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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枭寨征丁

牙营长再回到栈道上的时候扒左腕看那块洋表,是正午。一裤衩晦晦的天是又塌又漏又堵的样子,寒雨是一抹一丝地胡乱飘摇。昨夜听大峡谷的阴风是拔剑啸马的天兵天将,这人马啸啸的白日,大峡谷的阴风是牵藤挂树的猴闹。牙营长颇为得意,他闯县衙的时候谢秘书不信蒙县长在山上,拍蒙老爷的大宅门,信了。谢秘书什么人?听说枭乡的麻乡长还醉在酒楼里,哂道:“着即刻随传令官来。”回话说枭乡麻乡长跟后就到,急了,叱道:“绑!”真把麻乡长双脚链在轿椅梁上抬了上路,掀天轿帘,乡长还有面子,可乡长的腮不裂也是破了。牙师长什么人?一听说蒙县长连夜上山,眉头打了一鞭,又听说蒙县长敢一个人歇在山上吹仙箫,牙师长只沉吟了一句苍蝇话,喷了一个嚏,着传令兵说:“牙营长要借什么枪械给什么枪械,带一连人。”牙营长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面子,是蒙县长的面子。这一路,牙营长的心思都细了软了,奇了。他知道人马一上栈道,蒙县长没有听不见的,他就站在挡蒙县长石床的斜石嘴下,他想等蒙县长出面拦人了再说,哪想到三百二十八号人马过了,没有动静。牙营长发怵,叫住麻乡长的轿子和谢秘书,孟连长的马,自己爬上斜石,也就三丈斜石钻两丈石缝,他摔了两跤。到得洞口,他索性就吓瘫了,多难才摇醒蒙县长,蒙县长侧过身,朝阴里的石缝说:“你这是要上山打仗吗?三百人还是三百五?”牙营长吃了一惊,原来蒙县长人是死相,那神是醒着,方要解释,蒙县长说:“半路把兵马藏喽。”蒙县长又说:“封三道寨门就行了,总有些蛇洞猴门的,不要赌死,匪窝哩,你堵不死他们,堵死自己,这点要明白。让麻乡长引谢秘书进寨里,把人聚喽,回头叫我。”牙营长心中听得明白,那魂更明白了,凭空里偷偷叩了个头,应道:“蒙县长,我明白。”蒙县长更明白,又睡了。

牙营长已经领教过,蒙县长白天是不醒的人。牙营长还没领教,蒙县长人不醒心醒的功夫。

孟连长是什么人?说要半路马兵马藏喽,三百人马一呼啦就不见了。说要封枭寨三道石门,谁能爬树,谁能攀崖,谁能套山民鸟话,谁能断歪把弹串,谁能飞刀,谁能动拳脚,眉来眼去就分配妥当了。谢秘书是什么人?一听说蒙县长要他跟麻乡长进寨里把山民聚会,立马就亲手解了麻乡长脚上的链锁,说:“麻乡长,在县里,我得那么管乡长,到山上,你是主。”麻乡长又是什么人?吹口哨呢,那口哨跟鹦鹉一样婉转亮丽,细听出来,竟是:“听天由命!听天由命!”谢秘书哂道:“不愧是民国师范生,还懂三民主义,民生民权民意,好一片党国青天噢。”关键要看蒙县长什么人?可蒙县长白天是不能骑马的,不能让人看县长是趴马,可羊肠小道上,马不能近轿,所以牙营长就让麻乡长换了马,叫了轿跟他回头接蒙县长,自己一路也不能跟蒙县长有话。他又想,蒙县长的夫人又是什么人?这不算是刚过门的媳妇吗,听说夜半才看戏回家,是哼小曲进门。牙营长和谢秘书上蒙老爷豪宅是什么时辰啦,新媳妇还刚起来梳妆哩,叫一声客哩,这也算了,石头院子踢踏出来几匹马,说是县长夫人约好的朋友。要上哪呀,要上山访一访压寨夫人!说,不能的,没人能见压寨夫人,土匪窝都是暗箭哩,夫人说:“等着看啦,没有县长见不到的人!”要去大海上洋轮玩,说,不能的,到海边要九十九里路哩,关卡不认人的。夫人说:“笑话,只看你认不认他呢!”上面这些话是平日里怕牙营长的一个小家丁学的。牙营长本人只见过蒙县长夫人走路像蝴蝶,是扑着拍着飞半条腰身的,就不知道这时辰飞哪去了。

