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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鹞

蒙县长坐进轿里,甫一仰靠,但觉天旋地转。

不想轿后窗的辜马惶惶然叫道:“噫,不好。蒙县长,我妈来了!”

蒙县长恍如大梦。他听清楚是辜马的声音,却想起了在盐村,他打了辜马一枪,他叫道:“辜马。”

辜马嗯了一声。

蒙县长听罢,问道:“我那一枪那么巧?没伤你筋骨?也没伤腱肉?你是怎么倒的?”

辜马大吃一惊,他不明白蒙县长为什么还会问这个。他说:“只穿过腿侧,早绑死了。”

蒙县长这时候想起来,那一枪之后,辜马仍能一瘸一瘸给他抬轿,他问:“辜马,你受伤了,我还让你一瘸一瘸抬轿,知道为什么吗?”

辜马说:“知道。”辜马说:“在盐村,我去解手,看见了,逃的,给杀了,不响枪,是捆了敲死。”

这回答却出乎蒙县长意外。他有些迷糊,又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辜马又急又气,叱道:“我妈来了。来了。我侧过脸,不要跟我说话。”

蒙县长听不明白辜马的话,但知道辜马很急,很惶恐。蒙县长突然想起“妈”这个词。他脑里一片荒凉。妈,多遥远的事!她死的时候他才两岁,她生过一个哥,听说生下来五天就夭了。妈生过一个姐,听说生下来二十一天就夭了。妈是生第四胎的时候难产而殁。妈是太遥远了。

“呀,不是妈,是姐!鹞!我姐!鹞!鹞来了!”

蒙县长迷瞠瞠的,妈,姐,妈怎么会变成姐?他想,妈跟姐,两代人噢,不过他又想,嗯,也差不多的了。总之,很遥远。

旋过来一匹裂焰奔马。烈焰焚烧着一个黑苍苍的蓑衣妖人。

蒙县长呛了一口寒气,他要把半边轿帘抖垂的,手僵硬了,居然是往上举。

“鬼哟!你越活越小了!”蓑衣撩了之后,露的是一头的白妖长发,一张黑乌乌的大嘴说:“难怪风流野了!”

蒙县长休克了一回,自认为的烈火金刚,大有一瞬间要冻裂的趋势。他惊叫道:“鹞?”当时蒙县长的魂不在身上,是在脑壳附近的什么地方,这时辰魂是慢慢散作一团紫雾把他给笼罩了。他不是惦记鹞吗?刻骨铭心地惦着。她变了哪呀?没变。但她变了,成了妖,对,仅止是色彩变了。她一脸盘的芳华、黛眉、丹凤眼、皓齿、芳唇,她年迈于三十三岁而年青于二十三岁,她半老徐娘而仪态万方,烈女情焰,大巫邪气。一丝一毫也没变,变的是上苍替她换了一条白色的长发之帕。她必有皱纹的,他这么注目的时辰她却通明透亮了。九凤?不是九只凤凰而是九位女中之怪,女人以繁衍生命为圣,九凤的夙志却是埋葬招魂。这小小的县城盛传鹞是疯出家了,原来鹞是当九凤的凤头来了。归去来兮,大大的魂魄就在眼前眉梢了。“鹞!我敢说,说你发疯了,是他们发疯了,你是虎头、虎脑他妈,你才不疯呐!”蒙县长无端地这么叫道。

鹞嘎嘎笑道:“他们才疯咧。我知道他们疯咧。”鹞叹道:“我是念你们三父子念疯咧。蒙廷宏,虎头、虎脑他爸,风传你回老家来当县太爷,我不信咧。可枭寨姊妹说,你带兵马上枭寨抓丁咧,天打雷劈咧。你手下兵丁把头马半瓜脸给扒咧,把蛙脚给破洞咧,把长猿腰敲木咧,好在神保佑枭寨咧,暴狱得手咧,破卡咧,啸回枭寨咧。蒙廷宏,鹞说的不对?”

蒙县长瞠目结舌。这可有哪句是疯话呢?

