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绵阳。天阴着,还没有到清明节,这几天,天就这样阴着。今年春天真冷,那几场雪,仿佛就在昨天。
山坡一条蜿蜒的小路,很不情愿地扭着。石陀很是怪异,参差而且很随意地摆布着。路旁崖石突兀危耸,好像就要倾斜跌落下来。
程松只顾抬头看那块崖石会不会刚好路过时掉下来,却没想脚下绊着石陀,趔趄了几步。他腾出一手扶住石壁,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握牢酒瓶。他唾了一口,嘟囔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加紧了脚步。
他去找吴蜀民。
吴蜀民的家在山的那边,小路拐了几道山坡,就看见吴蜀民那两间土瓦房了。十几头猪散落山坡觅食。吴蜀民在坡顶打猪草。
程松朝他喊:“老吴,下来!”他举起酒瓶,扬了扬。
吴蜀民听见了,放下割草刀,走下来。“做啥子嘛,”他说,“来看我,还带着酒撒?”
“来看老朋友,还能没有酒吗?”程松笑了笑。
吴蜀民两间土瓦房并不宽敞,房旧了,横梁松动,墙壁几处土灰撒落了。程松看了看,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把钱借我盖新房,自己却住这样的旧房。”
“说啥子嘛,等这批猪卖了,我想翻修一下撒。”吴蜀民一边说着,一边摆上俩酒盅,一碟辣子,一碟肉脯,一碟泡萝卜。
程松将带来的“绵竹大曲”开了盖,斟上。
程松是福建人,他与吴蜀民是在福建认识的。那时,他们同在福建沿海某县城一个商品房建筑工地打工。吴蜀民他们这批从四川来的农民工很能吃苦,干活一个顶俩,而且常常帮助程松这些当地山区来的农民工。于是,他们相互帮助,成为好朋友。
就在前年年底,工程竣工,他们巴望建筑商结算工程款,好拿了应得的工钱回家过年。却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他们的工头,原来是个“六合彩”赌头,侵吞了不少赌徒的钱款。工头领走了工程队农民工的工资后,卷了铺盖“秘水”了。这个消息,让建筑工地炸开了锅,农民工们奔走相告,却不知如何是好。
程松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一天,他对一筹莫展的吴蜀民说,他知道工头有个相好的,家住城里。于是,程松跟吴蜀民商量好了,去城里找找看。他打听到了工头的那个窝,就跟吴蜀民去了。
工头不在家,那个女人,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包工头住在这里。
程松说:“大家出来打工很不容易,赚的都是血汗钱,他不能昧良心独吞农民工的钱!”
“可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女人一再狡辩,“我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细心的程松瞟了一眼墙角,看见了一双男式皮鞋,能肯定是工头的,而且鞋上还沾有工地上那种泥。他一时性起,二话不说,拿了根绳索,把这个女人捆了,从橱柜中拿了3万元钱。吴蜀民原想阻止,却没有,反而帮程松做了。他们拿了钱,回到工地,把钱分给队里的工友。事后,程松想去投案,听说吴蜀民想一同去投案,又怕连累了朋友,犹豫了。
干了违法的事的程松选择离开福建,跟着吴蜀民来到绵阳。他起初住在乡村吴蜀民家,后来在村那头的山坳里搭了茅屋自己住。吴蜀民在土瓦房旁搭了猪圈。山里猪草多,他买了几只猪仔,和妻子崖花靠养猪度日。程松靠在村里帮人打短工为生,后来,在吴蜀民资助下,也养了猪,也成了养猪专业户。去年,吴蜀民到程松那儿指导养猪,见他还住着茅屋,就将卖猪攒下的2万元钱借给他,帮他盖了两间瓦房。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拉着家常。崖花过来,端来一盆水煮麻辣河鱼。鱼是崖花在山涧水洼摸的,鱼不大,但味鲜。程松到四川后,学会吃麻辣了,尝了崖花嫂子的麻辣河鱼,“啧啧”直称赞,讲了一句学来的四川话:“好吃得很嘛!”崖花说:“爱吃就常来撒,嫂子给你摸条大的。看上啥子哪个漂亮,嫂子带你摸去撒。咯咯。”
听了这话,程松脸红到耳根了,他听出崖花这话的话外音。他老大不小了,崖花说要给他说门亲事。而程松想自己一个外乡人,又没钱,哪个姑娘会肯嫁?但崖花嫂子就是热心,回回来都听她说起这个事,程松真的很不好意思。崖花“咯咯”笑着走开了。
两个男人继续喝酒、说话。程松说:“蜀民哥,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一呢,清明节快到了,我想回福建一趟,给父母亲扫墓;第二呢,前年在那边干下的错事,该有个了结,老这样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我还是回去跟有关部门说说清楚吧,找找工头,还有一些工钱也该要回来。”
吴蜀民呷了一口酒,抹抹嘴巴,说:“晓得了,你说得在理撒。父母的墓该去祭拜,拿工头3万元钱的事我们也不要回避,该理直气壮面对事实,说说清楚。要得,你回去撒。”
“那,我那几只小猪?”
