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将它马上记下!”老曲头满口酒气地说。
“我怎么能将它们马上记下呢!”丑旦生气地说。他看它们一眼都是给老头给了面子,老头居然这般得寸进尺!
“你必须记下!少年人什么记不住!”老头儿厉声说,“我只有这一张方子,还要给别人看呢!”
丑旦一怔,看见老头这个样子,只好用心默记。一会儿他勉强记住了,这才摆脱了疯醉老头。我终于知道两个方子了,我可以和那些医学院学生平起平坐了。丑旦安慰自己说。
他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天已经晚了。走了几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疯醉老头儿突然惨叫一声,好像被一个无形的手拉入了地下,老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丑旦惊得呆了,他喊不出声,他的嗓子似乎又被掐住了,只有他的头发倒竖了起来。他面色苍白地环顾四周,发现人们似乎全然没有看见,都若无其事地各忙各的,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丑旦明白了,有些事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丑旦的面色苍白了好久,这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异相,这些异相他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今天他听到的课——骨头的特点,与他看到的两个秘方,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他隐约地感觉到,有一种巨大而又沉重的危险,向他慢慢地包围而来。老麻雀和黑老鸦每次都提示了这一点。
他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却无能为力。而且人总是要吃饭,饥饿会使人漠视一切。
丑旦得找饭吃。但饭碗并不好找。他找了好多地方,商场,货场,酒店,住宅小区,他想到这里当保安;饭馆,酒楼,他想来这里当跑堂;大大小小的各种公司,丑旦到这里找一份跑腿、送货的活儿……但所有的人都像跟他作对似的,他一份活儿也找不上。保安人家嫌他个子小,服务员人家嫌他呆,送货的嫌他不会开车,跑腿的人家嫌他倔……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真是这样。
在金城这段时间,丑旦才知道有这么多的人在街头讨生活。卖袜子的,卖手套的,卖钥匙链的,卖手机套的,卖小玩具的,卖熏衣草的,卖养花工具的,卖小猫小兔的,卖小鸡小鸭的,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乡下人挑着担子卖水果铺子不大经营的时兴果子,草莓,杏子,桑椹,石榴,核桃,柿子,以及葵花,玉米,什么下来卖什么。还有烤红薯的,烤玉米的,烤土豆的……这些人只要一听见“城管来了”,马上就挑着摊子开始奔跑,便像受惊的兔子,更像风中的树叶。亏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将零七碎八的摊子收拾起来……另外还有乞讨的,掏包的,拿着朴克牌骗人押钱的……这些人都能挣到自己的饭,都能活下去。而他却是这样的倒霉,这样的凄惨……
丑旦再次审视自己,自己谋生的最大障碍是没什么手艺,自己的特长是武术和歌唱。这两样由于他的热爱和珍惜,他并不想把它们随意地拿出来,尤其在街头。但走到这一步,他只有靠它们了。
丑旦想起在旧小说中英雄豪杰落魄江湖,常常往街头一站,双手一抱,朗声说:“在下流年不利,命运多蹇,流落贵地,短了盘缠。因在下自幼习得枪棒在身,大胆给各位看官练上一套。在下若练得好,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龙爪伸进虎腰里,哗啦一把,哗啦一把……”这样,不但解决了生存问题,而且练得正好时,有人跳进场子,较量一番。这便是英雄好汉风云际会,将共同做一番大事业……
但现在的街头上没有卖武艺的,也没有卖金创肓药的,连耍猴儿的都没有。街头上只有玩滑板车的,他们是现代少年,丑旦的同龄人,穿名牌运动服,什么阿迪达斯,什么耐克,他们作着高难度的、惊险的动作,惹得路人矫舌不下,他们旁苦无人。还有玩街头篮球的,他们自己玩得高兴,旁人看得开心。这些人怎么会向观众要钱呢!在这些人中间,丑旦怎么向大家告白呢,怎么开练呢?有没有人来看?