蒙县长像一只醉毒的蟑螂竖在轿窗里,听见一二枪声,又听见一二三枪声,为有枪声,这大野就更静了。听过枭寨的寨门是有些故事的,睁眼欲看,竟是入了洞底一般,晦暗如冥,驻轿仰看,竟然抬不起头。不是抬不起头,人已贴了轿椅,是一方轿窗太窄。及探出头去,真家伙是浮在云上,说是寨门,只是贴着大危崖以石条架路,往石峰的缝隙拾级而上,那是钻到天堂的阴沟去了。看着,眼前起了花纹,当那崖口凿上一痕细细的云道,缠那青苍古壁,破云岚而往,崩磔离析,似有似无,再陈陈相因,敷些朱红血漆,旧苔而暗,新痕而腥,人是在数转的石梯之下,天庭一撮的炽白,原来那枭寨的寨门,只是在两券绝崖的裂缝口上勒了一方巨石罢了。石上胡乱凿一匹猛兽既不像虺龙也不像恶鹰,只看着像头疯牛,又像一只伤了筋骨的仰象。蒙县长窥探了一会,不得要领,遂叹道:“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造化尔。”待又起轿,蒙县长猛一惊,原来雕龙镂凤的铁青美石,百级千级是垫了盘崖的阶梯,其间是雄关漫道,其侧是虬龙飞凤,底端是魑纹盘缠,好一处栖居,随意如鸟巢猴窝,把栈道雕成海市蜃楼的枭寨!

枪声又起,枪声销魂如擦风而逝的雁叫。

有一列八名黑帕黑衣的唢呐手在迎迓县长大人哩。像一排青蛙,眼睛鼓得一串的圆,腮帮胀得一晃的亮。这路何其险,这风何其狂,面对面奉乐居然没有声息,等擦肩而过,轿窗才挡住了一涡的声色,蒙县长听那乐音,果然是滚汤般的猛厉。这些在雨鞭里湿成青蛙的乐魂,燃的就是乐火噢!蒙县长一时让那圣火融化了心坎,一把唢呐,从中可吹出多少古之幽思,情之惨烈,唯枭寨千篇一律就吐纳一套调子,红白婚丧,神魔人鬼,略略吹入一些邪,略略吹入一些骚,略略吹入一些魅,仿佛旷古的苍龙之影,怎么演都不真了,只是你一旦被那声气浇着,鼓着,荡着,阴郁,悲怆,那一端,浑沌之造;那一端,尘世末日,是摇着旌旗的魍魉,是撕风而往的猛禽,说不上的,断不得的。蒙县长想起他赶上的大民国广州升旗,猎猎风中,碧血之绸,铜管之号,裂地之靴,还夹了火光赤焰的炮噢,也不过如此了。那大广州东街的破败西街的繁华,日军占领后,西街的惊魂东街的哀号,也不过如此了,真未若这搭了柔肠心性的血丝之舞来得荡魂噢,国民党的一缕青魂,它如若忌讳都市,不在门阀,不在财阀,不在军阀,它的龙脉在哪里?就凭这破裤子破衫的咏者?蒙县长心神有些紊乱,酸泪从眼与镜的夹缝漏了下来。

枭寨号称三百楼栏,全都挂在巉岩乱石里,榕树披盖,青竹点缀,竹檐若隐若现,青瓦如鳞如蛇,唯有饮烟不绝如缕,直秉天意。说石楼雄险未若说青石凶险,整座枭寨,就覆在上百亩的一方龟背石上,龟背石酷似金钱纹缕,水涡盘旋,人与物,毕竟是灵与谜,人是物的奴才噢,三面绝崖,边上别有一方青石,俨然是天神的祭坛。说枭寨是聚了四百六十三户,猎户、织户,可聚的男女老幼居然没有一名十三岁到五十岁的男丁,石缝树荫懒懒散散敷衍了几百号寡老孤小,蹲着靠着,挤着挨着,躲着探着,比这西北风也惨的人伦!

