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维穿的工装裤大概防水性能不错,泼到他腿上的水几乎都沿着裤腿流下,所以他还能跳起来叫“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已经在开水的润泽下死过去活过来的几次了。
也许是我痛不欲生的表情吓到他,他将还要问的话全部咽了下去,反身将我的胳膊拉过肩膀就将我背了起来跑下楼去。幸好他的自行车就放在楼下,载上我向校医院飞驰而去。
急诊室的医生剪开我的袜子,小腿到脚面都是红通通的,还点缀有几颗水灵灵的泡。我只看一眼就闭上眼睛,不敢再多加欣赏。
“不算严重,先冲洗再上药。”医生见多识广,我的伤在他眼里大概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还不停地安慰我:“越是红,越是疼,水泡越是大,才好呢——”
我无力跟他吵,你起泡才是好呢。
“你这才是轻的。要真的是三度以上的烫伤,嘿嘿,那就不疼也没泡了,你应该庆幸才是——”
好吧,我庆幸我会疼。
医生拿过药水反复冲洗时,我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要躲,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是齐昭维,他揽过我,让我半倚在他的身上:“别动,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他帮医生按着我的脚,拨过来拨过去的冲,微凉的温度将火烧火燎的感觉一点点压制下去。
涂药膏的时候我还是向后退缩,仅是手指碰触到脚背就让我疼的咬紧了牙关才没喊出来,正是叫不出来反倒让我更抖个不停。
齐昭维抱紧我不让我动,对医生轻声请求:“麻烦您,轻一点行吗?”
他温柔的声音让人镇定,传来的温暖让我暂时忘记了一些疼痛。
“这水泡,会留疤吗?”齐昭维竟然向医生提出这个问题。
“应该不会,再说就是脚背上,有点疤也没事啊。”医生总是能大事化小。
“……女孩子,留下疤总是不好。”他迟疑一下回答。
“嘿嘿,这会儿倒心疼上了,心疼的话怎么不知道早对女朋友小心爱护着点……”
“她不是——”
齐昭维说了几个字就停下,我猜不出来他为什么会停下,于是主动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不是他女朋友。”
“都是这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嘿嘿……”估计校医院里没有什么病人,这值班医生守着他的盘丝洞也没有什么可以打打牙祭,实在是太过寂寞。
回去时,天已经黑了。齐昭维背着我爬五楼,我手里拎着我的鞋,因为双脚都被纱布包裹起来穿不进去。
药效还是满不错的,我已经从痛苦中挣扎出来,能够专心体会被人背着的幸福在心间荡漾的感觉。
爬到三楼齐昭维就停了下来,将我放到楼梯扶手上坐着。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太沉重了,不禁有些后悔怎么没跟毛毛一起喝那个减肥汤,诚恳地看着胸膛起伏不停的他:“真是谢谢你啊……幸亏有你,要不然今天我就惨了。”
楼梯道里,有来往的同学惊奇地看着我们,认识我的也还都装做不认识,带着一脸的诡异笑容回头回脑。
被人注视的感觉大概不舒服,齐昭维的表情有些僵硬,他连回答都没有,重新背上我向502进发。
502的房门虚掩,吃饭归来的那三人整齐地出现在寝室里。
“医生说过二天还要去换药,你……有人能陪你去医院吗?”他将我放到椅子上,冲着屋子里那几个被施了定身法的呆头鹅点点头,又转回头问我。
“后天她们能陪我了。”同寝三年多,我相信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我们倒是能陪她,可是,我们谁也背不动她啊——”毛毛最先从震惊中惊醒,当即果断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那,还是我来。”齐昭维不着意地道:“后天,下午,我来接你。”
毛毛还记得齐昭维,关上门她们就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只是这关怀过于热切,而且很明显她们对齐昭维的惦记超过了对我。
我将事情的因果几句话说完,她们却齐刷刷地表示难以置信。从未有过的热情似要将人烤焦,我不得不将自己埋进了被子扮鸵鸟,那三人又将我挖出来问个不休,一定要细节再细节。
