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璇一路看着高延宗和孙涟漪的相处，她又同为女子，自然能够明白孙涟漪的心思，可即便是明白，仍是忍不住为她惋惜。“夫人，等五爷醒了，你要怎么跟他说？”
“如实相告，我不想再骗他了。”孙涟漪释然一般地笑了，嘴角仍是残留着苦涩，她又望了倒在地上的那个小厮一眼。“别伤他，先关起来，事情结束之后便放了他。”
“是。”梓璇点了点头，看了看那个小厮，再望向孙涟漪的时候，发现她目光盯着虚无的地方，不知是在发什么呆。
孙涟漪忽而又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真的，亲手断了高长恭的后路。
她明明站在一伸手就能拉他一把的地方，却是变成了最后推他一把的罪魁祸首。
孙涟漪早就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这个局，从她第一次进入邺城时就开始了，而遇见高延宗，只是个意外。
之后的分分合合、纠纠缠缠，皆是有缘，只可惜，却是孽缘。
高延宗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恨昏庸无能的高纬，会恨最终受益的宇文邕，会恨推波助澜的禹余粮，可是他最恨的，应当是她。
是满腹阴谋、算计人心的她，是无情无义、口蜜腹剑的她，也是袖手旁观、助纣为虐的她。
“记得，我重回邺城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被人识破了身份。可后来，却是没人再怀疑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孙涟漪望着目光疑惑的梓璇，微微一笑，“这世上，最好的入戏，便是融入其中。”
真的动了情付了心赔了人，真真假假连自己都分不清了，才是最无懈可击的。
“夫人……”梓璇不忍心看孙涟漪强颜欢笑，可又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
“你跟我过去，把梓琪带上，就走吧。”孙涟漪也没有给梓璇劝慰她的机会，“四爷……走了以后，你传个信儿给我就好，别再回来了。”
“是。”梓璇微微颔首，跟着孙涟漪往院子里面走，此时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声轻叹了。
梓琪守着高延宗，隐约也是明白过来方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忍不住，就是坐在床边小声地哭了起来。
一边是对她极好几乎没摆过主人架子的高延宗和孙涟漪，一边是她的救命恩人禹余粮和唯一的亲人梓璇，梓琪实在左右为难，心里难过不已。
孙涟漪和梓璇进屋看到了抽噎的梓琪，也不知道该劝她什么，最后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孙涟漪就让梓璇把梓琪带走了。
屋子里面独剩下孙涟漪和还昏睡中的高延宗时，她便是卸掉了一身的珠花首饰，没有素缟，就换了一身白衣代替。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又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面，从抽屉里拿了白玉簪子，也拿了同心结。
孙涟漪拿簪子，是想着如果可能，要还给宇文邕；她拿同心结，是要记着高延宗。
喜欢和深爱，她终于是分得清楚了，可如今，分不分得清楚，已经不重要了。
五月快入夏了，今日的晚风却还是有些凉。
这一夜，邺城万籁俱寂地好似一座空城，只得有心人听得见它自身从地底冒出的哀鸣，震得人惊悸不安。
安德王府中，孙涟漪一夜未眠，此时虽已快过五更天了，却不见东方露白。她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挪动步子走到明镜之前坐下，只举着木梳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忽而听得窗外有声响，便是侧身望过去，玉臂一抬，那带着信的鸽子飞了进来便落在了她的前臂上，她忙是拆了信来看，细小的字条上只有三个字：兰陵殁。
孙涟漪先是一怔，随即眼眶便有些红了。她缓缓起身，走到床榻边，站着望了床上躺着的高延宗许久才敢坐下。
“四哥！”床榻上原本紧闭双眼的高延宗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满头大汗眼神迷茫，望着四周好一会儿才醒神儿，忙就是向身旁的孙涟漪问道。“什么时辰了？”
孙涟漪不答，只微低着头望着高延宗抓住自己的那只大手，用力地竟是抓得她有些疼了，她幽幽地轻喃了一声。“来不及了……”
高延宗不明白孙涟漪的意思，只掀开了薄被就是着急地要起身出门，又被她拉住了，“涟漪，我要去找四哥！”
