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小时,太阳从初升转到落山。视力所及的绿色逐渐减少,空气干燥,口鼻越来越焦灼,火烧火燎得难以忍耐,终于到达这个无名的小城。正默诵毛毛说的那种绿色中巴车号,就见出站口有个熟悉的身影连叫带跳地向我招手。
“毛毛,你真是这里长大的吗?”我很难想像水葱一般的姑娘出产自这片风沙袭卷的土地。
“当然,纯土著居民。”毛毛歪头笑,“否则我怎么不想回来?一件白上衣,穿不了半天都是灰。”
自从元旦那次见面,大半年的时光,毛毛更瘦了,眼睛大得跟卡通片里的人物似的。
我们心有灵犀,随后的话就异口同声。
“宁二,你怎么瘦了?”
“毛毛,你怎么瘦了?”
原来失恋还是有些好处,譬如减肥。
当我们没心没肺地嚷嚷着要减肥的时候,它不听你的,今天减去半斤,明天又回来一斤。
可终有一天,你想叫停,不能再减的时候,它仍不会听你的,瘦到你水份尽失,两颊凹陷颧骨突出也不肯罢休。
毛毛不问我为何离开,我也不问她为何归来。
编造出的理由,只恐怕骗得了自己骗不了人。
这也是我离开X市只想找她的原因。
到了毛毛家,一口气喝下两大杯水,又吃下满满一大碗面条,总算填补上空洞整天的肠胃,我捧着肚子倒在她房间里临时支起来的折叠床上。
她絮絮地说明天带我去爬山,看石窟,石窟里的佛像最灵验,一定要拜拜。后天再远一点,去河上坐羊皮筏,大后天,找车去沙漠,看胡杨,骑马骑骆驼……
我闭着眼听,缓缓地呼吸,听她细致地安排行程。
“睡吧,看你困了。”毛毛说了一个小时,终于口干舌燥,临睡前又一遍叮咛,“你先想好,明天要许什么愿,真的很灵。”
她不再言语,房间里一下寂静起来。
静得似将时针粘住,空气抽光。
脑子里仍然是无法剔除的火车轰隆声,沿着脑神经不停地兜兜转转。
空着的肚子一下装多了面条,胃里又翻搅起来。左胁下,抽气时仍会疼。
我再熬不住,坐起来,小心翼翼地下了地,走到阳台。
月亮又圆又大。我晒着月光想,明天,该许什么愿呢?
离开紫荆几个月,每天晚上都翻腾到夜深仍睡不着。
失眠,我只好找了许多许多事情来做,洗床单衣服,越冼越精神。打开电脑玩扑克挖地雷,挖到头昏眼花耳鸣心跳时躺下,眼前仍是一面面小红旗,耳边充斥着幻想的地雷爆破声。
嘉琪每天铺床叠被打扫房间,下班归来仍是神清气爽。今天说在枕头下捡了几千块钱上交,明天说又看到哪位明星来酒店鸳鸯相抱。
听到我半夜里仍跟老鼠似的活动,她好心帮我出主意,“宁艾,你去做推拿针灸,我妈睡眠不好就找中医看,很有疗效的。”
我从此不敢再夜里发出声响,唯恐跟已过半百的阿姨比拼。只能瞪着天花数绵羊,从澳大利亚一直数到新西兰。
偶有一日出门,脱下工作服,换上原来的衣裳,才发现竟然每件都宽敞许多。站在镜前梳头发,飘下的头发一撮一撮……
第二天,面对圆满飘逸的石佛,我虔诚地磕了个头,说:“请帮我爸爸找到回家的路。”
佛祖面带微笑地拈花俯望,我又磕了个头,“请让我睡个好觉。”
佛祖不语,我咬了牙说道:“还有,忘了他。”
跟着毛毛东奔西跑了一个星期,每天累到再也不能多走一步的时候回去,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我想,佛祖真的是很灵验。
八月中旬,毛爸爸回来了,他在林业局工作,正下乡做农民的技术扶持工作。
他提到一个荒凉的地方,那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网络,电也是刚刚才通好。乡干部集思广益的办法,就是出租山头土地。
毛爸爸长长一声叹息,“那地方,谁能租?租下来又能干啥?”
晚上,我问毛毛,“你还记得不,我们从前不是想办园艺公司?”
“记得。”她瞪了眼睛问我,“你是说,我们回X市?”
“不是,我想,买些种子幼苗,租一块地,种薰衣草。”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在想我爸说的那地方?连水都没有,你拿什么浇花?”
