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我到底没有回去,因为酒店接待一个大型糖果会,要求每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要坚守岗位。
周六的早晨,穿过酒店值班经理班台上散发阵阵幽香的百合花束,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顺着他笔挺的西装向上看去,果然是一双含笑的绿眼珠。
哈德,正穿过大堂走向这里。
“哈德,你来……视察?”
“来看你……顺路看看酒店。”他笑嘻嘻的样子。
“我才不信,明天有糖果会,你是来吃东西的吧。”
一直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突然看到熟人真的很高兴。
我摆好了花盆,向哈德示意,“商家都到会了,我知道谁家的巧克力好吃,你不是喜欢果仁的吗?我告诉你,1915房间,你可以去拜访一下。”
“噢,那我马上就去。”哈德很配合地走向电梯。我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他的助理,见他离开,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也亦步亦趋地跟上。
哈德果真是来吃东西的,我看见他跟糖果商们说笑聊天,最后捧着几袋漂亮的巧克力笑逐颜开地离去。
下班之前,行政部通知,总经理邀请我们园艺部的员工共进晚餐。
这是新酒店的新规矩,总经理每周都会抽出时间来与某个部门的员工进行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有时晚餐,有时下午茶,听取大家的建议。这项举措,颇得民心。
按照预定的时间,我们提前几分钟到达预定的餐厅,未曾想到的是,总经理已经先到了那里,“还有几位重要的客人,我们稍等。”
圆桌很大,我们四人围坐,连讲话都带有回声。
既然还有客人需要等,总经理先特别慰问兼表扬我们几个,“小宁,园艺部虽然人少任务重,但工作完成优异,各部门的反馈意见非常好……”
他说我完全胜任园艺部长的职务,希望我能留下来,两名实习生毕业后也可以在这里继续工作。
领导的一番夸奖,我很有些飘飘然,可是我不能接受他予以我的任命,因为我要回去。
总经理非常惋惜,我非常内疚。于是我向他保证,一定坚持做好今后两个月里的工作,将新同事带好。
说话间门响,回头望去,哈德的助理正站在门口,总经理忙起身走去迎接。进来的正是哈德,原来他竟然就是要与我们共进晚餐的重要客人。
哈德坐上了主位,他的助理与总经理分坐他的两旁。柔亮的灯光下,他不苟言笑,唇边的一抹深痕又明显出现。
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他不满,我看得出连总经理也有些忐忑不安。
“我们有事情耽搁,来晚了。”落座后,哈德先向大家表示歉意,助理应声将面前的空杯倒满了酒。
很明显,哈德学会了入乡随俗,正有先干为敬的意图。
对得起我的猜测,哈德接着说道:“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我自罚,先喝下这一杯,大家请随意。”
总经理马上环顾我们几个,“大家都要干杯才好。”
真理就是,要把客人陪好,先将自己喝倒,我咕哝一句。可在这里,到底谁才是客人呢?
杯中微微荡漾的紫红酒液,如诱人的仙丹玉露,于我,却只会令我心中发憷。我争取道:“还是不必罚吧,领导事情总是特别多的,何况是我们来得有点早了。”
哈德放下酒杯,隔着桌子望过来,绿色的猫眼似乎正盛着什么有趣的东西。总经理含蓄地向我微笑,我一时不解,他这是赞许还是嫌弃。
见我没有反应,总经理又对我递个眼色,接着说道:“既然这样,那宁小姐应该代表部门敬威廉姆斯先生一杯。”
我到底没有逃过,只好硬着头皮喝下这一杯热烈欢迎领导视察工作的美酒。
哈德却主动喝光了他的杯中酒,附加赠送我一个灿然的笑容。我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他,唯恐让众人看出我与哈德有工作之外的私人关系。
服务生为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重新注满酒,哈德这才举起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祝大家工作顺利生活愉快。他的关怀与热忱,让人没有理由拒绝。
他们都一饮而尽,包括我们部门的两名实习生,大家都将空杯子放到桌上,再来看正做激烈思想斗争的我。
不过是一杯红酒而已,没什么了不起,我给自己打气。一口喝下去,温和的质感沿着食道抵达空空的胃部。不刺激,口感还不错。
可只消过去不大的功夫,就有种炙热在腹间游窜,晕晕沉沉起来。我撑住头,狠掐大腿,提醒自己千万别丢人。
这种三十年前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后劲强大,半个小时之后,我已经深刻地领略到它的威力。哈德与总经理两人的声音,就忽远忽近地嗡嗡作响,却分辨不清。我只好溜去卫生间,用清水不住地拍打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待我重新跨进餐厅的门,哈德先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处理,看来大家都有些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扶着墙壁,从酒店的后门走向员工宿舍。门外,大楼的背阴处漆黑一片。
最耀眼的背后就是最极致的黑暗。
素日里,走到此地我总要飞跑过去,可今天,我的步履有些踉跄。
闭上眼睛,先适应这突变的黑,一只手突然有力地扶上我的手肘,我正要惊叫,就听哈德含笑的声音,“是我,艾,才两杯酒,你就喝醉了?”