“让你嫂子崖花去照看几天撒。”吴蜀民又举杯,碰了一下程松的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程松是清明节那天回到家乡的。他去祭拜父母的坟墓后,走进了街道派出所。接待他的民警同志却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前年那件农民工闯进民房,拿走3万元现金的案件,由于拿到钱的农民工积极配合侦办,已经调查清楚了,工程队包工头所欠工资款责令其结算清楚,付给农民工。民警同志说:“程松,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但念你能主动回来交代情况,我们会对你从轻处置。”后来,程松刑事拘留十几日,接受普法教育,就放了出来,所得工资经结算,还有几千元钱,也补回来了。
他将结算所得几千元钱存入银行,加上原先积攒的,有2万多元了。他想,等回四川后,该将欠蜀民哥的2万元钱还了。大家过日子不容易,他那两间土瓦房松房梁掉渣土,都成危房了,是得及早修缮。
过了“五一”后,程松回到四川绵阳。他那几头小猪“嗷嗷”朝他叫唤,像欢迎他回来。听到猪叫唤,在忙着的崖花嫂走了出来。
“回来撒?”崖花问。这些天,她一有空闲,便过来程松家帮忙喂猪。程松很是过意不去,从包里拿出一些从福建带来的海鲜干品,递给崖花:“真麻烦嫂子了!等有空,我去看蜀民哥。”
“说啥子嘛,自家兄弟,不说麻烦撒!”崖花“咯咯”笑着:“等给你相了对象,再说谢的话撒。”说完,“咯咯”笑一路走了。
程松看自己离开快一个月了,多亏崖花嫂照应,家里井然。他们一家真好,他想,真该感谢他们,等进绵阳城,到银行将2万元钱取出,再腾出点时间,帮蜀民哥整修瓦房。
今天是5月12日了,天气简直糟透了。程松抬头看看天,嘟囔了几句。就在昨天,他去了趟绵阳,将2万元现金取回了。他想打了猪草,喂了猪,就去蜀民哥家,将欠款还给他。
天很阴,像要塌似的。中午时分,在山坡打猪草的程松突然听见自家猪圈的猪“嗷嗷”叫得狂,像受到什么惊吓。他赶紧回家看。但见猪们疯狂般拱着圈门,想要逃跑。有几只已经钻出栅栏,被卡在木柱之间。
这是怎么啦?猪们中邪了?他往圈里赶猪,将卡住的小猪推进圈,但他发现,不管他怎样轰赶,这样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猪们根本不进圈,像越狱的囚犯,一只拥挤一只,一只踩踏一只,想方设法朝外冲。程松气馁了,他从来没有遇到猪们集体“越狱”这样的场面,他无能为力。他想起吴蜀民,求救般,朝吴蜀民家方向跑,不顾一切地跑。
他要去问问吴蜀民,今天猪是怎么了?