这回那唢呐声是格外的凄厉,真像是吹埋丧的了。叫停,这又是万籁俱寂的萧条。

麻乡长兀自威风凛凛爬到祭台上爷天大吼,宣布开会,还圈着几位县衙官吏并十来位乡绅击掌助阵,可蒙县长看了,只是一扎的纸人在风里惨白了一下而已。台下几百号风雨中的寒士,这回倒是露了一回乌嘴红嘴白嘴和黑嘴。

蒙县长破轿门而出,立刻被高寒山区的妖风摇晃起来,一尊粗糙的石雕大龙椅是沉雄千古,可蒙县长往大自然里一坐,心思立马冻死。何谓高寒山区?就是午后太阳贼亮贼亮要破云层的光怪陆离中,清风最冷,霜粒雪粒直砸骨管,散入骨髓,那一点点的温热正好融化霜雪,那一点点余温正好冰冻。蒙县长追悔莫及,要给山民训话,显然是违反人伦的,从而是违反大自然的,因而是违反天理的。他哆哆嗦嗦抓两柄比蛇冷的石头扶手俯看苍生,这个鳏夫寡妇披着蓑衣的集会哟,这个聋男哑女顶着芭蕉叶的集会哟,这个竹篮里干草裹着小猫破裤裆下溜着小狗的集会哟,就从民生的艰难说起吧。可蒙县长又觉得,他自己才是这浩浩天风中的蒙难之君哩,鸦片鬼的薄肩膀瘦脖子是禁不住风雨的呀。

鬼才知道蒙县长说些什么。

几百号苍生可是有些期待呢。这几天祭台不知是干什么的,年初一到腊月二十九一个十二个月月月有道公耍血剑,月月有巫婆跳火绳的,这会天寒地冻拔雨丝,正是天风吹地火的极乐时光哩。有一年,枭乡和黄蜂乡械斗,就为一道山泉你引三十竹管,我引四十竹管,不公平,不地道,械斗。楠竹小的有腿粗,大的有柱头粗,把关节捅破,绕山梁引水,一个旱年一回械斗。那年黄蜂乡多死了三尸,输了,古礼哩,赔三百担干柴,三十头猪,三十缸酒,跳三台摹天神。枭乡聚了八百人背酒肉,在这云石上发狂三天三夜哩,把黄蜂乡羞死了。黄蜂乡有三个醉鬼就和枭乡打赌,他们要从台边上跳崖,台边三面,一面二十七丈,一面三十三丈,摔死白死,黄蜂乡自己抬尸;摔不死,枭乡还三百担干柴,三十头猪,三十缸酒,跳三台摹天神。枭乡问,有死有不死呢,算死?算不死?黄蜂乡说,活一个,不算死,全死才算死。枭乡听这一说,那人命都折了财,不赌,枭乡就丢颜面了。赌。三个酒鬼跳崖,一个断腰,一个断臂,一个断腿,三个都活。枭乡输了,枭乡聚了八百人背酒肉往黄蜂乡走,是没一个羞死,可在黄蜂乡喝酒,有两条汉子气短了喝爆血脉死了,回来又摔死一条汉子在天桥下。有一个醉汉急了下去扶,踢藤筋,摔死了。有个汉子醉了打狗,让狗咬成了疯子。枭乡就请摹天大神来跳火树,跳到树上,给马绳缠住了摔断腰。有人爬树救大神,见那大神是让马绳缠的,抬头看,是崖端挂的马绳哩。这回枭寨才明白,黄蜂乡那三个醉鬼腰根都缠了马绳,不是坠的,是打滚的,马绳绝了,人也贴地了!乡长验了绳,验了棕麻验银麻,棕麻银麻是黄蜂乡的,乡长就吊树死了。又有一年,枭乡在三王涧屠了一条两丈八的大蟒,蟒肚里有三只羊,方圆两百里的道公巫婆都不敢喃咒,就到安南轿抬了独脚大仙。独脚大仙带上七男七女,男的都是刀剑爷,女的都是跳绳巫。压寨夫人的女儿看上了一个刀剑爷,皮草王的儿子看上了一个跳绳巫,他们就请媒仙说情。独脚大仙就回一句话,说,蛇是淫,草是灵,枭乡记下独脚大仙的话,回头请一位一百零三岁的老秀才拆那奥妙。老秀才说,大仙说,你们要能把七个刀剑爷和七个跳绳巫灌醉了,再向他们求情,要是他们应了,就让大仙记住他们的话,等他们醒了,女婿、媳妇就留下。为了灌醉七位刀剑爷和七位跳绳巫,枭寨也陪醉了一百人,压寨夫人一家和皮草王一家全醉了。醉醒以后,才知道大仙他们连夜跑了,留下一个装破兽皮破鸟笼的箱子,扛走了压寨夫人和皮草王八个装光洋、鹿茸和绸布的箱子。压寨夫人和皮草王要捉老秀才见官,老秀才当夜断气了。还有一年,枭寨闹猴荒,猴群一啸一片黑云紫云,苞谷瓜果抱走,还在寨头啸,把竹楼上晒的竹篙上挂的白布黑布花布衣裳撩走,还敢拦路头啸,拦住媳妇和女孩,把衣裳扒了,把发夹和手镯卸了,把花帕花鞋脱了,就当枭寨吓掉魂的时辰,城里来了十几个走村串寨的人卖硫黄弹,把硫黄弹吊在树上,再挂苞谷南瓜,等猴子啸了聚了,一火铳打过去,硫黄弹天打雷劈,半个山头冒黄烟。猴子是死的少,吓的多,天打雷劈一次,猴吓跑三十里,村村寨寨天打雷劈,猴子就躲了三年。枭乡为了报答卖硫黄弹的人,就在云石上请酒唱戏,哪想九个人醉死了八个,剩一个也要撞石头死。枭寨人过意不去,就打了八副樟木棺把尸敛了,抬进城去,哪想到进城验尸,棺里都是枭乡的财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抬棺人就给拉去见官了。枭乡人合银两进城赎人赎棺回来,骂天骂地骂了小辈子人,枭乡人就认三条理,不赌、不贪,不信。可枭乡人有瘾看戏,天风云雨的有官吏喊看戏看戏有好戏,所以老少瘸拐聋瞎的都来了,冷得咬牙切齿,也不响,也不花,也不跳,好戏在哪呀?

