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爱情方面,左膳可是极其害羞。
“写什么好呢?”左膳又叨咕起来,嘴唇上染了墨都不知道。
一
黎明时分,月牙儿斜挂在空中。
松树枝伸出院墙外,落下的影子看上去宛如舞动着的手臂。眼前,一只野猫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整个街上夜深人静,幽远深邃,让人不禁想听一听琵琶弹奏的水调子……
青色的月光仿佛洒下来一般,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推开司马道场的后门,走了出来。此人就是丹下左膳,乱蓬蓬的发髻上搭了一块儿毛巾。
刚刚斩了胁本门之丞,尝到鲜血味的妖刀濡燕刀,现在正安静地睡在左膳的腰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走起路来,左膳穿着的那条女人衣服一样的红色衬裤就呼扇呼扇的,即使在夜里看,也十分扎眼。
独臂下夹着猴壶木盒的左膳,踏着月光往回走,来到了尺蠖古巷的阿藤大姐家里。
“喂,阿藤!快开门……是我,左膳。”看到近旁没有人,左膳轻轻地敲了敲阿藤大姐家的门。
里面传来了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接着,听得“吱”的一声,门被打开了。只见阿藤大姐披着刚洗过的头发,嘴边叼着牙签,微弱的烛光映着她那白皙的脸庞。
“你这家伙,一整天跑到哪里去闲遛了?”阿藤大姐嗔怪着问道,那语气就像是妻子在抱怨晚归的丈夫。
左膳带着他的义子小安住在阿藤大姐家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一则,左膳和小安也确实无处可去。二则,也是因为阿藤大姐热心挽留……其实,阿藤大姐对这个独眼独臂、妖怪似的左膳,已经从心眼里迷上了。
可是,丹下左膳这个人性情乖僻,嘴又损,长的样子就像是一把破扫帚披了一件晒过的破衣裳。要说有什么能耐,除了会杀人也就没别的了。
真不明白,阿藤大姐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呢?男女之间的情色之事,阿藤大姐也知道些,普普通通的男人她也见过不少。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异于常人——三分人七分鬼的左膳产生了好感。
左膳白天出门以后,夜深了都还没有回来。阿藤大姐心里很焦急,晚上连饭也没有吃好。
正在打盹儿的时候,阿藤大姐听见了敲门声。
不过,人生哪有常如意的时候呢?可怜阿藤大姐的这片心意,左膳却满不在乎。
在左膳看来,是你阿藤大姐强留,我们才住在这里的……我虽然不是厚脸皮非得住在这里,但是现在也无处可去。如果让年幼的小安跟着我风餐露宿,那就太可怜了。所以,眼下住在这儿只是暂时的。
因此,无论阿藤大姐怎样流露情意,左膳都不回应。尽管住在同一屋檐下,两个人就如同陌生人一般。
“我带回了一个宝贝。”说着,左膳用下巴朝着胳膊下夹着的茶壶木盒努了努嘴,然后就冷冰冰地走进了屋子。
二
阿藤大姐用袖子遮挡手里拿着的烛台,被外面的风差点吹灭的烛火,一瞬间又亮了起来。阿藤大姐跟在左膳的后面,听了他的话,心里很是欢喜。
这个房子只有两间屋子,虽小,但却收拾得整整齐齐。角落里,小安盖着一床简陋的棉被,睡得正香。
左膳望着小安睡着的样子,就像父亲望着儿子。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阿藤大姐说:“明天我要出门。”
站在左膳身后的阿藤大姐正准备给他披上一件棉衣,听见他突然说这个,心里一惊,说道:“哟,怎么突然就要出门?那你要去哪儿呢?”
“去哪儿,你问这个茶壶就知道了。”说完,盘腿坐着的左膳将茶壶木盒拉到火盆前,又接着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呢。”
“今天怎么尽说些奇怪的话?”阿藤大姐一边将衣服的领子翻过来,一边与左膳面对面地半蹲半坐下来。虽然她并不想抽烟,但却习惯性地叼上烟袋,装上烟叶,“我希望你能把话说清楚。说出门却又不知道去哪儿,你就那么不喜欢待在这儿?”
左膳苦笑着说:“不是。你现在把这茶壶打开,里面有一张图……”
“啊?茶壶里有一张图?”
