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终于放开了手,我抱着我的柚子茶,抓起我的雨伞,跟吧台前正甜蜜着起腻的学妹妹夫挥手,趔趄着走进雨里。
夏夜的雨丝,淋在身上凉凉的,很舒服。没有回宿舍,我抄了近路,从酒店后门晃当着绕进了停车场。
脑子迷迷糊糊的,找了几圈,终于找到那辆奥迪TT。
路灯下,飘飞的银线,火红的车,这场景看起来竟然有些旖旎。
我围着它转,转了多少圈数不清,转晕了,最后坐到它的面前。
雨水中的地面又湿又凉,能感觉到湿润浸进了裤子,顺着尾椎窜入胸膛,它多少让我清醒一点。
“齐昭维,谁是给你最大帮助的那个人?”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拍打它亮闪闪的前车灯,“易纵横,还是汪可?你白白长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却看不清……原来在你的眼里,他们都不是,庄家的人才是……”
“凭什么庄家的人才是!”我大着舌头,恨恨地追问着TT。
它不言不语。
手机响起来,我大睁眼睛努力看清屏幕上的字,又是齐昭维。
难道我离得这么远,他也看得到我在骂他的车?
“不过是骂骂你的车,也需要来问罪吗!”我将雨伞抛向车窗。
TT明明完好无损,却刺耳地叫了起来。
尖锐的警报声在空旷的车场里回荡,手机也执着地响个不停。我慌乱地将手机朝旁边的柱子扔去,稀里哗啦之后,音乐声终于戛然而止。
马上有零乱的跑步声,急促地逼近过来。
我挣扎着站起,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手中的柚子茶砸了过去,“齐昭维,我再也不会想着你了!”
必须要说,这车子质量真是好得紧,它的前玻璃窗没有一点破损,倒是我的玻璃瓶摔得四分五裂。柚子茶喷薄而出,将TT涂花了满脸。
还没走出三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接着两条胳膊都被人拧到了背后。那人力气很大,几乎要拧得我肩膀脱臼。
没来得及叫出声,脚下被来人轻轻一绊,我扑通倒地,刚才还发热的脸,立即与地面的水洼做了亲密接触。
顿时清醒。
这痛,这凉,这惶恐,都让我清醒。
我满身泥水地被带进了保安部,跟保安虽然不是很熟悉,但至少还是能有些面熟,可现在,他们没有认出还花着脸的我,先把我扔到墙角,恶声恶气地让我蹲着。
有人拿出本子,问我家住哪里姓氏名谁,我半倚着墙,无论如何也不作声。
“抓到一个醉鬼,我们赶到时,她正在砸车。”那个抓我进来的小保安,眉飞色舞地跟对讲机汇报他的卓著战功,“是个女的,力气不大,车倒没什么大问题,还是请部长来处理吧。”
对讲机在雨天里效果不大好,不时有吱吱的声音,那一端道:“我马上过去。喝醉的……砸了谁的车?”
“今天来这里开会的客人的。”
“先收拾一下,请车主过来检察,看人家追究不追究。”
一保安领命而去,我却没有获得大赦令,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蹲到脚麻,终于有了回声。
“车主说了,车没有大的损伤,倒不用赔偿。不过这车对他来讲很重要,所以一定要按照规章制度追究责任。”
我滑坐下去,将脸埋进双膝之间。这辆车到底对他多重要,没有什么损伤,还一定要追究?
另一保安有些头脑,起了担心,“谁的责任?砸车的,还是我们的,?”
“那谁知道?砸车的有罪,不过也肯定会牵连到我们的。”
于是抓我的那个开始忿忿地骂人,我抱住头捂了耳朵,全当没听到。却不想他们几个讨论后,唯恐自己失职受到处罚,不知是哪个气愤不过,侧面飞来一脚,喝道:“让你蹲着,你还坐下了?”
还是要说,我们酒店的保安身手真好,都是经过专业培训才上的岗。保安的脚法锐不可挡,虽然力道不是很重,可穿着皮鞋的足尖正中左胁下最柔软的地方。
我疼得尖叫一声栽倒在地,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沙发脚。混乱的金星闪过之后,倒有清明回来。
我想,很好。这样,也算是我赔给他了。
也许是疼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失去知觉。我晕了一阵,僵硬木然,打过麻醉药似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大概与以毒攻毒同样的道理,以痛止痛,也是可以的。
保安部长来了,我听到他的声音,却只能软软地趴在地上,没有力量爬起来。
他端起我的下巴,拿了一块麻布似的毛巾将我的脸擦了大概,失声叫道:“这不是园艺部的宁艾吗?”