“你此时既是去了兰陵王府，也见不着他了。”孙涟漪这才抬起头，正视着高延宗震惊的脸庞，而她却是目光如冰，冷得让人寒心。“昨日高纬赐了高长恭一杯毒酒，现下估计尸体都已经送入宫中了。”
“四哥死了？”高延宗不是未想过事情早晚可能落到这一步，可真的当他面对的时候，他依旧像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般被冲击地跌坐回了床上，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不会的……四哥他是战神，他不会死的！”
“他是战神，可高纬既是帝王也是凡夫俗子，功高盖主的兰陵王，他怎么能留？”孙涟漪望着高延宗悲伤的神色，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五爷，连我这小女人都懂的道理，怎么您反而不懂了？”
“涟漪，你……”高延宗这才觉得孙涟漪的神情有些古怪，此时她的眼神里透着股漫不经心，下巴微微抬起，嘴角轻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却不可忽视，这副面孔，不说一点悲伤都没有，高延宗甚至还从中看出了些许得意。
“高延宗，此时才发现，会不会太晚了？”孙涟漪见高延宗忽而睁大的眼睛，便笑得放肆，“你以前不是说过，我定当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其实我自幼就在周国皇宫中长大，习得一身狐媚招数，就是凭着这张脸这副色相为宇文家效力。让高纬亲下命令杀了高长恭失尽民心，就是我来齐国唯一的目的。”
“你，是周国派来的细作？”高延宗像是醉酒的人一样扶着床沿才能起身，他看着孙涟漪好久，突然笑了起来，惨笑声尤为刺耳，“原来我高延宗的枕边人，我心心念念娶回来的妻子，竟是个心怀不轨的蛇蝎妇人！”
此刻他的脸庞微微有些狰狞，往日温柔不复存在，她虽是一脸冷漠眼带轻蔑，泪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忙是背过身往前走了几步。“五爷好的不就是美色吗？心如蛇蝎和一副好皮囊也不是不能并存的。”
“可惜！你一定很懊恼吧，你这副好皮囊迷惑的是我这个没用的安德王，不是我四哥，更不是宫里面那个昏君！”高延宗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用力地将孙涟漪转向自己，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着他，“你这让人心疼的梨花带雨呀，原来全都是假的！孙涟漪，你什么时候是真的！”
孙涟漪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佩剑举到高延宗面前，“不论真假，你此刻定是恨极了我，既用我一命，还你四哥一命好了。”
“你！”高延宗气急便是真的抽了剑出来，剑身直刺向孙涟漪，剑锋顷刻间便让她白皙的颈项染了红。
那颤抖着的剑身就在自己颈边，划破了的肌肤也传来了清晰的疼痛，可孙涟漪却是像毫无知觉一般，只轻轻地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她不求饶、不抱怨，甚至连眼泪都不再流了，不卑不亢地好似慷慨就义一般的模样，恨得高延宗咬牙切齿，可，他终还是不忍心亲手了结了她。
他看着她的手上，还有他先前给她弄好的包扎，那么一道小口子他都心疼地不得了，如今他亲自给她颈上添了一抹红，他难道不比她还要痛吗？
到了这个时候，高延宗才终于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孙涟漪从前的若即若离，后来的担忧不安，还有他每每问起她都遮遮掩掩的模样。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甚至在菁三娘死后，高延宗已经准确地猜到孙涟漪想要隐瞒他的事情是什么，只是，他不愿意多想，他也不敢去想。
可如今，他的自欺欺人，却仍是换来了她的绝情寡义。
“孙涟漪，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即便是你要杀我，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为什么，死的人是四哥？”高延宗用力地将佩剑扔在了地上，双手死死地钳住孙涟漪的肩膀问道。“为什么，我最敬重的四哥，要死在你的手上！为什么偏偏是你！”
孙涟漪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高延宗，依旧不说话。
此时此刻，她看着高延宗近乎疯癫地嘶吼，看着他在爱恨之间无路可走，看着他的绝望他的失控，她比万箭穿心还要痛，可是她，却连拥抱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她已罪孽深重，无力救赎，根本不能去求得他的原谅。