“晓得哪个姊妹传话么?猴月,猴月,说了你不懂,枭寨九凤呀,生了个兔唇的女婴,三天就夭了。巫婆说猴月是生了衔刀魔氏,猴月是过山魁,猴月连花被子给拴咧,上柴堆咧,要生焚活口咧,正在投火种咧,有人就听那埋衔刀魔氏的竹根响了,去扒,是衔刀魔氏踢天大哭咧。又听天崩了,不是天崩了,是腊月霜天雷劈寨门咧,巫婆惊得牙缝都喷血火了,巫婆悔话说不能焚猴月,要改焚衔刀魔氏,送衔刀魔氏回天宫。得了巫婆的话,再去看埋竹根的衔刀魔氏,衔刀魔氏复了夭相,把猴月解了,就把衔刀魔氏抬上柴堆,九天大火焚了半壁天庭咧,火灰埋在枭寨三个月咧,猴月哭火灰哭了三个月,猴月听见火灰哭咧,猴月就用火灰的话咒灾咒难。一咒就灵,猴月入九凤了,猴月听懂火灰话咧,天下有火灰飞扬的地方猴月都听得见咧,猴月就顺火灰的影子找了我咧,猴月说我也能进九凤,把我吓死咧,我逃出你们蒙家,是躲枇杷表姐家捻洋纱头,枇杷表姐家请十七个姑娘接洋纱头,枇杷姨妈守寡三十三年,夜里给一个煮盐的老板暖脚,老板每月给她三箩洋纱头,一夹一夹捻成线,织洋纱绢,收光洋铜板,吃的热,睡的软,每月有铜板。我要埋铜板咧,我虎头、虎脑一对儿子要娶媳妇咧,我躲枇杷姨妈院子,枇杷姨妈院子就贴你蒙家院子的燕子巷口。我每夜探墙根看你蒙家动静,探我虎头、虎脑两个儿子总不露头咧,莫不是到了广州跟洋人上仙箫当醉烟蛇咧。猴月说她听火灰话,枇杷姨妈院子火灰飞天把话传到她耳根咧,猴月说她听懂火灰话咧,我说猴月咧你疯了咧,火灰话我听不懂,你说话我听不懂咧。猴月就说了你蒙县太爷领兵丁上枭抓丁的事,猴月还说你没带虎头、虎脑回来,你只把虎头的小媳妇带回来咧,好漂亮咧,好风流咧,是个戏子咧。我一听真是咧,我就贴墙听咧,仙子嗓吊的风铃戏文咧,把我气疯咧,天下什么媳妇不好娶咧,疯了娶戏子媳妇咧。”

蒙县长险些惊死。通篇没头没尾的疯话言之凿凿,唯有一个纰漏,便是把他县长夫人当儿媳妇咒了。

“天下多少丑命生蛆生虫,雷劈蛇咬,有几个苦命人能入九凤咧!九凤可是巫师在眉心点胭脂豆的招魂巫咧,入九凤,人妒鬼妒咧,这辈子苦了就苦了,涩了就涩了,下辈子大富大贵咧。猴月说这回九凤招魂,一凤算一丁咧,我就算一丁了,日后虎头、虎脑两丁抽一不是么,免咧,我一对儿子不用当丁冒枪火咧。”鹞元兴奋不已,可她又惊讶得很,说:“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牵头带红毛的!”

蒙县长魂飞魄散。蒙县长纠正道:“我不是牵头带红毛,我是带国军、皇兵,是政府出兵抵抗日军。”蒙县长一时语塞,说:“不是我们去劫倭寇,是倭寇劫我们。”

“不用缠舌头。不是去斗命么?”

“是斗命。”

“斗命你怎么还上阎王铐?”鹞在马背上一扭,一只长臂窜入轿窗哐当一声把蒙县长连腕带铐拎到轿窗口。蒙县长的腕原本就像蛇一样冷,更哪堪这德国造的五爪双钉铐呢。鹞眼睁睁看了这蛇缠着人腕的铐,惊得一双鹞眼也灰了。她明知道蒙县长腕上戴铐,才这么打捞到轿窗上,这下子却忍不住看这轿窗的手和铐。她突然鹰喙一样勾了右令指抵在蒙县长的眼袋里下,险些把蒙县长的眼珠给勾了出来。

蒙县长死的恶兆都有了。他惊诧她为什么往死里掐他却只是灰眼灰眉地瞪他?

