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与她聊了几句,却忽的话锋一转,问她:“这个苑子是谁住的?”
本以为她照样会嬉笑着回答,却未料到她神色一紧,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脸色都白了一白。
我自知道自古以来,内宫深苑里总是有些说不明道不清且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可她这脸色的一白,却白的恰到好处正是时候。小宫女推说不知道,脸色却一时比一时难看。我再追问了两句,直把她吓得像是要立刻昏厥一般,便只得作罢,不再为难。
小宫女见我不再问,显然也松了一口气。帮我添了一杯滚热的茶水,莫北已经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他伸手按了按我的额头试了温度,又细细把脉了半晌,对我道:“暂时压制住了。”
我心里一喜,却听他又补一句:“只是你的病非一日而成,日后还是要小心些。我跟你说的那些禁忌,一样都不能忘。”
我脸上的笑立刻就垮了。
莫北好笑的看着我,又瞥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小宫女。那小宫女不知是怎么回事,愣了半天才行礼,说:“见过莫公子。”
莫北只是淡淡道:“你下去吧。”
小宫女走了之后,莫北将我的茶倒掉,换了一杯热水,道:“你身子不好,别喝太多茶。”
我撇了撇嘴。莫北又说:“这处院子是先帝的一个妃子住的。”
我直觉他还有话要说,便搁了杯子看着他。莫北饮了几口茶,续道:“这妃子闺名元澈,姓氏却无人知晓。先帝萧承之一次微服出巡的时候结实,两人一见钟情,萧承之便在建康买了宅子,安排元澈住在那里。三年后,孩子都两岁时才将她接进宫来。”
我沉吟道:“我瞧这房子装饰的极简,并不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莫北点点头:“她本是俗世中的一朵闲云,奈何被困在了这牢笼里。元澈性子清冷,不喜交际,又宠冠后宫,立时就树敌无数。萧承之在世时多加维护,可他死的极突然,未曾来得及安排元澈的出路。萧承之死后,先皇后执意让元澈殉葬,众多官员也极力赞同。”
我心里落了一落。皇帝驾崩,嫔妃殉葬。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放在眼前却觉得十分感伤。
“元澈死的时候,不过才二十九。”莫北感叹说,“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时。”
两个人静了半晌,我问:“那孩子呢?”
莫北敲了敲杯沿,说:“好在先皇后不是什么赶尽杀绝心狠手辣的人。那孩子当时只十岁,念她年纪还小,又是个女孩儿,不会争抢皇位,便留了一条命下来。后来送出宫了,现在活得还算好。”
我将水杯握在手里,低头感慨了半晌,忽然一愣,看了看莫北。莫北也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对在一起,我立时失笑:“原来如此……”
莫北没说什么,我却在想,元澈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可苏小小死的时候估计连二十岁都不到。二十九岁尚且是花一般的年纪时,那十九岁呢?她还只是一朵还没有开放的花骨朵,如此的年轻,为什么连绽放的机会都没有,就要夭折在摇篮上?
许久,我敲敲杯沿,道:“我的病如何?”
“还好。”莫北说,“虽是咯血,可是救治的及时,尚未诱发什么其他的病症。按时服药,好好休养,也不会是什么大碍。”
我“哦”了一声,想想又说:“这皇宫我住得很不舒服。我的病若是无碍,我想尽快离开。”
莫北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你住在这里,我总提心吊胆的。”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人,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我笑道:“莫北大公子居然也有提心吊胆的时候?”
他睨我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懂?小小,你昨晚跳的舞有多好,你竟不知觉?”
我愣了愣。
他坐回椅中,半是感叹半是调笑的说:“苏小小一舞动天下,在座之人无不惊艳。现下整个建康城,到处都以‘苏小小’这三字做谈资,以‘倾国倾城’形容你怕是都显得浅了。外界虽传的离谱,可却是事实。”
这却是我根本没有料到的结果。我虽知那一舞定然是有些分量的,可如他说的这般,怕已是在我意料之外的震惊了。莫北并不是会胡乱笑言的人,那这般传闻应是真的。
莫北低声道:“你若是住得够了,这便随我走罢。”
我挑挑眉:“不必与帝后辞行么?”