最后毛毛凭她的经验下了断言,齐昭维要是有那么点意思的话应该第二天还会来表示慰问,至少电话会有的。
可第二天齐昭维影子没有,声音也没有。
本来以为他还要过来换设备调试的,谁知再来的是一个陌生人,鼓捣了个把小时就说已经与中心那边沟通过,设备完全好用,可以收工。
我有点儿失落。
周末不用上课的日子本是应该很惬意的,我却在无法名状的焦虑等待中过了两日。
想到齐昭维背着我上楼时额角泛出的汗水,想到他抱住我不让我动的紧张,沾沾自喜,又怅然若失。
我忽然知道,原来有一种等待,让人难以述说。
周日晚餐时分,毛毛又去约会,我等着青瑶帮我带饭,齐昭维来了。
他还带来两只鸡腿,放到我眼前淡淡地道:“吃啥补啥,原来你这么有预见性。”
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他也说过这样的话,说过几次,让我不得不相信,我真的可以预见。
我的烫伤真的如那个医生所言,疼得狠,好得快,愈合速度快得让我有点难过。
因为很快我就可以自己走路,再没有理由让齐昭维背着我去医院了。
第三次换药,换了个比我更不解风情的医生,她拿了药膏让我自己回去涂,好心地告诉我不用再来医院折腾。
出了医院,齐昭维将我放到槐树下的石台上坐好,等他去推车。
天黑了,星星很大很亮,晚风吹来,格外的冷。我将缩着的脖子拔出来,让它吹走我的一点沮丧。
抬头看云朵慢悠悠的走,慢得让人要睡着,身体跟着它晃,一不留神,脚碰到地。
软绵绵的触感,我立即想到是被施了药的死老鼠,大叫一声。
“怎么了?”齐昭维听到我的叫声吓得火速赶来。
“这……这里……”我指着脚下的地方给他看。
他紧张地蹲下来,在黑暗中仔细辩认,给出我答案:“蟾蜍。”
“……蟾蜍?”我抽抽鼻子,声音发抖:“不是老鼠,是赖蛤蟆?”
齐昭维仰起头来看我,眼中都是惊叹:“宁艾,被烫成那样你不叫,换药疼你也不叫,看到只蟾蜍你倒叫得吓死人?”
“不是蟾蜍,我以为是死老鼠。”蟾蜍和老鼠有很大不同有木有。
他露出难得的笑意:“好吧,我知道了,老鼠是你的天敌。”
天敌是你。
我在心中叹气,嘴里却说道:“齐昭维,蟾蜍不是应该冬眠的吗,它怎么蹲在这儿?是不是没吃饱,睡不实?”
“……”齐昭维神情古怪。
我再轻轻用脚碰那只蟾蜍,它一动不动,大概睡死了。
“它被人踩死了怎么办?而且我还看到有小孩捉青蛙回去解剖的——”
齐昭维站起身,无奈地摇头。
“齐昭维,你要知道,它是益虫。”我义正言辞。
“我知道。”
“齐昭维?”我放软了声音,力图感化他。
“你别想我去碰它。”他不为我所动,毫不留情的拒绝我:“你要不要走?还是打算在这里跟它一起冬眠?”
我找不到合适的工具,狠狠心,弯腰将软底鞋脱了下来,用另一只脚将那只蟾蜍拨到鞋子里,端到齐昭维的眼前。
“不让你碰它,这样总行了吧……请你把它送到湖边,埋了。”我用下巴向医院旁边的人工湖指点。
他低下头,看我手中的鞋子,和它里面承载着一只胖胖的蟾蜍,再看我。
看得出来,他正在做思想斗争。
灰色鞋子上装饰的水钻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好像刺到了他的眼。他眯起眼睛,狠狠看过来。
“宁艾,你真的很好。”
“……哎,一般的好。”我从来都很谦虚。
齐昭维终于接下我手中的水晶鞋,小心地端着蟾蜍走到湖边。走远了,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好似倒出那只赖蛤蟆,找跟树枝将它埋到落叶松土下,又遮盖一番,我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可他看来不大好,埋完了蟾蜍走回来,将鞋子抛到我脚边,闷闷地道:“走。”
我站起来,咬牙向他的车子挪过去,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将我抱到后座上。
一路上任凭我说什么,他都不理睬。
不过最后爬楼时,齐昭维还是主动背上我。这一次他才上到二楼半就停了下来,又将我放到扶手拐弯处,自已喘着粗气。
我抱歉地说:“我太重了,对不起。”
“嗯,重了点。”他的心思似乎并没有在这里,随口顺着我说。
我羞愧难当,小声辩解:“就是这几天脚不能动才重的。”
他回过神来,看着我微笑一下:“对,就这几天才重的。”
这时,月光正从楼道的玻璃窗照进来,洒在我们的身上,好像缓缓游动的水银,将人包裹起来。
在我的眼中,他变得晶莹剔透。
我想伸出手指,将覆盖在他身上的一层薄冰戳碎,犹豫着犹豫着,到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