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毛毛先悠悠地开口,“姜凯,他成熟稳重,慷慨又豁达,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我这样细致温柔的男人。”
“落入了他为我编织好的网,我心甘情愿。他一个人住在公寓里,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我完全没想过他会是有家的人……等到我全心全意地投入之后,才一点点发觉出些蛛丝马迹……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无法自拨了。”
说到这里,毛毛抿严了嘴,不再继续。她终于肯描述总结上一次的恋情,我知道,它也终于是结束的时候了。
她说:“我是遇到了错误的人。”
我点点头,那的确是个错误。
她问:“那你呢?”
我呢?我不觉得我遇到了错误的人,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不那样认为。
“那就是相遇在错误的时间。”
我答不出,毛毛替我给出了答案。
也许她说得对,如果我能出现得更早,早过了庄妍,那我就不会是谁的替身。可是,他会为了我离家远行吗?他会一无返顾地爱上我吗?不敢确定。
我仍是不敢确定。原来,退去“替身”这两个字,我竟然更加的不自信。
我曾经反复地回想过,如果我跟他说清楚陈枫与我爸的关系,他会不会相信我?对庄妍,我只当她不存在,不理会她的言辞,那我是不是还有借口继续跟他在一起?
可是不能,我不愿意,我没办法接受他面对我,只为透过我而去看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而且,我更不要借口,不要分享,不要蒙蔽的眼睛。
十月,这里的枫树红得早,却不成林。我有空闲就在山间游逛,终于很快就让我标本册里的红枫达到了一千零一叶。想起拈花微笑的佛,我搭了马车去镇上买来手机和电话卡。
陈枫的电话一接通,我开口就大声叫着:“陈枫,我的叶子够了!”
那端的陈枫却呼吸沉重,半天方道:“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十一角的枫叶,一千零一片!”
“你在哪呢?你们酒店说你辞职了,我找不着你。”
“我说叶子够了!你听到没?”
我们各说各的。
他沉吟片刻,终于说:“听到了……二宝,你也听着……我们找到老师的……几样东西,手表和腰带……因为时间太久了,一直在核实分析……”
或许是信号不好,我听不到他说什么,却知道自己的胸膛空了,心脏就在空洞的胸腔里面敲响,带着嗡嗡的回声。
许久,我终于能听到陈枫反复地说:“二宝……老师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
那天晚上,我找了只铜盆,将十二年前陈枫交给我的第一枚枫叶点燃,再将其余的全部投进火中。火苗腾地串了起来,几下就将这些叶子舔得一干二净。
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
我将这些辛勤得来的果实,全部付之一炬。这火光来得迅猛,去得疾速。闪耀过后,留下刺鼻的味道,以及一缕浊烟,熏得我眼睛酸胀难忍。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我还要不要这个希望?我还要不要求着佛祖帮我爸爸回家?
山野之中,温差很大。坐在瑟瑟的秋风中,我痛哭一场。却不知是不是中了风邪,跟着病痛就全力以赴地来了。
房间犹如武侠小说里练功用的冰窟,让人从里到外的发冷,上下牙磕碰得跟打击乐似的齐整有致,身子抱成团也不停地筛糠。
可未过多时,整个身体又都好似被扔进了熊熊烈火之中,烧得人皮疼肉疼骨头疼。头痛欲裂,嗓子干哑得讲不出话。
倚在身边的最后一根支柱断了,我也跟着它倒下去。躺在冰床上,觉得自己好像再也爬不起来。
醒来时,正在镇上的卫生所。
透明的药水缓缓地流淌进血管,冰凉的。
“多睡一会吧,等药水都打完了我叫你。”
声音从侧上方传过来,是帮工的木木。
“你送我来的?”
“是,毛毛跟大龙去发货,没回来。”他漆黑的脸庞上还有一丝羞怯的紧张,“我早上去问你扦插的事,怎么叫你也没反应,就赶紧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就你自己?”
“咋了?就我一个,也能扛动你。”他瞪圆了眼睛,向我挥臂示意。
天冷了,木木还挽着袖子,毛边的袖口下,露出半条肌肉分明的胳膊。
我想像他把我当作麻袋扛出来的情形,忍不住笑。
木木盯着我,目光温柔,跟着也微笑起来,随即又挠挠耳根,问道:“你想吃啥?我帮你买。”
我信口说道,“我想吃,锦绣香芒船。”
木木本来就圆圆的眼睛瞪得要立起来,“哪,哪有锦绣香芒,还船?这儿没有河,哪有船?”