莫北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我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怕是不好。我被索酒从宴席上带走,如今又被你带出宫。若是缺了礼数,只怕连累的是你们两个。索酒我倒是不担心,可你家业都在这建康城,我好歹要把这礼数做全。”
莫北倒是没有过多反对,只淡淡道:“随你。陈贵妃被皇帝禁了足,一干人等皆不得踏出院子,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危害。我在这苑子等你,快去快回罢。”
皇帝乃一国之君,自然不是我这种小人物想见就能见的。况且我住在后宫的院落,便去了皇后宫里,倒也很合规矩。
我站在在宫门外等人通禀,不一会儿就快步而出一位年纪颇大的宫女,约有近四十岁。她见了我,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一边领我走进一边笑道:“娘娘昨夜受了寒,刚刚起身。劳姑娘久等了。”
我忙道:“是我来的突兀不是时候,扰了娘娘安歇。”转了转眼睛,却瞧她有些眼熟,像是昨晚见过。她不似一般宫女的装束,说话行事也很是老练,加之年纪也大,便笑道,“这位看着却是眼熟,不知如何称呼?”
她颇守礼的躬了躬身子,道:“苏姑娘好记性。奴婢方仪,昨晚近前服侍皇后娘娘。不想苏姑娘竟记得,折煞奴婢了。”
我笑了笑:“原来是方姑姑。”
我的语气很是谦虚,对她又多了尊敬,便见她神情间多了赞许。看这形势,估计这方仪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宫女那般的简单,想了想,便将头上簪着的一支样式简单却呈色极好的透雕白玉钗取了下来,道:“今次来的仓促,没有备下什么东西。这支玉钗呈色是极好的,便送给姑姑,权做是见面礼罢。”
方仪自是百般推脱,我却笑道:“皇后娘娘身子一向不好,多亏了方姑姑在旁服侍照顾。小小一点心意,姑姑若是再推,只怕是不将小小一介妓子放在眼里了。”
那句“妓子”一说出来,方仪的脚步微顿了那么一瞬,旋即已恢复如常,将玉钗接了,低声道:“苏姑娘不必妄自菲薄。老身虽只是奴婢,可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苏姑娘不同旁人,虽是金玉其外,却也是金玉其中,岂是旁的女子可比?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的。”
我眼见着大殿便在眼前,便也低了声音,道了句:“那小小便承姑姑吉言了。”话音一落,人已步入了殿门。
皇后一身华服坐在正首,我敛了深色,上前正要拜倒行礼,她却开口,道:“苏姑娘免礼罢。”说完又转首,“来人,赐座。”
我忙谢了,在一旁坐下。
皇后深色颇为关切的问我:“苏姑娘身子可好些了?几位娘娘听说了都很是惦记,今晨来本宫这里时都问起了。”
我笑着道:“谢娘娘关心。小小身子已经无碍,大抵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我顿了顿,道,“小小此次来,一是多谢皇上和皇后娘娘开恩,允许小小破例在宫内治病;二是想要告辞。皇宫内院,并不是给小小一介寻常百姓叨扰的地方。如今身子已无妨,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皇后的眼神变换几许,方才道:“苏姑娘昨夜伤势颇重,还是再休养几日罢。苏姑娘无需介怀旁人的闲言碎语,昨夜人人看得清楚,苏姑娘乃是以‘第一才女’的身份入宫,本宫即算是留姑娘谈谈书画诗词,无人会说三道四。”
她这话说的真是滴水不漏。先是留我,又点名我介怀的终只是个‘名妓’的头衔,特特说明了此次只是皇后留‘天下第一才女’来品诗论画,当真是为我免了些麻烦。可是这样就行了吗?我虽并不在意外人对皇家如何看待如何品评,可我与皇后素无交集,她这般留我又是为何?