“但是,不知道图上画的是哪里。呃,总之,我要到图上画出来的地方去挖个东西。”
阿藤大姐扑哧一笑,把头扭向一边,说道:“……净说些胡话来骗我。不过,你要真不是因为嫌弃我才出门的话,那我跟你一起去总可以吧?啊?不知是前世的因缘未了还是什么,总之我就是喜欢你。不管千难万阻,你走到哪儿,我都要跟着你。呵呵,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哎呀,阿藤。啊,不,阿藤大姐。”左膳感到有些不好收拾了,“你怎么净说些小女孩的话,真是不成体统。这次出门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不能带你一起去。是去伊贺,还是大和,或是远至四国、九州,这都有可能。在打开茶壶之前,谁也不知道那个地点在哪儿。”
“哼,这个茶壶不就是上次与吉在品川从柳生源三郎那里偷来的那个吗?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茶壶,到底有什么值得大家偷来抢去的?还是别卖关子了,赶快打开看看吧,然后才能知道到底该去哪里啊。”
阿藤大姐听到左膳突然又要离开,嫉妒、伤心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暗想,要是没有这个茶壶该多好,我心爱的左膳就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恼火。
爱情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三
“嗯……”左膳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茶壶里藏着数不尽的财富,我也期盼着快点打开呢。”他拍了拍茶壶木盒,接着说道,“只不过,打开后,我就要马上去挖那些埋藏着的宝贝了,艰难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都要立刻前去。在财宝到手之前,我这濡燕刀恐怕还要沾上好几次血呢。呵呵呵,好好给我干活儿。”
左膳的神色看上去好像有些失望,他紧紧地按住放在膝盖旁的濡燕刀的刀柄,脸上浮现出了阴森森的笑容。然后,他好像心中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说道:“不,如果把茶壶打开了,就什么都没了。打开之前,还能有点儿盼头儿。打开得越晚,这种乐趣持续得就越长。”
阿藤大姐愣住了,说道:“你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话呢?就像是痴人说梦一样……我先去睡了。”说着,她便站起了身,虽然表面很平静,但内心里却像一团乱麻一样。
阿藤大姐的心中已经渐渐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也许,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不是全部。但对于女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是生命。所以,女人为了爱情,尤其是为了不能如愿以偿的爱情,是什么都肯做的。特别是像阿藤大姐那样性格的女人,更是如此。
就在阿藤大姐说左膳“痴人说梦”的时候,在屋子角落处酣睡着的小安好像是得到了灵感一样,突然大声地说起梦话来了。
“美夜,美夜,你怎么了?我每天脑子里想的可全是你啊。喂,美夜……”
小孩子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单纯的友情罢了。阿藤大姐没想到小安如此想念美夜,竟在梦中喊了出来。
小安只喊了那一句,之后又嘟囔了几声,便又睡着了。看他那边睡边笑的样子,一定不是做了在荒郊野岭奔跑的梦,他在梦里肯定是回到了大杂院,和美夜团聚了。
听见了小安的梦话,阿藤大姐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抓紧了一样,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连小孩子都会在做梦时喊出自己思念的人,他可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啊。”
阿藤大姐光着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左膳,眼角流露出怨恨的神情。
难道他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左膳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铺开了一张纸,又往砚上滴了几滴水,用左手磨起砚来。
躺在被窝里的阿藤大姐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住了一般,怎么也睡不着。她故意发出轻微的鼾声装睡,眼睛却微微睁着。
左膳还以为阿藤大姐已经睡着了,并不知道她正看着自己。阿藤大姐只见他嘴里叼着笔,表情严肃地盯着那张纸,也不知道是要给谁写信。在这寒灯孤烛之下,他的独眼异常的炯炯有光。
四
我最看不惯对女人死缠烂打的男人,这是其一……左膳罗列了几条理由后,就拦腰斩了门之丞。
而阿藤大姐如此真心真意地待他,两个人又住在一处,可左膳却丝毫不动心。旁人看了这幅情景,都快急死了。
其实,左膳的心肠也并不是石头做的,只不过他和阿藤大姐性情合不来。换句话说,阿藤大姐不是他理想中的类型。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左膳理想中的女人呢?
什么理想不理想的,也不用说得那么复杂。司马道场的那个萩乃,那样的女人真是万里挑一啊。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左膳的心里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萩乃小姐?这个丹下左膳不会是喜欢上萩乃小姐了吧?