那灰眼中噙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蒙县长抬手轻轻把鹞掐在他眼袋的手指弹掉。

那只手落在轿窗框上,那双眼却是一动不动。鹞一瞬间像一盘枯槁的树寇,正在一年一年地风化着。

轿在路上滞重,沉凝。鹞的马像个玄妙的琴手,和着轿的乐章,迂迂徐徐,当行兀行,当止兀止。

雨丝绵密而纤弱,轻轻地牵着苍天与大地的沉沉浮浮。

“蒙廷宏。”鹞绝望至极,她以巫女的静穆之气,轻轻说道:“红毛出山是万万不能铐手链脚的。铐了链了,魂就掉了。”

“都说我不是什么红毛,我是县长。”蒙县长叫道:“是国军出征。”叫是这么叫,他心里可是空落落的。

鹞在不动声色之中突然晃出一弯寒光闪烁的月刀,刀肚足足三寸宽,一片皓白,冷嗖嗖的。弹也只是轻轻地弹,可震在轿窗音嗡嗡嗡嗡地惊心动魄。

蒙县长鼻子嘴一片的发寒,他不敢抬眼看人,好在刀口朝外,静了,寒在那里,仿佛不是轿在颠马在颠,而是晦光迷朦的苍天在颠着。

“你自己撬,还是我给你撬?”鹞毫不含糊,说:“撬了,我给你喃咒。”

蒙县长哭笑不得,一时冷汗粘衣。他知道三言两语说不转鹞,他说:“你不把刀收好,官军当你要谋害县长,我们连话都说不上。”

“你是县长,谁敢耽搁我们说话?”

这就是曾经的山大王的女儿。

“你们麻乡长不也是给绑了来见我么,见了我,我就给解了他的绳头。”蒙县长一本正经说:“等我见我长官,我长官就给我解铐。”

“你替麻乡长解绳头,你是担了麻乡长的孽障。”鹞说:“你长官不会替你解铐的,他那么笨,还能当你长官?”

这话倒让蒙县长心底刷了一层寒毛,蒙县长生了莫名的悲哀,叹道:“鹞。你总是这么克我!当初说好一起去广州,你说不去就不去了。后来我派人接虎头虎脑,你说不去就不去了。”这些伤痕,蒙县长向来觉得是他伤害了鹞,而现在他竟然觉得是鹞伤害了他。他说:“现在叫你把刀收起来,不给我惹祸,你是不收的。”

鹞大吃一惊。她的泪珠吧嗒掉落。这掉落的泪珠仿佛牵了一双无形无影的绳子,哗地牵出两行清泪,吧嗒吧嗒落在刀肚上。鹞不言不语,收起月刀。

蒙县长像给一刀割断了数截的柔肠,苦不堪言之中,浑身哆嗦起来。他抬头看鹞,心神大骇。鹞早已侧过脸去,那是怎样决绝的舍弃。蒙县长感到一缕青魂的孤寒,无所依傍,无所凭借,更无所去向。

鹞说:“虎头、虎脑走了,麻冷了,屋子冷了,我剪咧剪咧剪了好多红纸、红树、红藤、红蜻蜓、红蝴蝶,把窗都贴血了,我夜夜点香咧,我就求上苍保佑你们三父子。我把虎头虎脑衣服鞋子洗了晒,晒了洗,我心都洗空了。你父亲,蒙老爷就进我房里拿虎头、虎脑衣服,我问老爷干什么?老爷说给三婆儿子、四婆儿子。老爷又进我房,不是拿我箱笼衣服,是拉我身上衣服!”

鹞说:“我逃出你们家,老爷又说我疯了,话传的比我逃路快。我要回家拿衣服,三婆、四婆骂我疯了。”

鹞说:“我在枇杷姨妈家没日没夜捻纱头,我等你们三父子风声,等了一年,我有铜板了,我要去广州找你们三父子。这会我才想到,我上哪去找你们三父子呀?”

鹞说:“我不敢缝虎头、虎脑衣服,这些年,给他们兄弟一个织了七桶大尺寸洋纱,你们蒙家不缺光洋,可你们家光洋是你们家光洋,我把铜板折光洋,我要你样样送到虎头、虎脑手上。”