几次丑旦站立端正,准备说开场白,但每次都有人从他身边成群走过,把他挤到一边。等到他周围终于没人了,终于可以开始了,他却脸胀得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地发不出声来。两个女孩走了过来,她俩奇怪地看着他半晌,然后快步走到不远处,狂笑起来,笑得都直不起腰。最后丑旦下定决心一定要开出口,打开场子,这时一群女孩又过来了,她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胡丽赫然在中间。丑旦只有逃之夭夭。
那么只有唱歌了。唱歌就好多了,因为城市里卖唱的大有人在。其中有卖乐器如葫芦丝、如笛子的歌者,他们主要是招徕顾客。也有盲眼的二胡歌手,盲眼的三弦歌手。丑旦还看到过一位唱“世上的穷人多”的盲人,他在冷漠的城市里所遭的待见远远不及山乡庙会。也有唱流行歌曲的,他们则全然不同,他们都是时尚青年,他们来这里只是积累演唱经验,积累在公众场合的经验。这种卖唱没有落魄或丢人的感觉,甚至还有时尚和前卫的意思。
丑旦来到莺歌广场的过街地道,这里平时卖唱的最多。丑旦走进地道后,发现已有人在唱着。丑旦听见这声音有些耳熟,走近一看,原来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同学蔡戈!蔡戈背靠着墙,挎着那把吉它,正在唱着。他唱的是一首翻新的老歌: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他声音高亢嘹亮,在地下通道里回荡着,共鸣着。因为他也出来闯荡,所以歌声中也有了伤感,但更多的是豪情。他个头又长高了不少,头发蓬松卷曲,面孔更加俏俊帅气。一顶帽子放在脚下,里面已有不少钞票。这顶名牌帽子,使他的形象和行为更加潇洒。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他仰着头唱着,沉浸于歌声之中,根本不看周围的人,这更给他渡上一层高贵而不凡的色彩。周围的人发出热烈的掌声,还有女孩们的尖叫。丑旦仔细看去,原来胡丽也在这里,她领着一帮女孩来给蔡戈捧场。丑旦还听见胡丽热切地给别人介绍:“……他不满足于校园,离开校园,准备闯荡歌坛,成为一名红歌星……”女孩们都像胡丽一样,她们望着蔡戈的眼睛,都是亮晶晶,水汪汪,情意绵绵的……
他孤零零站在最边上,没有一个人理他,这很像他的处境——这里依然没有他的地儿。他知道无望了,除了别人,还有自己——他的嗓子又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卡得他上不来气。每当他胸中有了歌意,想唱歌时就是这样。啊,难道自己再也唱不成歌了吗?丑旦惊恐地想。
接着,丑旦又受到了最致命的一击——给他提供住宿的那个老板转了行,出让了所有的东西,丑旦失去了最后的栖息一枝。
丑旦根本无力住旅馆,他最后几天饭都吃不饱,每天仅靠一两个大饼充饥。大饼是这个城市里最便宜的食品,在铁鏊子里烘烤出的,它比馒头要瓷实,管饱。街头上还有烤红薯烤玉米烤土豆之类,外人可能以为这些是最落魄的人的食品,其实不然,这些现在都是休闲食品,要比饼子馒头贵得多。
丑旦茫然地走在街头,时间已到了三月底,时令已过春风,接理说已是桃红柳绿、春光明媚大好时节。但西北的金城,春天往往叫人最为沮丧。一个冬天常常无雪,极其干燥。春天了却雨雪霏霏,一股股寒流倒卷而来,异常寒冷。而且还夹杂着一场接一场的浮尘、扬沙、沙尘暴。比冬天还叫人难过。
对丑旦更是这样!在冬天,还有一间小屋,一张床,还有老江,和他的炉火!但在春天,什么也没有了,老江也走了,他终于流落街头。
丑旦去了桥头家俱市场,这里是进城务工人员的聚集区,丑旦看能不能在这里找点活干。但他发现他又错了,这里街道两旁,蹲满了进城的农民工,他们或手拿着大灰辊子油漆刷子大锤,或举着写着“粉刷、装修房子”“砸墙、背沙、铺地砖”的牌子,一身的涂料斑点。丑旦虽然山穷水尽,但跟这里还是格格不入,没有房主也没有工头会来找他。
丑旦深深地叹了口气。今天的晚饭还没有着落,他已想不出辙了。他想起了前几天蔡戈唱的那首歌,这是一首老歌,被现代歌手翻唱过,丑旦喜欢翻新的这只歌: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夜半三更盼天明,天明后能怎样?寒冬腊月盼春风,春天了又能怎样?丑旦想起了丑小鸭,丑小鸭熬过了冬天,在春天变成了白天鹅。这是因为丑小鸭毕竟是白天鹅,而自己则是个地道的丑小鸭。对自己来说,还不如在半夜,在寒冬,那时还有梦想,现在则什么也没有了。今天晚上也无法可想,明天,后天……那更是不能想,也不敢想。他已饿得有些发昏,因而也开始麻木。这样也好,就让自己麻木下去,这样反而好受点。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都往两边退避,接着便听见短促而凶悍的呐喊声。丑旦被挤得踉跄了几步,他刚站稳,只见一队街狗打扮的人,手拿着军刺菜刀钢丝鞭,往前跑去,接着另一队街狗,挥舞着相似的武器,往前追着。追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丑旦的老同学三宝!他们像一阵闷雷一样疾速而又沉重地掠过街道,转眼不见了人影。
丑旦惊得完全清醒了过来。啊,三宝又高了,又壮了,也更加凶悍了。人们又潮水般地涌回到大街,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嗡地一声惊叹和议论了起来。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叫三宝!”一个知情者向大家介绍说。“他现在是金虎的人,虽然入道时间不长,但已有些名气了!”
金虎的人?三宝凶悍的神情、他呐喊的声音、他举着砍刀的姿势,总是萦绕在丑旦的眼前。他比以前更加凶狠了。他是金虎的人?这么说他在这个道里已有些名堂了。丑旦想起自己的屈辱和仇恨,想起自己报仇雪恨愿望,唉,看来,这个愿望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丑旦心中再次涌出了深深的悲凉,这悲凉使他全身都冰透了。这是一种真正的绝望。今天,他流落街头,又受到了三宝的打击,加上前几天受到的蔡戈的打击,他怎么能不绝望呢。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所谓寒冷,无所谓饥饿,走到哪儿算那儿,死了拉倒,既然这个世界这样无情地抛弃了他。
最后,丑旦终于走不动了。这时他发现自己来到省立医院大门前,这时天色已经黑透了,街灯透过黑瘦光秃的树枝,将地下照得明暗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