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述眼里已再次燃起希望,又对着我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声音都有些发颤的道:“苏小姐,属下求您,救阿练一命!”
我皱了皱眉,望向他,问道:“谁是阿练?”
裴述仿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霁云在我身后,忽的叹了一口气,尽是无奈的意味,上前一步低声对我道:“就是前些天把小姐引到梨花林去的那名女子。她原本在我们七人中排名第七,武功最低。可三年前却突然打败了裴述。裴述当时很受公子倚重,大家都很惊奇。从此阿练便接替了他的位子。”
我恍然大悟之余心里又有些复杂。没想到她也是个来头不小的,这样的话,莫北又怎会重罚她?
裴述有些激动的对我道:“苏小姐!属下知道,阿练引您去梨花林是心存歹意,可是,属下跟阿练自小一起长大,她并不是个心肠歹毒的女子!”
我挥了挥手止住他的话,问道:“莫北要怎么罚她?”
裴述说:“公子要她以死谢罪!”
我眸光顿住了一瞬,才点了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她那般害我,我也曾想过要她的命。可是事情到了跟前却又有些犹豫。毕竟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过借刀杀人。这事情,做的到底不太纯熟了些。
裴述见我低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膝行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衣摆,声音都带了哭腔的道:“苏小姐!求您救救她!属下已在公子门前跪了一夜,公子连门都不肯开!属下已是走投无路,不然不可能会来找小姐啊!苏小姐,您若肯高抬贵手放她一命,属下愿意拿命来换!”
我原本对这个裴述印象还不错,毕竟长的漂亮的人到底给人的第一印象比较好些。可他这番话说出来,我却有些不舒服了。那一句“高抬贵手”,说的仿佛是我撺掇莫北去杀人一样。
于是低眸看了他攥着我衣摆的双手一眼。裴述见我如此,一下子把衣服放开来。我展了展,淡淡道:“你若认为这阿练的责罚是我一手造成,那你便不用来求我了。我决定的事情,必不会改。”
说完,我看了看霁云,抬步往前走。霁云神色一凛,立时跟上,无一句废话。
两人刚走了几步,裴述又追上来。对我急切道:“属下该死!说错话冒犯了苏小姐!可是苏小姐,公子待您如此疼宠,这西泠院是公子娘亲曾住过的地方,我等连进去的资格都无,您却可以在那里一住半月!苏小姐!这莫府上下,人人都将您视作主母,您……”
“西泠院是他娘亲住过的地方?”
霁云见我看她,点头道:“是。六年前,老夫人身患重病,任公子医术高明也回天乏术。那时,公子买下这座府邸,一花一草都是亲自设计着人建造,之后便接了老夫人来此养病。全府上下,所有人都未见过老夫人,公子也不允任何人进园。一年后老夫人过世,公子便从此封了西泠院,再不允许任何人踏入。”
我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怪不得这所有院子里,西泠院的风景最好,原来是用来养病的。不禁为自己当时没有询问清楚便要求住这园子有些暗恼。这园子意义如此重大,便是莫北不让我住,我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一时间三人无语。片刻后,我示意裴述起身:“你先回去,我现在去书房。”
裴述怔怔没有言语,许是没有想到我如此好说话。我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去看他,只见他还是维持着那一个动作表情,望着我,无限复杂的情绪酝在眼睛里。
我叹口气,淡淡道:“裴述。有些感情,当舍则该舍。”说完再次转身前行,却再没有回头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问霁云:“原来阿练也是七人中的一个……你,谢迟,阿练,裴述。没想到我几日之间便见齐了四个。方才你说自己是府上掌事?”
霁云答道:“是。莫府两位掌事,属下是其中之一,居左位。”
我原以为府上掌事只有一位,但她说“居左位”,那便必是有一位居右位的了。古代以右为尊,左位次之。于是问她:“那居右位的是谢迟吗?”