蒙县长嘎嘎大笑起来。

鹞很吃惊。

蒙县长说:“鹞呵鹞,你就这么个德性喽!”蒙县长说到这句,自己也大吃一惊。他怎么会嘎嘎大笑呢?而且,他肚子里还有笑声,是笑声,笑出来了,嘎嘎的,又响又脆。蒙县长信口说:“我虎头、虎脑就跟你这德性喽,他兄弟刚到广州,山珍海味他不吃,念你给他们烤的红薯,我们小小就说什么仙国,广州就是仙国了,仙国什么没有哇,不烤红薯了。广州人烤红薯出蜜浆咧,呀嗬,不吃,我拿棍就打,我说你们妈奶养你们,要是穷家,你们该下田扶犁割稻了,花多少银两叫你们来广州读书见世面,你们饿死,你们妈白流血白流汗了!呀嗬,下贱兄弟说广州红薯不香!广州红薯不甜!呀嗬,我来几棍就打得重了,我说,我在楼上都闻着甜,你们狗鼻子狗牙齿呵?吃!呀嗬,愿挨棍,不吃,说,要吃妈妈烤的蛋心红薯!红薯有蛋心?真有。买呗。仙国什么没有哇,广州师傅就烤了,剥了。呀嗬,见鬼了,广州师傅说,这里面是蛋黄金黄,外面黑白血红,这就是蛋黄薯呀,也叫金蛋的,不吃,也叫南海将军,不吃,叫猴抱死的,不吃。我是打儿子咧,这回我是要气死了。我能气死在外乡呵?广州什么地面?我面子下得来么?打,也只打儿子了,吊了打,打绳子崩了,站了哭喊,打,打趴地。我是气,气了吃不下饭,两个狗仔也知道错了,吃那红薯了。我看他们吃了红薯,我才吃饭,到夜里,我睡不着,我就问,两个狗仔,我说你妈烤的蛋心红薯是什么样的?他们说,妈妈烤的蛋心红薯是剥着吃的,一层一层剥,先吃鸡血红一层,再吃猪血红一层,再吃牛血红一层,再吃蛋心。一层比一层甜,一层比一层香。我听了,是个道理,第二天,我跟广州师傅说了,烤好红薯,要一层一层剥。广州师傅说,哪能呢?广州师傅说,是老爷你两位公子念妈妈了,念过度了,眼也花脑也花了。我吃了一惊,我又问两个狗仔,是不是你们念你们妈妈眼也花了,脑也花了?两个狗仔不说话。虎头、虎脑两个狗仔跑到房里哭。嗯,我就又派人回来接你,说你跑丢了,还说找到你家,也不见。白花了多少光洋!”

蒙县长这话是真是假那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苦泪腥血地给说出来了。鹞听着,哭得一塌糊涂。真有这事,也过去十年八年了。可她就想着见着一对虎头、虎脑儿子让他爸给吊着打,横着打,一棍一棍打,哔哔剥剥打,嫩骨嫩筋地就肿青了,洇血了,从她纳的那件白绢挑针小衬衣底里直洇到她绣的那双黑牛蹄九层底布鞋上,甜咸的血腥她都闻着了。她的蕉心白胖的一对儿子真是惨了,但她不怨他爸,哪有不打不骂能教乖儿子的呢?她惊奇的是,她的虎头、虎脑一对儿子比他爸机灵,真要吃要玩,儿子真是比父亲灵醒!仿佛她与蒙县长恩爱如初,而且,距离她的一对儿子仅有从公公家到外婆家的距离,或者一夜的距离,天一亮,她就能见着了他们!她抹了一把泪,又把乱在眉目前的一团湿发给撩开了,甩了甩脸,正经说道:“广州师傅猪心狗肺咧!蛋心红薯烤就能烤出三层五层来呵?要会逼火咧,明炭亮火逼皱一层皮,等白奶结疤了,再掩热灰,胀一层,爆粉了,再逼明炭亮火,粉胀一层,再退了埋冷灰,拱皮了,再敷热灰,你怕它不隔了分了一层一层起浆呵,要凉冷了再回火,冷汁香了,一拍一抖,你要三层,我剥五层给你!”