左膳心中也深知,这个念头会给萩乃造成负担。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毕竟左膳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看来他是真的动心了。
方才在萩乃的卧室,左膳还并没有那样想。而当他夹着茶壶木盒走出道场后,萩乃那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却老是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很努力地想忘掉,却无济于事。萩乃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此时已经深深地印刻在左膳的心里了。左膳偷偷地躲在壁橱中,看见她将一男一女两个人偶紧紧地挨着放在一起,摆在桌子上。而那时的萩乃对此却浑然不觉……
那个门之丞出现之后,萩乃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正义凛然地教训了他一通。左膳从没见过如此坚强、正直、美丽的女人,于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萩乃。
这份敬佩之心在回来的路上,借着月色,伴着夜风,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倾慕之心,连左膳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在她白皙的脸上,那双大眼睛看着自己带着茶壶走出去……”左膳嘴里叨咕着,毛笔尖已经蘸满了墨汁。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丹下左膳被爱情搅得乱了心绪,仿佛成了爱情的奴隶。
如今,他身旁威力无比的濡燕刀也无法斩断这乱成麻似的情丝了。
真是了不得了。这剩下的唯一一只眼睛若被情字迷住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对萩乃来说,刚刚摆脱了门之丞这一难,却又生出另一难。一只老虎跳出来咬死了危险的狼,可谁知那只老虎却也正磨着爪子准备……
不过,在爱情方面,左膳可是极其害羞。
“写什么好呢?”左膳又叨咕起来,嘴唇上染了墨都不知道。
这么看来,左膳这个家伙是要给萩乃写信了。搁在一旁的猴壶仿佛在大声叫着:快打开我,快打开我——
五
左膳虽然迷恋上了萩乃,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那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猴壶。如果忘了,别说平常时的左膳会为此哭泣,就连濡燕刀也是不会答应的。
绝不是那样的。只是……这茶壶虽是费了好些周折才得到的,但它又没长脚。它就好端端地在这里,也不会自己跑掉。他如果想打开,那随时都能打开,所以也就不着急了。
先把给萩乃的信写完了再打开也不迟。左膳是想让打开之前的那份期待持续得再长一些。这就好比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个很好吃的糖果,但他舍不得吃,总是要留啊留啊,留到最后才吃,这都是一样的心理。
按照壶中的藏宝图所指,不管是东、南,还是西、北,他明天一早就要马上离开江户,所以暂时也见不到萩乃了。一想到这里,左膳就有些莫名的黯然。
直到下次见面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总之,左膳现在想的就是赶快把自己的心意告诉萩乃小姐。
人们常说,拿着剑就会通权达变,又说什么剑禅一体。我们的左膳既无剑,也无禅,甚至也无我,仿佛空气一样,无色无味,真正地到达了武士道的最高境界。但写信是另一回事,更别说是写情书了。
“切!真是难写啊!”左膳抱着他那像稻草包一样的脑袋,拄着胳膊肘,皱着眉头,嘴里还哼哼着,看上去十分有趣儿。
真想找个人帮我写啊……可是,话又说回来,真没想到丹下左膳那样的人还会想到写情书。
世间的事真是难以预料啊。
“唉,光在这儿出汗了,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剑魔偶尔也会说些冷笑话。
这时,阿藤大姐突然抬起头,讽刺着说道:“你在那儿哼哼什么呢?肚子疼啦?”
左膳还以为阿藤大姐睡着了,听见她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慌忙说道:“啊,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一首诗,想趁着没忘赶快写下来。”
“想吃柿子?”
“你说什么呢?不是睡糊涂了吧?赶紧睡吧,赶紧睡吧!”
“你也早点睡吧。费灯油。”说完,阿藤大姐又翻过身睡了——哼,也不知道到底睡没睡。
敬爱的萩乃小姐……左膳一口气挥笔写完了信。刚一写完,却又觉得不行,便用笔划了,团成一团。“唉,又不是年轻少爷,还写情书呢!”左膳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在那儿一个人脸臊得通红。
六
恐怕左膳一辈子也写不出能让少女心动的情书。无精打采的他挠了挠头,头皮跟着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如果要做竹子,就只做紫竹。根用来做箫,中间的部分用来做笛子,末梢用来做毛笔的笔管……唉,写上这些华丽的辞藻,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屋内仿佛隐隐约约飘着一缕白气,眼看卖牛奶的板车就要路过这里了。此时,江户马上就要迎来享保某年的三月十五日的清晨了。
左膳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那眼神就好像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
终于,他开始动笔了。
萩乃小姐,很冒昧提笔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介意。
也不知是从哪里看到的句子,他借用了过来。
窗外,晓鸦啾啾啾地啼叫着。
左膳对自己想出的这句话感到很满意。
与那些会叫的虫子相比,不会叫的萤火虫只得急得烧着了自己的身体。我明日就出发,去挖埋藏在地下的黄金珠宝。老天保佑,如果成功的话,我会把得到的全部财富作为您的陪嫁钱送给您。请您静候佳音。顿首。
就这些话,洒脱利落,不过还是有些令人愕然,感觉支离破碎的……失去了右眼和右臂的左膳,身体上到处是伤,这是无可争辩的。没想到他写出的信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