高延宗似乎受到的打击太大，没一会儿就好像脱力一般地松开了手，跌坐在了石凳上，再也不看孙涟漪一眼了。“我高延宗，和你孙涟漪，恩断义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没有力气了一般，可却是重重地打在了孙涟漪的心上。
她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毫无声息，却是痛彻心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住局势，却终究也只是一场作茧自缚的笑话。
“你走……”高延宗忽而一掌打在了圆桌之上，抬手指向大门，“你走！马上走！”
他只怕她再不走，他会狠不下心赶她了，此时此刻高延宗恨孙涟漪，可他更恨他自己。
孙涟漪最后望向高延宗，然后收回眷念的眼光，她已将他的模样深刻心底，一眼万年。
孙涟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不到高延宗红着的眼眶，他自然也看不到她的潸然泪下。
她和他，起始于一个错误的意外，终止于一桩误会的真相。
梓璇给孙涟漪传了信之后，久久不见回音，实在担心，怕高延宗得知一切之后一怒之下杀了孙涟漪，她便是坐不住，又偷偷地跑回了安德王府。
梓璇在府门口徘徊，正不知应不应当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孙涟漪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她连忙上前去扶住了对方。“夫人！”
“梓璇，你怎么还在这儿？”孙涟漪也不想梓璇有危险，便是连忙拉着她躲进了街对面的巷子里。
此时虽是过了五更天，可是天刚亮，街上人也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早膳摊子开着。
“夫人，你的……”梓璇指着孙涟漪的脖子，她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却是垂眸不语，不愿说因由，梓璇也不好再问了。“禹总管带着我们暂时躲在‘醉客轩’，夫人要跟我过去吗？”
“过去吧。”孙涟漪轻叹了一口气，有关于冯小怜的事情，她还得和禹余粮说清楚。
孙涟漪又望了安德王府一眼，禹余粮大概是把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带走了，剩余的其他下人估计是暂时被关在自己屋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今夜府门口连值守的人都没有，难免显得冷清萧条。
孙涟漪情不自禁地就是一声轻叹，然后才转身和梓璇一起走了。
‘醉客轩’里，倒是十分安静，许是昨夜众人都忙于封锁消息，皆不敢含糊，这会儿才终于能休息了。
大厅里，只有禹余粮和梓琪两人，相对而坐似乎是在下棋。
可梓琪根本没有心情，几乎就是托着腮发着呆，瞅着棋盘半天才会动一下，还不按规则地胡乱下。
禹余粮心情大好，也就由着梓琪随便下，他反正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
果然梓璇一带着孙涟漪进来，两个人都不下棋了。
禹余粮起身，双手背着稳稳地一站，朝着孙涟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梓琪性子直，看到孙涟漪了就是鼻子一酸，小跑过去扑在了她的身上。“夫人！”
梓璇看着梓琪如此，也是心里难受，在旁边红了眼眶。
“好了，我不是没事吗？”孙涟漪轻轻地拍了拍梓琪的后背，然后朝着梓璇说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吧？带梓琪去休息。”
“是。”梓璇知道孙涟漪和禹余粮有话说，便把梓琪带走了。
孙涟漪朝着依依不舍的梓琪笑了笑，目送着她们走远了，才是侧过脸望向了禹余粮，面无表情地说道。“恭喜禹总管，如愿以偿。”
“也得多谢涟漪助我一臂之力。”禹余粮邀请孙涟漪坐下。
她便就走了过来，坐在了方才梓琪的位置上。“禹总管，还打算继续留在邺城？”
“此时，我若是带着这么些人离开，也是不方便，不如再多留一段时日，也好继续……”禹余粮见孙涟漪微微蹙眉，知道她是不想听他的任何计划，他也不在意，便说起了别的。“涟漪放心，‘醉客轩’不是久留之地，我还有其他情报站，会安排梓璇她们分散出去的。”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是狐狸？”孙涟漪此时已是身心俱疲，哪还有心力跟禹余粮遵从礼数，想什么就说什么。“我最担心谁，禹总管心里清楚。”
“溟濛她，十分安全。”禹余粮自然知道孙涟漪记挂着宫里的冯小怜，“涟漪为宇文家立下如此大功，诚心可见，以后，我绝不再用溟濛来……制约你。”
“制约？”孙涟漪冷笑了一声，可也不说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