“不是……”霁云顿了片刻,才道,“居右位的是另一位女子,只是多年不曾回府,苏小姐应不知道。其实也是虚职一个,以前在府上的时候属下还管些事,这些年一直在外,这个职位便无甚用处了。”
我“哦”了一声。
霁云又说:“苏小姐。阿练这件事,是她有错在先。她妄图加害小姐,公子决容不得她。苏小姐是没见到公子当时赶到梨花林的情境,除了当年老夫人逝世,属下还从未见过公子那般神色。”
霁云看了我一眼,续道:“府上各处都有暗哨,苏小姐与阿练说话时早有人听到,只是阿练存着心思要害小姐,一直用的是传音入密的手法说话。暗哨虽能听到苏小姐说的话,可却没听到‘梨花林’,不然早就会去禀明公子了。公子到时,小姐已昏迷不醒,好在伤势不重。公子那时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怒斥众人的声音,寒的像冰一样。处理好小姐的伤势便叫了全府的人来问话,问清楚之后立刻便把阿练扔到了死牢,转而就让人拿了剧毒过去。”
“当时属下和谢迟、裴述都跪下来求情了的,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总是感情深厚些。可公子什么话都不肯听,只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苏小小这个人我是护定了的。任何人敢动她,都只有死路一条!你们若再求情,就跟着阿练一起饮毒!’谢迟才拉着属下和裴述走了。”
“小姐一直昏迷不醒,公子便一直震怒。原本定的与宰相阮道商议事情,可阮道三次登门拜访,公子都说不见。直到小姐醒了方才情绪缓和了些。苏小姐,不是属下多嘴,可公子那般神情,属下可真是从没见过。公子这些年来,活的很不容易,明枪暗箭的不知接了多少。当年老夫人逝世,公子便分外自责,说自己连自己最想护着的人都护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他想护着您,您却又在他府中伤成这样,因此……”
霁云顿了顿,看了看我,道:“苏小姐如此睿智,应当能懂的。”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
是。我应当能懂的。可是他这份想要护着我的心思到底从何而来,我却一直没有弄明白。
霁云又道:“苏小姐,这滩浑水,您真的淌不得。”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说。心里却一直想着等一下该怎么跟莫北开口。裴述爱阿练,明眼人皆知。阿练爱莫北,这我看得出来。莫北又对我如此好,裴述又说人人都当我是未来主母,便也怪不得裴述觉得我是要铲除自己的情敌了。
**走到书房门口,我正要进去,霁云却对我说:“苏小姐。公子的书房属下不能随意进出,属下在房外等您吧。”
我正想跟她说让她先回去,房门却突然打开,莫北站在门边,脸色确实是很不好。对霁云示意了一下,后者立刻沉默的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走了。
莫北对我说:“进来。”
我进去,反手关上门,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伤怎么样了?”
莫北踱回书桌旁坐下,低头看着书桌上的一篇满是字的纸,淡淡说:“没事了。”
我点了点头,站在旁边。莫北一直在看那张纸,前前后后端详了好几遍,方才拿起笔来在上面写了一点什么。我一看,好家伙,这孩子居然用左手写字!便问他:“你真是左撇子?”
莫北被我逗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摇头道:“不。我自小练双手同书,左手比右手稍差一些,却也能写。”
我垂下眼帘瞄了一眼他的字迹,也许是匆忙写就,有些潦草,却真是潇洒风流。我一向喜欢写字好看的人,莫北右手的字我已见识过,没想到他这个“稍差一些”的左手也如此出色。
莫北左手不方便研磨,我便过去帮他。站在桌旁磨了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我陪他看完一张又一张的纸,批阅了一份又一份的传书。待手臂酸痛的不得不换了左手又换右手的时候,莫北方才将桌上的东西收起,跟我说:“好了。”
我把砚台放到一边,揉了揉胳膊。莫北倒了杯茶给我,问道:“胸口还痛么?”
“不了。”我摇摇头,“倒是身上的淤痕,碰到的时候还是有些酸。”
莫北点头,道:“我在你胸口的伤口上敷了止痛的药。身上的都是小伤,倒不打紧。等一下我拿些药给你,回去让霁云帮你敷。”
我点头,道了声:“好。”
喝完茶,我对他道:“上次那件事,夜残音武功很高,霁云也算是尽忠职守,没有半点错误。你别罚她了。她一个堂堂掌事来照顾我起居,本就已经是难为。”
莫北抬眼看了看我:“她跟你说了?”
