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琼仙说:“云轻,你还记得德妃吗?”
我摇了摇头。
“那个德妃,她为了得到先帝的宠爱,便用凤仙花汁将自己的头发染红。”韦琼仙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她虽然没有得到先帝,却得到了瀚海。”
顺着韦琼仙尖细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个被冷落多年的女子,她宽大的绒袍如春天的嫩枝般欣欣向荣,她冷眼望着年幼的皇子,一字一句地告诫他:“你不要总来烦我,我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早就死了!”
年幼的皇子瀚海从角落起身,他提着剑,远远地看见韦淑妃陪着她的小女儿玉真公主荡秋千,一下,又一下,那个女孩高声欢呼,有如枝头的黄鹂般动听。
他转过身,却看到少女时期的韦琼仙也在这里停下脚步,她抬头张望,孤独凄凉的眸子盛满了向往与落寞,她说:“你是四皇子瀚海吧?我们来比试一下,看谁的剑快?”
四皇子瀚海微笑地看着琼仙,轻声答道:“好啊。”
后来,很多宫妃都知道了这件事——四皇子瀚海与韦妃琼仙经常在御衣黄樱下比试剑术。寂寞的宫女们添油加醋,纷纷传扬四皇子与韦琼仙之间毫不隐瞒的年少情事,最后话语传到了梅太后的耳朵里,引起轩然大波。
德妃跪在梅太后面前自省,她狠狠地打了四皇子瀚海一巴掌。
四皇子瀚海擦拭掉嘴角的血迹,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德妃还要再甩一巴掌时,被我的母妃韦淑妃拦住,她说:“仅仅是小孩子的游戏,当不得真。”
——在韦琼仙不着痕迹的描述中,我眼前忽然漫起隐隐约约的景象,我看到自己跪了下来,语出惊人,我说:“他们两个人都是我找来的,自己荡秋千十分无趣,便找来琼仙与小哥哥,让他们比试功夫给我看。”
其余噤声的宫人犹豫了一下,看在韦琼仙是梅太后的人,便接着我的话说道:“是呀,是呀,我们也都在场呢!”
于是,这场荒唐的年少情事以闹剧告终。
这件事由我结束,却也成全了我,我真的可以一边在树荫下荡秋千,一边欣赏韦琼仙与小哥哥瀚海的比试。
那时瑛梅园的御衣黄樱已开过了最盛时期,天空清澈深远,黄绿色的花瓣飘飘洒洒下落。梅太后笑盈盈地立在树下,看她最聪慧的两个孩子比试,比谁刺到的花瓣最多,比谁分割的花瓣最细密,那时漫天都下了花雨,非常美丽。
有一次争斗之中,韦琼仙不小心失手,长剑被挑飞,刚好我荡了过来。刹那间,太皇梅太后与琼仙的脸色变得惨白,我极力躲了一下,还是被刺伤手臂,从秋千上掉了下来。
因为这件事,瀚海狠狠地骂了琼仙一顿,将她骂得一天都没有胃口吃饭。
“你说……梁王他会骂人?”我来了精神,“德妃那样甩他巴掌,他都忍了,怎么还会骂你?你在骗我吧,他那么喜欢你,怎么会骂你呢?”
“云轻不要开玩笑了。”韦琼仙说,“瀚海对你真的非常好,你难道全部都忘记了吗?”
“什么?”我尴尬地笑笑,“所以,他才到艮州去寻我吗?”
韦琼仙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她想微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吸引了我,于是,我又问道:“难道……梁王到艮州不是为了寻我吗?他……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吗?”
“大概……是流放吧。”
“真的是流放吗?”我露出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表情,“那他做了什么错事?他是不是谋反?”
“他……他杀了德妃!”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硬生生消失了,难道之前揣测梁王被流放到艮州都是错误的?不是血统的原因,不是我掉下山崖的原因,亦不是傀儡皇帝的原因?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琼仙,你刚刚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德妃虽然不受宠爱,但家族势力也不可小觑。正因为如此,德妃有恃无恐,常常对着翰海发泄她的嫉恨。有一天,她再次当着翰海的面侮辱他的生母,瀚海愤而拔剑,斩落了德妃的头颅。”
“最后,大娘娘帮瀚海收拾了残局,她处死了所有知晓此事的宫人,把罪名安给下人,并让瀚海带着一位忠心耿耿的仆役离开,去往天寒地冻的艮州,在事情平息之前,永远也不要回来。”
“对外宣称找我?”我心情一落千丈,原来我只是个借口,一个可有可无的借口啊。怪不得太皇梅太后并不细查我的身世,她所询问的内容都是查我到底知道多少宫廷内幕,若我真的回答了实话,一定会被灭口的。我浑身发冷,感到了恐惧。
“大概是吧。”韦琼仙看着我,充满了怜悯。
“那么……这名册是太皇梅太后召回梁王的暗号?”
“大概是吧。我也没有见过真的名册,甚至不知道它是否真实存在过。”韦琼仙摇了摇头。
如果我揣测得正确的话,梁王多年以来真正寻找的都是名册——他寻找到我并非刻意而为,竟是偶然的。若是先得到了名册,大可以在临行前找来一个模样相似、年龄相仿的姑娘带回皇宫,关进不见天日的楼阁亭台,派来官兵长年驻守宫外,让人插翅难飞。
“那么,青鹫姑娘也许会做玉真公主的替身?”