他结巴的样子,让我忘记了头晕,“开玩笑的,我就是忽然想起来这个来了。”
木木不语,似在我的脸上寻找什么,不知为何,我有些心虚。不希望被他这样盯着打完剩下的药水,我闭上眼说:“我还想睡会儿。”
“你睡吧,我去饭店问问。”木木站起来就走。
病房里安静下来,阳光仍旧那样好,却怎么过透不过窗子,照不到我的身上来。
这场病,让我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一直拖到了冬天。
我的薰衣草,开始休眠。我也跟着它们一起进入了冬眠期。
春节前,我给我妈打了电话,说要看护着我的花儿,回不去了,她说,“好吧,那我去看你。”
我妈离这里倒是不算太远,按照她说的时间,我到镇上的车站等她。她下了汽车就四处看,我站在栅栏外向她招手她也没看见。我妈的头发白了许多,身姿也不那么挺拔,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望过来,先从栅栏那一边伸过手给我握着,“二宝,你怎么又黑又瘦,妈都认不出你了。”
我说:“那你就留在这儿吧,天天看着我,就不会认不出。”
我妈干脆地回答道:“好,等你的花开了,我就跟你爸一起过来。”
这个冬天很长,寒风没完没了地吹。四月,春天总算是姗姗而来。
等花开,等得太心焦,我将房子的两侧墙外都镶了一个个小泥盆,种了一把把白头翁的种子。
就在翻白头翁种子的时候,我将本来已经放到箱子底的一只蓝色盒子也翻了出来,是齐昭维送我的手表。我戴上它,端详了一个时辰,又摘下来放到了口袋里。
佛祖帮我能够囫囵睡上几个小时,却没有让我彻底忘记他。
这一份爱情,如果理智些,应该祭奠它了。我盼望它终于有一天能单薄得无影无踪,那样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不会再被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咬上一口,心头还留有带着血印的齿痕。
白头翁,这种可以做药材的花,花语叫做“日渐单薄的爱。”
第二天清晨,早早就被焦阿姨吵醒。
“宁艾,你看看,这可怎么办?”
她慌里慌张地推开我的门,手里拿着我的工作服。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了焦姨?”
“我昨天晚上收拾房间,看到你落到柜子后面的工作服,就把它跟别的脏衣服都泡进了洗衣机,今天早上才发现你的口袋里还有一块手表啊!”
我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中举着那块百达翡丽手表。
经过了一个整晚的浸泡,它看来并无异常。拧上了发条,它仍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再没有行走的声音。
我抽着鼻子笑。
这是齐昭维留在我这里的,属于他的,最后的,一点东西。现在,终于静止了。
这天,无风无浪,泥花盆偏偏在我经过的时候忽然跌下一只,连带着下面的几只都剥脱掉下来,我躲得不够及时,被一只花盆砸到,正中脑顶。
虽然血流得不多,伤口也不算很大,可总是怕发炎,我只好再次光临了镇医院。医生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利落地挥起剪刀将我头顶的秀发乌丝剃掉,才敷了草药贴了块纱布收了我二十七块五毛钱的诊疗费。
“宁二,你这可真的象是沙悟净,卷帘大将打碎了琉璃盏被贬下凡,你打碎了泥花盆也得要剃度出家了。”毛毛受佛祖的教悔颇深,看到我的新造型,最先联想到他的弟子。
“我凡胎肉体没有脱尘之心,出不了家的。”我对着镜子修剪自己的头发,手艺恶劣,剪得长短不齐狗啃似的,只好找顶帽子戴上。
五月,白头翁长出了嫩芽,等到我的伤口结痂,痒得总想去抓去挠时,我终于闻到一缕花香。
一丛紫色已经冒出了头。清甜的香气,淡淡地随风飘来。
我欢呼一声跑过去,对着那裂开的紫色珍珠亲吻不停,最后激动而颤抖地拉起水管给我的宝贝们喷水。
透过金色的水雾,我看到大龙握住了正在雀跃着的毛毛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