“找人打井啊!”我说,“我听我妈说过,那里,很多地方地下都有丰富的水源,只是很深。”
汽车、三轮、拖拉机、毛驴车,终于将我们送到了这片贫瘠的地方。
抬手遮住眼睛,广袤无垠的土地,正暴露在似火的骄阳下,起伏的山坡,一半明媚,一半阴凉。
阳光充足,日照丰富,温度适宜。这里应该适合薰衣草的生长,我想尝试,想要种出一望无际的蓝紫色花田。
租地租房办手续,买种买药买设备,找水找电找工人,没有时间多考虑,我跟毛毛好像两颗不歇脚的陀螺。
初秋时分,浸泡过的种子终于都被播撒在土层之下,再浇透一次水后,盖上塑料薄膜,我俩就坐在地头,幻想种子表层破裂,抽出嫩芽的吡啵声音。
十天后,稚嫩的小苗拱出来,娇弱的身子在风中颤抖。四十天后,它泼辣的生出了根,跟我们点头微笑。
地头有一幢土房,间或有杂草从房顶的瓦片里钻出来,黄色的墙,暗红斑驳的窗,我就跟毛毛住在里头。
门前拴了一条大狼狗,对所有人都凶神恶煞的呲牙咧嘴,可它却名唤阿娇,是工人带来帮我们看门的。
我们俩都不会生火,只能求人来帮我们做饭,那个做饭的焦阿姨,还带来她的小儿子老虎。老虎是个壮实的男孩,天天放了学,就跟着我们跑来跑去,新奇地问这问那。
“毛毛姐,我哥喜欢上你了,可是他不敢跟你说。”老虎有一天吃饭时,拉着毛毛悄悄话。
“老虎你听好了,连喜欢都不敢说的男人都是孬种。”我端出了老师的架势,一本正经地危害这株十二岁的祖国幼苗。
“好!我让他明天就来告诉毛毛姐,”老虎拿出兽王的气质,当机立断拍了桌子,“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跟毛毛笑做一团。
老虎的哥哥叫做大龙,最初听到这兄弟两个的名字时,我问焦阿姨,“你要在家弄个龙虎斗不成?”
阿姨憨厚地笑道:“才不会,大龙疼他弟弟来还不及。”
大龙是个极棒的小伙子,军装背心下的肌肉分明,棕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身材不输给武打明星。他本是当了两年的汽车兵,转业归来就在家跑运输。只要听到喇叭响,我们都会跑出去,等他送来补给。
我早已经发现,大龙魁梧结实,却非常内秀含蓄,总是站在树荫下,脉脉地望着毛毛。
那天大龙又来送肥料,帮我放到库房后就又坐在树下眺望。
我对毛毛说:“大龙叫你呢。”
毛毛正在井边打水洗衣服,头也不回,“我怎么没听到?”
我笑,“他在心里叫你呢。”
毛毛回头对我扬过一串水花,“去你的,那个木木还天天帮你浇地呢,你怎么没听到他在心里叫你?”
“木木是实心的,不会在心里叫人。”木木是毛毛爸的手下,特别被派来给我们帮忙的技术人员。
毛毛口里虽然回绝,可是她却向大龙的方向瞟过去一眼。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的目光中多少带了些情愫。
这些时间来,她绝口不提姜凯,就好像我听不得齐昭维这三个字一样。
所以我知道,那个男人在她的记忆中绝对没有灰飞烟灭。
有人说过,爱情是一场发烧,都只是自己的感觉,与他人无关。
科学家说得更加考究,爱情其实是大脑中的一种“化学鸡尾酒”,由多巴胺、******和后叶催产素促成。时间长了,人体便会对这三种物质产生抗体,持续十八个月到三十个月,“鸡尾酒”效应失效。
烧退了,理智归来,要么分手,余下的可能是亲情,可能是习惯。
而我们的爱情,都早已经过了十八个月。
如此说来,我对他的思念,也是习惯吗?
“要是他能在那里站到冬天,我也许会听到他叫我的。”毛毛收回目光,仿佛对着我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毛毛总是比我更勇敢,我希望大龙也能坚持。
那天晚上,我又睡不着,烙饼似的翻腾到了夜半,仍是没有丝毫的困意,只好披上衣服爬起来,悄悄走出去,收拾种苗,修整地畦。
万籁俱寂,正抱膝坐在地头,忽然听到拖沓的脚步声,我回头望去,毛毛正趿着鞋过来,坐到我身边。
我们都沉默着望向夜空。月亮躲在薄薄的云朵里,半遮半掩的娇羞。星星泛着朦胧的点点莹光,睡眼惺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