蒙县长是真不知道!就不知道烤蛋心红薯的千重幽妙?非也。不知道的多着呢!不知道什么?却是不知道!他心里千刀万剐。他不说到虎头、虎脑一对儿子则罢了,说了,一把心肠就抽搐。他悔不当初,叹道:“两个狗仔,读书也不比下田扶犁割稻闲散咧,可忙了,苦了,不见面了好,逢年过节,我是不好侍候。头年两年三年,我就骂他们,我说逢年过节,你们就知道不上学了,学堂先生不管了,家里爸爸不管了,你们不疯了玩,脚不沾家,就不懂大人要见你们面,要听你们说话,呀嗬,闷声闷气吃哑巴饭,我再骂,摔筷子就到门背哭了,贱狗种咧,过年过节,我不忍心打,就问他们吃饱穿暖了有银两上学了不开心呵,想当皇帝呵?呀嗬,哑巴,男儿咧,狗仔他一对哑巴,掉泪,我也不好骂了。一对狗仔还真害我这当兵的睡不着觉,我夜里就起来,虎头、虎脑兄弟也不睡,兄弟在折腾衣服咧,我一看,呀嗬,还会摸针线。我说干什么?说缝衣袖。缝衣袖?我知道了,都三年了,没给虎头、虎脑买衣服,衣服都短了,我说你们睡觉,明天一早爸带你们去买衣服,第二天拿银子就去买衣服,呀嗬,都买盖拳头的长袖子,盖脚踝的长裤子。我明白了,是怕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穿不上,预长。虎头、虎脑都长大喽,我开心,叫广州师傅补一顿年节饭,呀嗬,揣筷子了,脸青脸白的,怕吃肉,我说你们肚子疼呵?摇头。嗯,我说你们嫌袖子长裤腿长难看了吧?你们自己挑的衣服,回头不舒服了吧?呀嗬,掉泪了,跑门背哭了。儿子大了,有心事了。我看虎头哭得缠心缠肺的,我就把虎头叫来问话,虎头说念妈妈了,不是逢年过节,先生骂,先生罚,爸爸骂,爸爸罚,忘了妈妈;逢年过节,先生不骂了,不罚了,爸爸不骂了,不罚了,念妈妈了。虎头说,妈妈逢年过节,添新衣新裤新鞋不说,就是旧衣服旧裤子旧鞋,妈妈也下袖口,加裤缝,补鞋头。这几年妈妈不在身边,袖口勒得很疼,裤裆勒得很疼,鞋头勒得很疼。虎脑斗胆问我,爸爸什么时候才接妈妈到广州呢?唉,鹞呵鹞,你害我咧,我怎么哄一对儿子咧?妈在哪咧?在外婆家?疯了?病了?”

鹞像个醉汉,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她拿捏着轿窗的边框像拿捏着一只魔匣,那魔匣里的秘藏可是无穷尽。鹞喃喃道:“蒙廷宏你个马脑猪心,你哪里知道,那年虎头、虎脑爬雀窝摔梯子,左肘挂在墙头刺上,吊了才没摔死,抱下来,一块肉在刺头上,小臂血红了小肚子。我就怕是骨吹风了,筋断了,肿了十七个昼夜,棉被垫了十七昼夜,就怕你打骂,说是上学堂摔的,虎脑左肘比右肘肿一指头,左袖口要纳两指头布头,哪年松袖口,我不多宽两指头布咧!三年不宽袖口,虎脑还能拿碗呵?你知道你虎头儿子小肚爱窝瘴虫,虎头裤裆要留风口,要掉半掌裤裆,要宽两指裤管,端午到中秋,闷了晒了汗淹了,他就痒,就肿,就溃,你三年不宽他裤裆,不掉裤管,不敷苦凉药,你儿子还能睡呵?”鹞唠叨着,急着,咒着,憋着,泪流满面。在她心中,她的骨肉儿子虎头、虎脑还是那对三尺八寸的封裆顽童。夜里,虎头、虎脑总是脑袋抵着她的大乳房呼噜噜睡觉,虎脑总是鸡叫三遍的时候摔到床下。没错,她想过万万种她的骨肉儿子的饥寒病痛和愁苦冤屈,可她真没想到两个一天不同一天的儿子整整三年是被旧衣袖旧裤裆旧鞋头勒着。儿子都想到动女人的剪刀针线了,那勒得多痛呢?她柔肠寸断。