没有戏。

就一个蛤蟆眼镜在祭坛上喃经,喃着喃着,好像哑了。

几百寒士于是在凄风苦雨里崩溃了,也无言,也无声,悄悄走散。

乡公所的小吏就这儿那儿堵小路,逮了老的嘘道:“敢走?杀头!”

老的回道:“没听说过不看戏的要杀头。”

小吏道:“不是看戏。这是县太爷给训话。讲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呀!”

老的回道:“三民主义谁不懂?要唱了才好听咧。那蛤蟆镜憋在嗓里,痨病咧!”

小吏叱道:“大胆!”

老的回道:“大胆就不躲风不躲雨咧,石头才大胆咧。”

另外一名小吏拦住一名老妪,叱道:“大胆,敢回家?”

老妪回道:“闯别人家才大胆咧,没工夫咧。”

小吏道:“不能走,在开会呐,县太爷训话呐。”

老妪回道:“不信。”

小吏气癫了,呼道:“嗒呀不信?敢说不信?回头你知道吃大亏!”

老妪回道:“不贪。”

小吏气忿,叱道:“不信?不贪?你不信,你不贪,好,敢赌你赌呀,你敢回去?”

老妪回道:“不赌。”

另有小吏拦住个扶着瞎的瘸子,哼哼道:“好哇,长官的话不听了?”

瘸的回道:“长官,你说话。”

小吏听出刺头,跳起来说:“呀嗬,找死呀?”

瘸的回道:“找活。”

“找活?”小吏骂道:“不听长官的话,不要好好活了?”

瘸的回道:“长官好好活,我们能活就得了。”

还有小吏拦了篮提小猫的女娃和手牵小狗的男娃骂道:“小猫小狗,往哪里跑?”

女娃躲闪了,回道:“大大官,我们回家。”

小吏气不顺了,骂道:“小小刁民,县太爷的话你敢不听?”

男娃躲闪了,回道:“大大官,你不说我们怎么听?”

“呀嗬,”小吏没想到这一节,哂道:“小小刁民,好,好,惹我急喽,左一脚,右一脚,左脚闷死只猫,右脚闷死条狗。”

男娃笑道:“大大官,就敢闷小猫小狗,敢打日本鬼么?”

台上最急是麻乡长,眼见台下人都作鸟兽散了,乡里的小吏也散去拦了,左等右等,拦的少,去的多,那小吏连回头报告都不敢了。正颤抖着,急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颠着颠着过来最后一个跛子仰问道:“乡长,不上戏啦?”乡长不听犹罢,听了,吓得脖头都硬了,叱道:“大胆!”跛子跳了一脚,不得要领,又问:“我是问,都什么时候啦,还不上戏,怪不得人都散光咧。”乡长要踢死他,不能,只能咒死他,于是就圆瞪了眼照他。跛子更见怪了,问:“乡长,这么说,不上戏?”乡长所的站立不住,正要扑下台去,给谢秘书拉住。谢秘书问吓倒三步的跛子道:“蒙县长训话,你们听不懂?”跛子反问道:“训什么话呀?”谢秘书也急了,说:“三民主义呀!”跛子说:“三民主义要唱呵!”

