呈，路旁的店面也异常热闹，都是写餐饮店、服装店、娱乐场所，玻璃上写着吸引顾客的广告语，隔着雨幕看去，那些热闹也是异常喜人的。
她一直淡淡地笑着，司机操着当地口音问她：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清塘’吧？”
苏湘应了一声，司机热情地跟她说起了话：
“是来旅游？那你可来错的时节了，夏天来的话，我们这里可好玩了，那沙滩，一望无际啊，海水别提多蓝了。”
“不是，我来找人！”
“找人啊？那你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苏湘沉吟了一阵，才说：
“叔叔，你知道‘清塘渔村’的任家老宅吗？”
“知道，那里整个清塘的人都知道。任家的人都是清塘的大贵人，清塘能有现在的样子多亏了任家。现在这里一半以上的民营企业都是任家带动起来的。”
“那麻烦您带我去那里吧！”
车子从繁华的市区拐入乡间的小公路，可能是靠近海了，湿气更重，夹杂着海盐的味道侵占她的鼻息，耳边还能听到海浪高低起伏的旋律，时远时近。雨停了，可天气依旧不好，看样子是憋着一场更大的雨，公路两旁的衰草都被风雨打击得此时恹恹地瘫在一边。
司机师傅把车停在一条陡坡下，对她说：
“姑娘，您看前面都是台阶，车子上不去了！您自己走几步，往这里拐个弯就是任家老宅了。”
苏湘道了谢，提着行李下车。因为下了雨，不太平坦的水泥路上积了一小坑一小坑的水，她刚踏下车，一不小心就把鞋子了。苏湘把行李袋背在肩上，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走着。
小渔村的夜里特别宁静，只有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音，台阶是青草石砌的，中间已经被磨得光亮，角落却长着青苔，生机勃勃地，竟然也没有因为冬天而枯萎。被雨洗刷过的渔村干净澄亮，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爬满了青藤，可不像顽强的青苔，大多恹恹地往下垂着，只偶尔还能发现几片绿叶。于是，电线杆上的路灯、用方石砌成的高强，墙上的爬山虎、密得像网一样的电线、还有背着行李走在台阶上的她，一切加起来真像她喜欢看的《几米漫画》，安静的、温馨的、寻觅的、伤感的。
走完了台阶，苏湘往右拐，又是一段小小的斜坡，她慢慢走着，一直看着自己经过的每一栋房子上的铭牌，终于在小路的尽头找到了郑教授说的任家老宅。宅子是日式的建筑，她推开那两扇痕迹斑斑的小木门，走到院子里去。里面种满了绿色植物，都是一些四季常青的植物，经过一场雨后，此时更加地明艳动人。看来主人是十分喜爱花草的人，眼睛所及之处都是花花草草，有的栽在硕大的花盆里，有的种在角落边。
房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廊上的一盏小灯亮着，微弱的灯光静静地照着地上的一小块地方，任志卿不在。
苏湘把行李从肩上卸下，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自己坐在秋千架上心不在焉地摇着。院子里有许多高大的树，都长到了墙外，一阵风过，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她立刻就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窜到心头，于是往掌心呵了一口气，重重地，又把自己头上的线帽往下拉了一拉。
等到后来，天空又下起了毛毛细雨，苏湘开始担心，如果任志卿再不回来，等一下雨大了，她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正当她看着天空愁眉苦脸之际，那两扇小木门又被人轻轻推动，发出‘吱呦吱呦’响声，苏湘喜出望外，抬头就看见任志卿，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不知道从哪里回来，脚上的鞋子也和她一样湿了一片。
咋看到苏湘的时候，任志卿愣了一下，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了她好一阵都没走过来。后来，脸色就暗了下去，冷淡得就跟这冬夜的风一样，让苏湘打起了寒颤，可，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不可能欢迎她，不可能给她好脸色看，即使心里难受，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任志卿收起了雨伞，目不斜视地从苏湘身边走过，他的大衣带起一阵冷风吹在她的鼻尖，还是很清淡的须后水的味道，只是多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药味。
他即将走远，苏湘害怕，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他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背着她的影子无比清瘦。她说：
“我等你好久了。”
他却说：
“放手。”
苏湘脸上被冻得青紫青紫的，脸色不好，她执拗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任志卿重重一甩，她往后退了一步，他刚要走，她又缠上去紧紧拉住。
不管他怎么做，就是无法摆脱她，最后任志卿不耐烦了，还是一眼都不看她，冷冷地说：
“你真的要逼得我无处可去是吗？”
他是这样决绝，平静地让她心在颤抖，她可以什么都不怕，但她怕他再悄无声息地消失，她怕自己找不到他，于是，苏湘终于颓然地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
任志卿头也不回，在他面前把门重重地关上。
苏湘没有掉眼泪，又回到秋千架上坐着。此时天空的雨线渐渐又粗了起来，她没有伞，坐在那里任雨淋着。
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那些暖呼呼的颜色隔着落地窗纱透了出来，刚好停留在她的脚边。而任志卿是铁了心不管她，门关得紧紧的，一点都没有开启的迹象，可她也是个执拗的人，几个小时都坐在那里，连脚步都没移动一下。
后来，雨下得更大了，可以听到铺天盖地的雨声打在树叶上，打在街道上，在花盆里积攒了起来，形成了水洼，直至漫了出来，流淌了一地。