“大概是吧。宫廷人事繁杂,谁还会记得那么小的玉真公主呢?谁还能凭记忆推测出玉真公主长大后的相貌呢?或许记得的人,早都不见了。青鹫姑娘是个忠心不二,热烈爱慕着他的女子,正是最好的人选。”
“那你为什么要杀死青鹫?”
“我不是有意的。况且她在这宫中也无法活下来,当年知晓那件事的人都无法活下来。”
“那梁王为什么要杀死德妃?”我不解。
“我不知道内幕。或许德妃侮辱了他的生母,或许厌倦了德妃喜怒无常的脾性……但无论如何,是他杀死了德妃,为了避开德妃背后家族的追杀,他只能离开。”
“我真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理。”我纠结万分,“你追着去艮州做什么?还易容成别人的样子,难道没有想过从小就与梁王有了深厚的情谊,会被很容易地认出来吗?梁王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要送你去沈府呢?你们的交情不是很好吗?”
韦琼仙沉默不语。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要在镖上涂抹毒药刺杀他?你知不知道他差一点点就死了啊!”
“……这都是因为你呀,云轻。”韦琼仙脸上浮现出奇特的笑容来。
“又因为我?”我怒了,“你们少把这种事情往我身上扯!梁王流放至艮州也说因为我,结果还不是因为他杀了德妃,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云轻,或许你不知道,虽然以前我与梁王的感情很要好,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他,可是,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没有救你。”
“他没有救我是我的事情吧?”我说,“你看我现在记忆全无,记忆全无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是啊,记忆全无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韦琼仙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以为爱而爱,为恨而恨,不交织爱恨,不枉自蹉跎,多么美好。”
我望着韦琼仙,茫茫雾气自她身后涌出,带有北方广袤连绵的寒冷。光阴流转,追溯到了少年时期的韦琼仙,她被笼罩在那浑身闪耀着太阳光芒的四皇子阴影中,那模糊不清的容颜常常自我的梦中出现。
我举头望向上苍,是白雪连绵的崆岘山崖。我的手掌冰凉地抓住了一块突起的石头,上面结满的冰花在融化,如血液般汨汨流出。
——这段原本在我记忆中不曾出现的场景真实地浮现。那时,我融入了小玉真公主的躯体中,惊慌失措,浑身颤抖。雪兔化成一道五彩长虹死死将我缠住,我能感觉力道在一点儿一点儿加重。
“小哥哥!”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
顺着声音延伸的方向望去,年幼的四皇子露出孩童惊恐的眼神,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茫然无措,双脚也不能迈出一步。
于是,我对着他莫名地笑了,露出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笑容,或许很明媚,或许很狰狞。我听着自己筋骨被缠绕分裂的声音,就像后羿的那把红色弓箭,紧紧绷到了极限。然后,我只得缓慢松开了手臂,一瞬间天地苍茫,日月变色,我的身体摧枯拉朽地分离开来……
在我残留的意识中,看到一个女孩子哭着扑了过来,她原本非常模糊的脸孔在瞬间变得清晰,牢牢定格在了空中。
我将这个清晰的女孩面容取下,将她与韦琼仙混在一起,几乎重合。
“琼仙……那个拼命要救我的女孩子,是你吗?”我回过神,呆呆地望着韦琼仙的亡灵。
“是的,那个人就是我。”韦琼仙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这样,你与梁王才擦身而过的?”我皱紧眉结。
“云轻,或许你不知道,我是用着生命去爱着你与瀚海的,就像我现在用生命保护着熙文皇帝那样。我不能容忍任何的背叛与抛弃,所以,我也不能容忍瀚海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对你见死不救。”
“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不论我是否爱他,我都不可能原谅他。所以云轻,自你离开,我与梁王都不可能回到当年一起舞剑的韦琼仙与四皇子瀚海,最终决裂成敌对的两个人——他做他野心勃勃的梁王,而我则成为全心全意守护熙文皇帝的勇士。不过这样也好,大娘娘本来就希望我能为熙文皇帝出力——她希望我全心全意只为熙文皇帝出力。”
“所以呢?你们变成敌对的两个人是因为立场吧?跟我还有关系吗?即使我好好活在你们身边,而梁王依然想要这江山,你又不让他抢夺,一定会敌对吧?”我简直要疯了。
“云轻,你爱上过一个人吗?你能懂得为了爱人奋不顾身的心情吗?”
这下子扎到我死穴了,我说:“我是出家人,不跟你一般见识,有话快说!”
“若换作当年的我,一定是那个最先叛变之人。”韦琼仙轻轻笑了起来,灰色的泪水瞬间在雾气中蒸发。
“所以呢?你这么恨梁王瀚海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非常恨。”
“那你……还爱梁王瀚海吗?”
韦琼仙笑了,她说:“我一直都很爱。爱到无法不爱,绝望成海。”
“琼仙傻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我强忍泪光,饱含辛酸,“如果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一个阴谋,你还会不会怪他?”
“阴谋?”韦琼仙愣住了,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个。
“琼仙傻姑娘,云轻她不是意外跌落山崖,而是被……被谋害……”我悲从心来,终于哭出声音,仿佛遍身缠满了碎肉骨骸,被状若祥云的虹光粘结成团。
韦琼仙显然没有料到,她空洞的大眼睛惊疑万分,“你说什么?被谋害?!”
“是的,云轻她尚未跌落至崖底,便在半空中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