“我才没醉,我很好!”我想让自己走直线,可是腿脚偏偏有些不听使唤。
他扶着我,走出那片浓重的阴影,直到宿舍楼下被月光照得白亮的地方。
“谢谢你,我这就到了。”我找到自己三楼房间的窗口,指给他看。
哈德却转到我面前,与我相对站在那里。我只好绕过他,硬着舌头跟他说再见,蹒跚着挥手道别。
没走出两步,却被他拖住了手。他停在我的身后,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艾,这一个月我很挂念你。”
大脑还在迟钝中,我没找到合适的答案出来,一条手臂已经拢紧在腰间,将我转了回去。不容我考虑,滚烫的唇,随即印上额头。
我狼狈地挣扎着,却根本无力对抗他,倒好像跟他闹着玩。最后,我两手都撑在哈德的胸膛上推拒,他只轻轻一划,将我的两只手腕都抓在他的大手中。
我急了,瞪起眼睛怒斥,“哈德,你要干什么!”
哈德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可我看得出他在对着我笑。
“艾,你今天可爱极了。”
“谢谢……可是我要跟正式跟你说,哈德,我有男朋友的,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我低声,却尽量让自己说得清晰。
“那又怎么样呢?我未娶你未嫁,我还是有机会追求你。”他说得全不在意,胳膊却箍得紧紧的,不肯放松,“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我向后仰头,尽量离他远一点。
可相同的酒味,却在我们的呼吸间交错。
“你爱我什么呢?我们都不是很了解。”
“我们认识这么久,怎么会不了解?何况爱情不非要了解,等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我自然就会更深入的了解你。”
“不能这么说,相知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即使在一起几百年,石头还是石头,水还是水。”
哈德竟然笑得大声,他摇着食指否定我,“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做水滴石穿?更何况,我会想办法让石头溶解于水的。”
“那等你找到办法再说,你放开我。”我大脑短路,辩论不过他,只好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说好了,你要等我找到。”哈德终于放开我,退后一步道了再见,大踏步地转身离去。
揉着被他握得生疼的手腕,向楼梯间走去。廊灯应声而亮,还没有迈上楼梯,一个黑影已经跨越着扑了下来。我抓紧扶手站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齐昭维?你怎么来了?”
对面的人静止不动。
应该真的有些醉了吧,此刻,我能保证自己没在做梦,那么站在这里的就是个幻影。
只因为思念过多,终于让这个噬人心脾的妖精穿越了四维空间,在我这里显影现形了。
我小心地把手伸过去,试图能让手指从这个影像里穿过去,可指尖所碰,却是布料的真实触感。
“齐昭维?”
他仍默默无语。
灯熄了,走廊重又陷入一团黑暗之中。我屏住呼吸,听对面轻微的喘息声。没错,是他,他的味道,他的心跳。
好像过去很久,他终于动了动,暖黄的光芒倾洒下来,淹没了我们俩个。
齐昭维拖起我的手,搂着我爬上三楼,站到我的宿舍门口。
我拿出钥匙开门,太过急迫,钥匙哗啦一声掉到地上。齐昭维捡起来,替我开门、开灯。
直到他站在我的房间中央,我依然觉得这不真实。齐昭维应该在很远的地方,正忙着他的工作。而眼前的这个人,目光追随着我,褐瞳中却还带有些困惑。
“齐昭维,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我觉得眼睛泛酸,鼻子也有些堵塞。
他终是把我拥在怀里,下巴在我的头顶刮蹭,声音温柔得近于呢喃,“我想你。”
大概是酒喝得多了,连舌头都似被打结,心中的千头万绪都堵在喉咙,堵得严严的,哪一句都跑不出。
思忖好一会儿,才笨笨地说:“我也是。”
“一个人在这里,有点儿寂寞?”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靠在他胸前点头,“是……不过要是忙起来,就不会知道什么寂不寂寞的,只是想家。”
他捏我的耳垂,“你怎么样?”
我仰头看他,“你呢?”
“就这样,其它的,等你回去就知道。”
他放开我,回头在包里翻出个小药盒,“去试试。”
“什么?”
“自己看。”
眼睛有些花,看不清那上面的英文,再翻过来,“早孕”两个字在我眼前跳跃。
“你——”我瞠目结舌,“你千里迢迢的,来给我送这个?”
齐昭维看着我,但笑不语。
“你不是,不是戴了……那个套套吗?”我面红耳赤地问。
“你的……那个……为什么没来?我,我有点担心。”齐大哥终于也有结巴的时候。
等待的分分钟里,齐昭维也走进了卫生间。
我从未有过的紧张,他似乎也是。
试纸上红红的印迹渐渐加深,我拿出来和说明书比照,却只能对着红线发晕。
齐昭维紧握住我的手,我才知道自己正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