“我问她的。”我说,“我看她不像是个普通丫鬟,就问了她。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吧?总之你别罚她了,她真的是没什么错。”
莫北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淡淡道:“她功夫很不错,我才急召她回建康来专程保你安全。如今没有护好,自然是错。但是你既然开了口,我不罚她。你放心吧。”
我点了点头,起身道:“你也累了,好生歇着吧。我回去了。”
莫北眼里似是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光,抬头问我说:“你没什么要说的了?”
我惊讶:“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想了想,又道,“唔,对了。我是想说,我脸上的伤好像恢复的很不错,霁云今天跟我说已经不用再敷药了。我照了镜子,没看到什么疤痕,所以要特地过来谢……”
我的话没说下去。因为莫北的脸色明显的小小的变了那么一下。
莫北把茶杯放回桌子上,站起来,走到我身前,低头看着我,直直的看着我,说:“阿练的事,裴述已经跟你讲了。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是听到这话,我也并没有多么意外。只是笑笑,道:“怎么处置她是你的家事,恐怕我没什么可置喙的余地。”
莫北盯着我的眼睛,良久,突然轻轻的冷笑了一声。
我没有听错,是冷笑。他冷笑了一声,虽然很轻,但我的心脏却不可抑制的小小抖了一下。莫北看着我说:“我怎么处置霁云也是我的家事。怎么你却觉得可以置喙了?”
他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压迫,更何况他还比我高那么那么多,站在我身前,我又没有阿练那样的高度,怎么都觉得像是大人在教训小孩子。
不幸的是,我这个三十岁的老女人,是那个被教训的小孩子。
我回视他的眼睛,淡淡一笑,道:“你如果觉得,只有我开口求你,你才能有一个不责罚她的借口的话,我可以开这个口,我也可以求你。”
莫北的瞳孔微微一缩。我缓缓的,一字一句道:“莫北。我求你,放了她吧。”
我退后一步,挑了挑眉:“你可满意?大可以出去说我妇人之仁心中不忍,你也就可以不损失这个良将了。一举两得,你得以继续倚重她,我也能博一个好名声——这是双赢。”
莫北站在原地,额角突然暴起来一根细细的青筋。我微微一怔,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可是我知道,他生气了。
他是真的动了怒。
我们两人僵持了半晌,莫北转身坐回椅中,低声淡淡道:“出去。”
我真的转身就走。我心里有着一小股气,不知道因何而起,却烧的我很不舒服。我也知道,莫北心里也有一股气。我原本没明白,这一刻却突然的想通了。
以莫北的聪明,他一定知道阿练对他的心思,可是他不说。他也一定知道裴述的心思,可他也没有说。这样看似不平衡的局面,因了他的“不说”,而变成了另一种平衡。
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感叹一句这男人好手段。可是如今,我叹不出来。
阿练初次见我,我问她是谁。阿练当时想要回答,可是莫北打断了她的话——他有些不想让我知道阿练是谁。
后来他试探我,问我是怎么走进梨花林的。我那样子答他,我以为这就算是借刀杀人了。可是他今天的这一句问话这一个态度,我却突然间清醒——
其实莫北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他一直说我聪明,他一定能想到,我肯定能料到他的暗哨早就已经报给他这件事。也就是说,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知道。这个关系很拗口很纠结,可是我却突然反应过来,他问我是怎么走进梨花林,他的试探,比我想的更深。
如果我当时说是阿练让我走进去,他大抵会觉得,我只是一个受了委屈想要报仇的小女子。可是如今,他一定认为,我的心思也是那么深沉。
我无比的后悔,可是后悔之后,我没办法再穿越回去重新说一遍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脱光了衣服挂在路灯下面,赤——裸——裸的展现出来。他像是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我心里的最深处,那一片不能说不能道的黑暗。
我这么想着,心里徒然感到疲倦。莫北放在小说里,那就是一个腹黑男。我怎么斗得过腹黑男?霁云都说了,他从小到大,明枪暗箭不知接了多少。我自小生活的环境就算单纯,来到古代才变得复杂一些。我怎么斗得过他?
我的思绪转的很快,走至门边时,我顿住脚步。
有些话,还是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