吴蜀民家更是一番混乱场景,圈里的猪像没了头脑,疯狂般乱窜,有几只甚至撞破了头。逃出圈的猪,都朝山下跑,朝河滩跑……崖花拼了命手持木条驱赶回去。
程松赶忙参与赶猪中,他问蜀民哥这是怎么了?吴蜀民顾不及回答,他抬头看天,突然叫声“糟糕”,撒腿冲进土瓦房。程松跟着冲了进去。吴蜀民进屋后想找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脚下的土地摇晃起来。他猛一把将程松推向屋外,搬起一张方桌,劈头盖脑朝程松罩下。突然,土房塌了,屋顶盖下来,屋梁砸下来,砸向吴蜀民的头顶,他倒在程松身边,伸手拉住程松说:“小松,这是地震,你要挺住!”说着就昏厥过去。有方桌保护,程松没有被砸,但他身下的土地突然下陷了,他不醒人事……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暗啊?这是通往地心的路吗?程松感觉胸闷,全身受挤压,动弹不得,呼吸短促得像就要停止。一只手拉着自己的手,已经冰凉了。“吴蜀民哥!”他突然想起什么,张口想喊救命,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嘴被一块瓦砾堵着。废墟中透过一丝光线,有些空气流进来。他隐约听见有说话的声音:“这里像有人还活着!”“快挖!”程松感觉呼吸停止了,他无奈地闭上眼睛。
程松感到身体轻松了,一片光亮朝他飘来。他被人抬了起来。“快抢救,这个人还活着!”他听见说话声音。他的眼睛被毛巾遮着。他试图动手臂,居然能动,只是刺骨地痛。“哇”的一声,他哭出了声,几个石粒被他咳出。“醒了,醒了!”还是旁边人的声音。
程松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感觉腿很不听使唤。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几个穿着消防服的人。一片废墟,泥石流从山头倾倒下了,他是被泥石流掩埋了?他跪了下来。穿消防服的人过来要扶他,他挣脱了。他看见了猪,猪,猪,被人从泥浆里挖出来的猪。他不顾一切趔趄走过去。他看见了一具尸体,“哇!”他嚎啕。崖花的尸体,躺在猪的尸体间。他扑向崖花,但被人拦住了。
程松猛醒了。他想起吴蜀民,转身朝自己刚才被挖出来的地方走去。“蜀民哥,蜀民哥!”他喊着。吴蜀民已经被人挖掘出来了,一只手紧紧握着一些买猪仔时贷款的票据,是地震前他冲进屋找出来的;一只手僵硬地举着,程松想起,就是这只手,将方桌盖在他身上,使他逃过一劫;就是这只手,拉着他在土房倒塌的一刹那说要坚持下去……程松面朝蜀民哥跪下,不想起来……
程松被救援队抬到临时救助点进行包扎,他几处骨折,但与身体无大碍。包扎后的程松却没有留在救助点,悄悄地离开了。他要回家看看,他还有紧要的事要办,虽然余震还在继续着。
程松的家也被泥石流冲垮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他跪着,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挖着瓦砾、泥浆。他要找到那从银行取回的2万元现金。这是欠吴蜀民哥哥的钱,是要还给他的钱。他不停地挖着,余震不断,他没有了恐惧感,都死过一回了,欠债总得还清。他挖得手指没了指甲,血滴落着,瓦砾开出鲜红的花。突然眼前一亮,装钱的铁匣子还在,2万元现金还在!
他要去还债。借钱盖的瓦房塌了,没了。他要去还债。借给他钱的吴蜀民夫妻死了,而且没有其他亲人。但他还是要去还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要去还债,拖着一只受伤的腿,他去了信用社,凭着吴蜀民地震前不顾一切抢出来的贷款凭证,还清了买猪仔的贷款。他还去了捐款点,将2万元还贷后剩余的1万多元全部捐给了灾区人民。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5月19日,国殇日,举国哀悼,国旗半降,国民默哀,汽笛声、警报声响彻华夏宇空。14时28分,程松跪在吴蜀民家废墟前,没有了哭泣,静静的,久久的……
之后,程松走入了志愿者的行列。他去了唐家山堰塞湖,知道他的人们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