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听说他们随身带着十五位左右武艺高强的人啊——”谷大八刚说完,声音就随风飘散了。
这雨好像也要阻止跑在前面的源三郎一般,越下越猛,浇得他浑身都湿透了。
“暴风雨开始了。”源三郎洁白的牙齿上闪着光,他回头看了看紧跟其后的门之丞。
五
客人大权现[1]寺庙的院落十分宽敞。在院落的一角,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树下有一间房屋,周围围着篱笆,显得很是别致。
司马道场的遗孀莲夫人将烟具盘端到竹制的走廊上,吃惊地说道:“啊,雨突然下得这么大,风也刮得猛了……”
莲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不由得让人惊讶。她边笑着边拖起披风,躲进了屋内。
咚——咚!大颗的雨滴就像冰雹一样砸在了地上,狂风卷着枯叶刮到每一个角落。
“真是再也没有什么比秋天的天气更靠不住的了。早上还是大晴天呢!”莲夫人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啊,对了,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呢?我真的有点待不住了。不知道源三郎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
“应该没有。我已经牢牢地叮嘱过道场的人了,让他们一定要装成莲夫人您还有我们都在道场时的样子,想必源三郎那群人未必能察觉出来。”
峰丹波如此断言来为莲夫人打气,然后站起身来去关那两扇木板防雨拉门。
听到声音的岩渊达之助和等等力十内两人马上从隔壁的屋子里跑出来,说道:
“在下该死,怎么能让您亲自动手呢?”
“我来关。”
“说不定今天,门之丞就能把那群人引到这里来。”丹波一边把防雨拉门交给十内和达之助二人,一边说道。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后,他接着说道:“总之,我们能把门之丞拉拢过来是一个很大的胜利,这就是我们运气好的证据啊,哈哈哈。”
莲夫人却不以为然:“不管门之丞使用什么花言巧语,那些人要真能上钩就好了。那个门之丞就是一个背主叛逆的小人,他是不是真的和我们一条心,得等他办完了这件事以后才知道。他和你不一样,我可不能百分之百地信赖他。”
“别人不敢说,但唯独门之丞这个人您可以相信。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按计划通过他除掉源三郎后,我们会付给他许多金子,还有那个萩乃小姐……门之丞一直对萩乃小姐垂涎三尺,一旦事情成功,那他可是人财两收。放心,他早就是我们的人了。”
达之助和十内关好木板防雨拉门后,又回到了隔壁的屋子。反正大家都已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这些话被他们听到也没关系,因此,莲夫人和丹波并没有压低声音讲话。一丝细细的光线透过雨窗的缝隙射进来,尽管还是白天,但屋子里很暗。
虽然这里是司马家的宅邸,但自从老爷病倒之后,就已经好些年没人来过了,也没人清理打扫。看上去,就像狐狸和狸猫[2]的巢穴一样,凌乱不堪。
莲夫人带着峰丹波、岩渊达之助和等等力十内等十五个心腹弟子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五日了,她好像每天都在等待着什么……
六
远远望去,眼前是一大片的稻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葛饰,其间上木下河、下木下河蜿蜒而过。麦穗随风摇曳,就像波浪一样。钓钟堂、净光寺的树林就好像女人披散着头发,树枝随风飞舞。
透过一望无际的麦田的海洋,能看到一些百姓家的茅草屋的屋顶。稻子被穿过阴云的雨滴重重地砸在身上,弯下了腰。立在田中的稻草人眼看也快要倒在地上了。
“人影渐疏雨纷纷”的诗句应该改成“马影渐疏雨纷纷”了……主仆骑马行进在田间小路上,四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多么诗意的画面,只是他们本人却无暇顾及这一切。
还有一句诗:“夕阳骤雨遇诸侯。”尽管现在并不是夕阳西下之时,可从一旁看来,源三郎一行人在雨中策马前行,正宛如画中的人物一般。可是,在得知莲夫人和丹波不知何时来到这附近的宅邸后,柳生源三郎已经几近发疯了。
这简直就是个绝佳的机会,我一定要当机立断,除之以绝后患……
马儿飞奔在田间。
门之丞不时地骑马靠上来:“已经不远了,少爷!今天绝对不能心慈手软了——”他的口气简直是火上浇油,“那个女人,还有丹波一直都在找您的麻烦,而您身为伊贺的少爷,居然能够忍耐到今天,在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住口!就像方才玄心斋说的那样,从名分上来说,她毕竟算是我的岳母,所以我才容忍到今天。不过,就在这暴风雨中……门之丞,今天让我们和他们一决胜负吧。”
玄心斋和大八骑马赶不上他们,只得在后面大声喊道:
“敌人们说不定已经想出什么阴谋诡计了。而我们什么准备也没有,就这么贸然地闯过去,实在不是上上之策啊。恳请少爷三思而后行啊!”