漫天的雨幕，她坐在庭院里显得异常渺小和单薄，身上的衣服早就湿得不成样子，全都贴在了身上，头发也湿了，还在往下滴水，那些雨水弥漫了她的整张脸，可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身上的骨头被冷雨浸泡得没有一丝感觉。
直到深夜，二楼的灯终于又亮了起来，然后任志卿冲了出来，身上穿得单薄，雨伞没有拿，连拖鞋都没有穿，气急败坏地冲进雨中，把苏湘从秋千架上拉了起来，而她已经被雨淋得迷迷糊糊了，眼神空洞地看着任志卿，就是怎么样也无法聚焦，眼前的他是零碎的，模糊的，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捏着苏湘的手，任志卿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她的手毫无一点温度，没有丝毫力气地往下垂着，而她的脸被冻成了青紫色，眼睛一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升起无名怒火，是恨她，是恨自己，还是恨现在的一切，他都不知道。雨水也立刻就将他的全身打湿了，雨声很大，他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让你走了，你又回来做什么？你，你存心逼死我是不是？”
可她却已经一句话都说不来了，整个人扑倒在任志卿的怀里，在她眼前一片黑暗之前，她唯一想到的只有：这就是她的极限了，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不管他接不接受，这就是她的极限了。
任志卿抱住她，她全身都很冷，跟块冰一样，那一刻，他的心也乱了，好似坚硬的寒铁被刺穿了一个洞，然后全线崩溃。
可一切没有因为她淋了那场雨而变得好起来，换来的只有生了好久的病。任志卿让她进了屋，让她躺在他的床上，给她买了药，可就是不跟她说一句话，她每天醒来都要看他的脸色，可他总是冷淡，从来没有变化，她心里慌张，害怕他把自己赶走，于是希望这场病永远也不要好。
后来她在床上坐不住了，拿着悦心给的文件袋小心翼翼的下楼来，是晚上八九点，她知道这个时候任志卿会坐在楼下靠窗的摇椅上看书。
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他，可却没在看书，身旁的红木小桌上搁着一个茶盏，而他闭着眼睛歪在一边，把头发剪短了以后，他的眉目看得更清晰，光洁，却有风霜雨雪的痕迹。
苏湘悄悄走近他，棉拖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可却能把他惊醒。他睡眼惺忪，可一看站在身边的是苏湘，立刻就把脸转到另外一边。苏湘也不管他，自己退到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今晚的夜色很好，可能将近十五了，一轮皓月挂在星河璀璨的空中。月光洒在庭院的植物上，就像铺着一层细细的银沙，也洒在屋内的地毯上，就在他的脚边。
安静了很久，任志卿先开了口：
“我让老王明天来接你回去。”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即使不是很好听，她却也觉得心喜。他的话，她思量了很久，终于把那份合同往桌上一放，声音很轻，说：
“那你把这个签了。”
她不是求他，也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和他谈条件。任志卿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那个牛黄色的文件袋，眉眼倦怠，问她：
“这是什么？”
“赵如风和‘凯旋’的合同。”
他一听，本来还好好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眉头皱得很紧，愤怒地看着苏湘，甚至连手都在发抖。这些都在苏湘的预料之中，而她就是要他这样，只要他还会生气，她就还有机会。
任志卿捏紧拳头，手上细细的血管和小小的针孔都能看得清楚，即使心疼得紧，她还是忍了下来。
任志卿咬着牙问她：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是，你什么时候签了它，我就什么时候走。”
她一脸淡定，而他终于气得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拿着文件袋逼近她，重重地甩在她的脸上，文件袋拍在苏湘的脸上然后掉在地上，而任志卿气得扭曲的脸就在眼前，她不敢看，此时他的声音也在发抖：
“你，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会给你签？”
“你如果不给我签，我就去找莫小奇，反正你也认为我是狐狸精，狐狸精总有狐狸精的手段。”
任志卿似乎不怎么喜欢听到她提起莫小奇，终于把她逼到了墙角，他的影子笼罩着苏湘，背着光，他的脸隐在暗处，模糊一片。而他的怒气到底还是让她害怕了，退无可退之时，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指甲一直抠着桌上那些雕得无比精致的花草。
任志卿压着她，伸出手捏到着她的下巴，声音冷淡：
“你到如今还迷执迷不悟是吗？你难道忘了，忘了是谁把你卖给我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恨他，我还是爱他。”
她知道自己在说谎，眼神闪烁，不敢让他看见。而这个谎言足够刺激他，同时也深深刺疼她自己的心。
任志卿的鼻息就在她的头顶，热热地吹着她的发线，他没有出声，最后，退离了她的身边，又坐回摇椅上，说：
“我不会签。”
“那我……”
“休想，我讨厌那个什么赵如风，我不签，谁签了都没用。”
“那我，我是不会走的。”
任志卿没有再说话，只是又把眼睛闭上了，苏湘嘴角扯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心里的不安定也终于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她远远地站着，任志卿躺在窗边的摇椅上，屋里屋外都无比安静，借着月色，她可以看到他清瘦的侧脸，不能触，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