蒙县长胆颤心惊,他依稀还记得,他是说到了一对儿子到广州的第三年。他稀里糊涂续道:“虎头、虎脑读中学堂第四年,不知道为什么,厌学了,要去博家医馆学治病。我是行武咧,要是虎头、虎脑学武,跟上我哪个师爷不是个金饭碗咧,跟上我哪个徒弟不是领头羊咧,不了,要上博爱医馆,不列颠人办的医馆,学医术,银两要加倍咧。我手背就重了,我就问虎头、虎脑,为什么要学治病?原来虎头左肘麻了,甩不动,花了银子,上了十家医馆也不止了,土药、洋药拿捏不好,上了一回博爱医馆,松了,软了,动了,原来拿个碗也抖,后来提一桶水上楼了;虎脑是下身痒痒,先流血,后流脓,也是白花了银子不见好,就和虎头一起上了一回博爱医馆,烂块干了,结疤了,疤落了。兄弟洋文都好,只上了半年医馆,第二期,学银就折半了,我说好哇,有种,蒙家有种了,这要五年七年领了学匾,真要回县里的小医馆,那还不是神仙呵!事不来了,虎头、虎脑饭桌上支吾了,有话要跟爸爸说了,说什么呀,他们就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接妈妈到广州了。一对狗仔那几寸肠子我不是不懂,就念妈妈喽。哎,这回我不到了,虎头说妈妈一入寒天就咳嗽,干咳,不是累,是病咧。我惊咧,一对狗仔也就一疙瘩大,心大了,虎脑说,妈的病不用花银锭,能养好!虎头说他兄弟一个假期就在医馆打工,银子有了,商量好回家接妈妈。这不害苦我呵,天打雷劈噢,我嘱了差人同口同声骗儿子了,我们有模有样送差人上船,回头说妈妈回外婆家守孝要三年,过三年再说了。鹞呵鹞!过去猜你怪你,哪知道,不是你害我蒙廷宏,是我蒙廷宏害你,是蒙老爷害你,蒙家害你,害惨了!”

从天庭悬挂的雨丝粘了点蜜糖,清清的,有点馨香。

鹞像在天宇间翱翔,长久地博击之后突然释放了。风是神圣的,鹞凭风雨滑翔,感受着天神恩赐的荣耀。鹞穿过了太长太久太幽晦的神秘的命运的隧道,终于探出头来,曾经的恐怖,曾经的伤害,曾经的怨恨,瞬间荡然无存。她的十只纤指可以闭着眼的时候穿针引线,可以捻着细于发丝的纱头。她羞愧了,她觉得她像目光短浅的蛹,真的不太明白茧,茧壳里的黑暗,茧壳里的憋闷,但现在她是破茧而出的蛹,她是藏着无穷无尽的丝线的蝶。天呐,命运比命细,可比命长咧,常常心乱如麻,那是把长长的命运的丝缠成了命疙瘩了,羞愧呵羞愧。鹞含着热泪在笑,没敢笑出声,她觉得上苍给她的偿付太突兀,太沉重,她不配。

蒙县长把自己逼到了精神的绝崖。所幸,他的话全是真的。他骗了鹞,那是他没说完后面一截罢了。那算是骗吗?他骗鹞,那么,是谁骗他?一对儿子的命运骗了他,又是谁骗了一对儿子?是的,博爱医馆毁于炮火,虎头、虎脑的饭碗砸了。他们再捧了新的饭碗,但那碗是弹壳,而饭菜就是炸药。他们都死了,与父母阴阳两隔。不,兄弟也是阴阳两隔,他们彼此都认定亲骨肉误入地狱,而自己在天堂,噢,生死两由之,年青人这么潇洒。蒙县长觉得,现在,该他去了,但往哪呀?

鹞的心绪飘得更远。

鹞说:“天呐,我都这么丑了,是我自己愁老的,是我自己恨到丑了。我现在要站到独生子跟前,吓死他们咧。”

鹞说:“蒙廷宏,你这么多年不回家,你不信,我这么多年没回家咧,我不要我妈见我掉一滴泪。”

鹞说:“蒙廷宏,该给虎头、虎脑娶媳妇了。我们要娶一对好心的媳妇。我有洋纱,有绸,有绢,我有铜板,我要把一对媳妇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要让我妈见了外孙媳妇,忘了我的灾难,忘了她的灾难!”

“你是谁?”前面十丈远,牙营长策马过来叫道:“你是谁?”

“我是九凤!”鹞也吓了一跳,她冲着牙营长说:“我是九凤!枭寨招魂的九凤!”

“九凤?招魂?”牙营长想起来了,他叱道:“你知道轿里老爷是谁吗?蒙县长命大福大,要你招魂?回你们头马那里!”

鹞啸笑一声,提了马头一个盘旋,呼地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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