三民主义要唱?

谢秘书正气闷呢。牙营长一拍腿,叫他们等一等。他就凑了五大步近了蒙县长身侧,牙营长吃了一惊。蒙县长嘴中喃喃,可眼是闭的。牙营长斗胆打断蒙县长的喃喃,说:“蒙县长,山民反映,三民主义要唱了才好听!”

蒙县长默了一会儿,颤抖了一阵,歪脖子呼喝了好一会,吧嗤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喘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十分惊讶的模样,问:“这枭乡还有人会唱三民主义?”

牙营长得了这句话,回头把跛子招到台前,叱道:“军中无戏言,你说,你们就爱听唱三民主义?听得懂?”

跛子感觉受了污辱,嘎嘎道:“麻乡长,把男女老少全叫回来,唱一回三民主义。”

牙营长点了点头,道:“麻乡长,把男女老少全叫回来,唱三民主义。”

麻乡长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牙营长见麻乡长瞪跛子,对跛子说:“你,叫人来唱!”

跛子不服,回头找人,却是空空如也。跛子慌了神,念起墙脚躲风避雨的八个唢呐手。

原来八个唢呐手不是瘸就是驼,不是歪嘴就是单眼。

乡长知道此中的奥妙,下令道:“吹三民主义。”见唢呐手不明白方向,又补了个手势,是向着蒙县长和意思。

八个唢呐手会意,隔两丈远对蒙县长扎扎实实围了个半圆,冲苍天大大地抒情起来。那意思滞重而激越,却是那部严复先生作词,名义上爱新觉罗·溥仪谱曲的《巩金瓯》。那本是步了康熙及乾隆时代登基礼乐编的曲。这山野的巫乐,吹偏了十万八千里哩,可面上的表情,倒是如丧考妣,端的凌厉。阴差阳错,倒把那皇帝的半部梦魂给奏了个哀哀的悲恸,那意思是:

承天帱,

民物欣凫藻,

喜同袍,

清时幸遭,

真熙皞,

帝国苍穹保,

天高高,

海滔滔。

蒙县长哭笑不得,还是侧耳听了,却不对。这他妈的连回光返照的魂都给演出来了,契了凄风淫雨,巫谣呵?蒙县长招招手。

不知道蒙县长这是招呼谁?

蒙县长看了一眼,说:“跛子过来。”

跛子吓了一跳,过去了。跛子知道县长大人要问的话,抢着说:“老爷,我只会四句的。”

三民主义有四句的?蒙县长吃了一惊。但人已到了跟前,他就颔首,只道:“唱。”

跛子说:“我不会唱。”

“你不说你会四句么?”

“我只会念。”

“念。”

跛子又吓了一跳,他又扭脖子又甩肩头地忸怩了一会,脱口吟道:

三民主义,

五大三粗。

五更夜壶,

嘎叽咕嘟。

蒙县长频频点头,阴阴笑了。

谢秘书焦急万分,早就候在一侧,听这一念,立马把个跛子揍远了。妙在众位都笑而跛子不笑,你根本不知道他懂是不懂。他不以为可笑,他感到可悲。

正当牙营长麻乡长慌作一团,蒙县长说:“我要躺一会儿。”

大家看见,蒙县长都冻成一个槁鬼了。

麻乡长魂飞魄散,挽蒙县长进了乡公所他的板屋,把蒙县长扶了躺下。他自己又吓得站不住了,他竟然忘了床上还有几件见不得人的女人小衣服,只是蒙县长侧躺了就把眼闭了。他急忙塞一床狸皮缝的大垫,又盖上一床大花被子,嘱下属端来一大铜盘红炭火,卧榻一时温暖如春。麻乡长蹑手蹑脚出了屏风外面,长长地嘘了口气。待他把香的辣的端上来,蒙县长已经能乌乌哇哇地发话,是叫温些酒。蒙县长不多说一句话,薄薄地钳菜,薄薄地饮酒,只待额上手背沁了汗,脸上就好看了。蒙县长说他还要躺一会儿,是卧了吹那仙箫,不过这不是饿餐,是小餐,不是催眠的,只是稳神的。所以一切都抹得很轻很薄,嘘的气也很匀。麻乡长站在屏风个闻着,一把吓飞的血慢慢从天外咝咝地回到了脉搏里,酥了。他有些摇弋,不是他要睡了,是蒙县长轻轻地起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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