“少爷!少爷!今天我们只是出来骑马散心的。而且,就算知道莲夫人一伙人就在这附近的宅邸,不如我们择日再来。”源三郎对他们的劝告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狠踢了几下马肚子,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在源三郎的脑中,暴风雨也像海底的旋涡一般,波涛汹涌。
玄心斋和大八仔细地从头想来,是门之丞在源三郎一行人抵达品川的时候,独自跑到司马道场祝贺他们来到江户。门之丞留在了源三郎身边,并且受到重用。是鬼使神差,还是有什么目的——门之丞正一步步地把源三郎带入敌人布下的陷阱。
过了一会儿,在随风摆动的稻田对面,就看到了客人大权现寺庙的树林,黑压压的,就好像是不祥之城一般。
“少爷,就在那片林子后面。”门之丞在马上用手指着那片树林说道。
七
玄心斋和大八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相继赶了上来,挡住了源三郎的去路。
“少爷!您要是执意往前走的话,就请从我玄心斋的身上踏过去……”
雨滴就像串珠一样,顺着源三郎的鬓角一滴滴地落下。
“你说什么蠢话!司马老丈人的遗志是要我接手道场,照顾好可怜的萩乃。为了给自己树立威信,也为了给兄长脸上添光,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除掉那伙人。”
“我理解您的用意。在下的意思是要等待时机成熟。时至今日,双方一直同住一处,互相争持不下,可以说是没有流血的战争……我们多日来隐忍至今的成果,不能因一时冲动而毁于一旦啊!”
“一派胡言!”源三郎忽然将马头插进大八和玄心斋二人的马之间,“我担心道场人多眼杂,搞不好会宣扬出去,把事情闹大,所以才一直忍到今天。如今,阿莲和丹波去了那座宅邸,这不正是上天赐给我的大好机会吗!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这血腥的一幕不是在萩乃面前上演。”
“可是,峰丹波那群家伙是很难对付的。”
“丹波?”源三郎仰头大笑,雨水闪着像长矛一般的亮光流进了他的嘴巴。“驾!”源三郎突然挥起马鞭,路旁的芒草被折断了,“丹波算什么东西,更不要提他身边的那群家伙了!”
“喂!”大八冲着门之丞,“你为什么不阻止少爷?难道你不知道少爷赤手空拳地闯入敌境有多危险吗?”
可是,门之丞却满不在乎地说:“我劝阻过了,可是少爷的脾气你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听的。”
“不管怎样,门之丞!你今天的言行很奇怪,好像是在引诱少爷去那个地方。”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谷大八也不敢再大声讲话了。不知不觉中,主仆四人已来到了客人大权现寺庙的院落内,来到了司马家宅邸的门前。
事到如今,再怎么争吵也无用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主仆四人就应该同心协力,共同面对即将发生的危险,管它是狮蛇猛兽也好,妖魔鬼怪也好……
大门旁长着许多胡枝子,经过风吹雨打之后,长长的树枝已经垂到了地面上。
门之丞跳下马,走到陈旧的杉木大门前“咚咚”地敲起来,喊道:“打搅了,有人吗?”
可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静得只能听到雨水滴在草丛上的声音。
源三郎有些着急了,说道:“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推开门进去就是了!”
正在这时,只听得“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八
打开门的是等等力十内,他笑道:“啊,欢迎欢迎!”
这口气听上去就好像一直在等他们来一样,他自己好像也觉察到了不对劲儿,马上又改口说:“真是稀客啊!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门之丞没等他说完,赶忙说道:“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们只是出来骑马散散心。没想到却碰上了暴风雨,本想来这林子后面躲雨,却发现了这座宅子……哦,原来道场的大人物都聚在这里啊,我们少爷和我们都不知道呢。”门之丞总算是把话圆上了。
源三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位头脑简单的伊贺狂徒,一心想着今天终于可以用柳生一刀流派的刀法铲除碍事的莲夫人和丹波,所以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和他一贯的忧郁模样相比,他现在真是判若两人。
在源三郎那瘦削得像剃刀一样的脸上写满了年轻与活力。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刚一下马,源三郎就迫不及待地让十内给他带路。他们沿着院子里的篱笆墙,打开风格雅致的院门,顺着石路来到了寺内。雨还在下,他们赶紧跑了进去。
玄心斋和谷大八连拴马都争分夺秒,他们要紧紧地跟在源三郎身后,以防他遇到什么不测。他们盯着门之丞看了一眼,就赶紧小跑着去追源三郎了。
源三郎被带到了里屋的客厅。这间屋子面向庭院,风格优雅而质朴,连屋子里流动着的空气都十分安静,让人无法想象这是练武之人的宅邸。
屋子里只有源三郎一人。他背向壁龛立柱猛地坐了下来,叉着胳膊。这时,一位看上去十分眼熟的道场少年弟子拿着椅垫走了进来,之后又端着茶碗进来,最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拉门静静地被打开了。随着绢布摩擦的“沙沙”声,身着细碎花纹和服的莲夫人优雅地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语不发,只是互相看了看对方。尽管莲夫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这无疑为她的美貌增光添彩了,让见了的人不由得生出怜爱之情。
莲夫人没有和站在一旁的玄心斋、门之丞、大八三人打招呼,而是直接坐在了源三郎的对面。她那嫩白纤细的十指不停地在膝盖上交叉、松开。
“这雨下得真大啊。”莲夫人仿佛刚刚察觉雨下得很大一样,她望了望窗外的庭院,笑着说,“因为这场雨,我辛辛苦苦培育的芙蓉花只怕是要毁掉了。”
这场会面的结果是变成雨还是风,谁也不知道。而莲夫人的那句话却成了导火索。
如果说莲夫人是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那么丹波就是站在上面的狸猫。可是,明知这一切还偏要跑过来的源三郎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而言行诡异的门之丞就是一只小狸猫了……
沉默,还是沉默。
注释
[1]菩萨化身的日本神灵。
[2]在日文中,狐狸与狸猫类似中国谚语狼与狈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