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穆远从来没想过,他最后一次见到窦美仪的时候,她依旧如他们初见时一般年轻美丽。
也许这只是他的错觉,当已故景宗皇帝的窦皇后披麻戴孝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想起,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她了。
其实没有人能抗拒十年的时光,窦美仪也一样,她未施脂粉,眼角边,看得见细细的皱纹。
在司徒穆远发愣的时候,她已经跪倒在地,行了君臣大礼。
“妾身拜见陛下,”她的声音平静而轻柔。
她称呼他为陛下,司徒穆远似乎这才醒悟过来,他确实已经是皇帝了。而且,他是来结束眼前这个女人那年轻而又华彩的生命的。
如果司徒穆远足够理智,或许他应该下一道口谕,派个内官来赐死窦美仪,但他最后还是自己来了,不仅仅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而且,更是为了考验一下他自己。
他们已经十年没见过面,司徒穆远娶了妻子,儿女双全,所以他觉得他应该能够站到窦美仪面前,亲手了结一些事情。
窦美仪已经抬起头,看着他,“陛下,您要一直让妾身这样跪着么?”
司徒穆远突然就狠下心来,想要让她就这么跪下去。
他走到靠墙的桌边,慢慢坐下,窦美仪膝行转过身来,依旧看着他。
“陛下是来赐死妾身的么?”她又问道,声音依旧平静而轻柔。
窦美仪依然是聪明的,司徒穆远突然就笑了,“你果然一猜就准。”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用这种开玩笑的语气,把这么残酷的句子说出来。
窦美仪立刻站起身来,顺势揉了揉自己的双膝,“既然如此,陛下,”她也微微笑了,“那么妾身应该没必要再跪下去了吧。”
“当然,”司徒穆远觉得自己已经轻松下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另一张椅子,“坐吧。”
窦美仪真就坐了过来,她甚至刻意的靠近了司徒穆远这边,以至于他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
“陛下的卫皇后,”窦美仪说话的口气,立刻变得好像她真是在和他拉家常似的,“身体一向可好?说起来,妾身很担心她呢。”
司徒穆远没回答,他早就想过,依窦美仪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就死的,但他不愿意与她谈论自己的妻子,他有一种预感,她这时候提起卫立荷,必然不会要说什么好话。
果然,窦美仪又轻笑着说道,“卫皇后大概还有一个来月就要生了吧?我真担心她的身体呢。”
“承蒙你的关心,”司徒穆远终于又开口了,“我前两天新添了一个儿子。”
“陛下,”窦美仪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她几乎是盯着司徒穆远的眼睛,目不转睛的,“请恕妾身不能向您道喜了,”她从表情到语气,都是严肃的,“因为卫皇后所生的这个孩子,并不是陛下的亲子。”
司徒穆远觉得自己是不相信的,他觉得自己用一种看着正在表演的戏子的眼神,看着窦美仪。
“陛下肯定不会相信妾身的话吧?”窦美仪的语速突然就加快了,她叫起了他的名字,“但是,穆远,如果我不告诉你,等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你真相了,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
“我其实也算是梓竣的帮凶,”她又叹了口气,“因为他答应我,如果你的妻子能再给他生出个碧色眼睛的男孩,就把这孩子算作是我的亲子,将来便可继承皇位,我便替他安排了一切,把卫皇后请到我的宫里来,又在她的茶水里下了迷药。”
“穆远,”她突然很急迫的看着他,“这个孩子的眼睛是?”
“是碧色的,”司徒穆远觉得自己没必要隐瞒什么,而在他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确实看到在窦美仪的脸上,闪过一抹兴奋的神色。
“我无话可说了,穆远,”她随即苦笑起来,垂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裙带。
司徒穆远完全明白了,他几乎没办法去求证她这一番话的真假,而窦美仪,她大概也没指望他就此相信她,她所做的,只不过是在他心底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等待着它慢慢生根发芽而已。
这就是窦美仪一贯的作风了,十年前他就知道,她天生就具备作为一个统治者所必需的各种素质,她勇敢、果决,同样也狠辣、残酷,而且,她还善于表演。
这件事情,如果换做是卫立荷,她一定不会这么做,司徒穆远也知道,他的妻子在她的潜意识里,永远是善良的,虽然她常常刻意隐藏这种善良。
想到这里,他已经下定决心了,“窦皇后,”他的语气也异常平静,“你可以选择一下,是要白绫,还是要毒药……”
“穆远,”窦美仪突然就声泪俱下,“你真的忍心就这样杀了我?”
司徒穆远愈发的自信了,“窦皇后,我其实只是觉得,你死了,比活着更好些。”
“好的,”窦美仪飞快的擦干了眼泪,然后她又恢复了平静,“穆远,我的素芬妹妹,她还活着么?”
司徒穆远点了点头,在他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杀任何一个窦家人,都是危险的。
“那么你肯定还是要有一个姓窦的妃子了,”窦美仪再一次笑了起来,“换成我,可以么?”
“那素芬怎么办?”司徒穆远有些好奇。
“自然听凭你的安排,”窦美仪依旧微笑着,“穆远,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如果司徒穆远再年轻五岁,他或者真会为她的建议而动摇,从某种程度上,他并不愿意这个自己曾经无比钟情的女子,在他手上了结了性命。
然而,几乎立刻的,他就想到,如果他把窦美仪留下了,留在自己的后宫里,那么,她迟早肯定会害死卫立荷的。
这不是什么好念头,但司徒穆远几乎一下子就下定了决心。
即便他确实需要一个姓窦的妃子,也应该是窦素芬那样至少在表面上本分老实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窦皇后,你还是抓紧时间选择一下吧。”
司徒穆远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前,提起一支笔,在砚台中沾了沾,寥寥草草写了一张纸。
“故景宗皇后窦氏,美而贤,上崩,即以身相殉,谥贞慧景皇后。”
他把这张纸递给她,窦美仪仔细看了好几遍,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穆远,你的笔迹依旧这么难看啊?”
“是啊,”司徒穆远慢悠悠的说,“我又没必要练字。”
“我不选,”窦美仪说话的语气,仿佛还是跟情人撒娇似的。
“那就毒药吧,”司徒穆远叹了口气,“我听说毒药的死相好些。”
那端着毒药的内侍是他带来的,就在外面等着,司徒穆远并未等窦美仪回答,自己走过去,叫他端进来。
“穆远,”窦美仪只是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小瓶,“你应该知道,我肯定不会喝的。”
“我现在不逼你,”司徒穆远转向那内侍,吩咐道,“多叫些人来,陪着窦皇后,到明天这个时候,如果她还不喝,你们就一起动手,想办法请窦皇后喝下去吧。”
他说完,不再看窦美仪,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