部长站起来,指责那几个下属有眼无珠。
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哈德.威廉姆斯先生的作用还是非常强大的,他们马上道歉的道歉,自责的自责。
“宁小姐,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保安部长想搀着我,我坚决地谢绝。
他陪着我走到宿舍楼下,“不过是刮了一下车,也没有什么要紧。那几个小子,就是没事也能惹出事来……”
“我回去就收拾他们,宁小姐,你真的还好吗?”部长高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的力气只够摇一下头,歇了半晌,扶着栏杆,爬上楼。
嘉琪正在做面膜,见到我的样子吓得跳起来,一张鬼脸冲到我面前,“宁艾,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浑身的泥水与污渍,“没留神,摔了个跟头。”
“掉到沟里了吗?你快去洗洗吧!”
我抱了一篮洗具去了大浴池,正有下晚班的同事三三两两的过来。匆匆脱光了衣服,占了个隔间。
热水迎头冲下水,舒服得要了命。刚刚在外面觉得很凉,被这样的热气一蒸,疲乏与困倦,连着酒精一同袭来。我坐在木板上,靠着光滑的壁砖,不知不觉睡过去。
夜半时分,忽然疼得受不了。说不出具体哪里,全身都叫嚣着很疼很疼。醒过来时,水早已经停了,蒸汽消散得干干净净,换气窗透过一条清白的月光。浴室里黑洞洞的,好像张着大嘴的魔兽,这月光,就是它吐出的舌头。
有些冷,裸露的皮肤上,一层鸡皮疙瘩。我用力地搓,搓了半晌才缓过来几分热气。摸黑坐着,一直坐到天色变亮。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轻轻地潜回寝室,借着一点乌蒙蒙的光线,发现胁下一片乌青,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眼角下还有几道划痕,还真是异样的狼狈。
从床底拉出行李箱,将一点衣服鞋子零散的东西装进去。
嘉琪睡得正香,听到声音,含糊了问了声什么,我说:“我要走啦。”
她翻个身,又睡过去。
我走到她的床跟前,对她挥手,低低地说声,“再见。”
该结束了,走到这里,无论我如何在记忆里折腾,都应该结束。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跟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城市做最后的告别,会是这样的境况,会对着这样一个不甚熟悉的梦中人。
五分钟后,我拖着箱子,逃离。
火车站仍被晨雾罩着,卖早餐的小贩已经开始忙活,茶叶蛋,煎饼油条,凉面豆浆粽子,都一样样地摆出来。
买了张鸡蛋饼,坐在树下几口吃光。我跟着人流进了候车室,对着不时刷新的列车表,一眼的茫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买到哪里的车票。
杵了好久,我又走出去,找到公用电话,打给毛毛。她回家了,幸好手机还没有换号。
电话响了几声毛毛才接起来,鼻音浓重,一听还是沉睡未醒的状态。
我说:“我辞职了,想找个地方休息一段时间。您老人家见多识广,给推荐一个。”
她不吭声。
我提高了声音,“你醒醒!我这是公用电话你知不知道!”
她仍是不吭声,我没力气跟她隔了信号吵,恹恹地说:“睡美人,再见了……”
正要搁下话筒,我听到一声吼。
“你来我家吧,我想死你了!”
这该死的毛毛,这么长时间还在消化我辞职的事情,等她老人家想清楚之后,精神得打了兴奋剂似的。
问明毛毛家的地址,买一张离发车时间最近的车票。
这是一趟慢车,我从来未坐过的。热浪翻涌,却没有空调,水在火车走出第三站的时候就被用光。
每个不知名的小站都会停,停下之后,下车的人很少,却涌上来一大群。过道很快被他们占据,空气里都是混浊不明的气味。推车不能通过,售货的列车员只好手中提了篮子出来吆喝。
我不想去卫生间,只好控制喝水,时不时用一瓶盖的水滋润皴裂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