我这厢还没有想出头绪,皇后却又突然示意方仪一眼。后者领命转向一旁的一个檀木柜子,打开门,从中取出一只三四十厘米长宽的方形锦盒。
皇后笑道:“昨日与姑娘一见如故,这是本宫身边的几件物事,礼是很薄,但时间仓促,并未来得及准备太多,姑娘莫见怪。”说着示意方仪将盒子打开。
那盒子约有三四寸深,甫一打开,便是珠光宝气耀了满堂。玛瑙、翡翠、琥珀、晶石……满满的装了整整一匣,各种呈色极佳的首饰,任何一样拿出来,怕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我微微低着头,思忖了半晌没有言语。皇后倒也不催我回话,只是淡淡喝着茶,偶尔方仪给她添茶换水,一时间房内寂静非常。
如此一盒子东西送出来,任是我见惯了珍宝也不禁心中感叹。这东西,比起我常收的礼物虽是不算得有什么奇特,却也并不会算差。我低着头想了半晌,从昨夜一直想过来,才大概理清了头绪,抬起头来正待开口,皇后却忽的放下茶盏,对旁边服侍的几个丫鬟道:“大夏天的,房子里闷了这么些许人,也不嫌热。你们都下去罢,这里留方仪服侍。”
几个小丫鬟依次行礼退出,我心里更是澄澈一片,果然这皇后不是笨人。旋即唇角挂上了笑,淡淡道:“皇后娘娘,今日既无旁人在,你我便说些亮话。”
皇后微一颔首,我道:“娘娘心中所想,小小虽不全知,却也大概猜出几分。斗胆说一句,娘娘所求的,小小心中自是都清楚。可小小自问无德无能,也无心参与,怕是帮不上您。小小只是浮世闲云,一生只求纵情山水,不愿身有负累。”
皇后脸上微微变色,却是依旧维持着姿态。我摩挲着茶盏的杯沿静待半晌,皇后声音微变,沉吟着开口道:“昨夜虽只见了一面,我却心里清楚,眼前这个苏小小一定不会只是个红颜倾城、琴艺无双之人。你为云乔去求莫北一事,只我与皇上知道,是以皇上去请你参加宴会时,我并无过多想法。”
我点点头。云乔是萧长懋的字。可皇后却突然不再自称“本宫”,而是以你我相称,倒是让我大概知晓了她心中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便道:“陈贵妃拦我马车的事,想必娘娘也已事先知晓,却并未阻挠。大抵是觉得小小在皇上心中的份位不同,无论如何不会涉险,便想让陈贵妃自掘坟墓。”
皇后微微怔了怔,旋即笑道:“云乔一直道苏小小为人聪颖,我原本不信。此刻却……”她叹了一声,默了半晌,才道,“苏姑娘,你既如此聪慧,自然知道我心中所求。宫内的情形你也看在了眼里,以我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抗衡有着军权做娘家的陈贵妃。”
我这才醒悟,原来陈贵妃如此跋扈,是因了娘家人手握兵权。这便也难怪了。于是细想了片刻,抬起头来双目直视皇后的双眼,缓缓道:“娘娘此刻被人压制,但成大事,并不拘一时屈辱。古有越王入吴,经三年羞辱方才制胜。娘娘不会不懂个中缘由。”
皇后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纵容她这么许多年!”
我沉吟一下,续道:“昨夜看皇上的态度,对于此事却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想必陈贵妃身后的兵权却是强大,连皇上也无法瞬息压制。可饶是如此,中宫的位子却是皇后娘娘你的,即便陈贵妃娘家的势力再大,先帝定下来的中宫主位,她也抢不走。”
“若不是因了这位子是先帝定的……”皇后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深吸了口气方才平复一些,道,“这番局势我已知晓。只不知苏姑娘是否可以……”
“皇后娘娘。”我即刻出声打断她。无论是帮她去求莫北,还是去求索酒,我都不愿也不会去做。一来并无立场,二来,皇家的事情与我本不相干,明哲保身是上,无需淌这浑水。便道,“皇后娘娘,这中宫的位子既然无法更迭,娘娘需做的便只有两件事。”
皇后的视线紧紧粘在我身上,我缓缓的、几乎一字一顿的吐出:“第一,保重你自己的身体;第二,看好太子殿下的身体。你们两位,只要不要在皇上之前丢了性命,你心中所想,自然可以达成。”
我这话刚说出来,皇后的眼神变得若有所思,一旁的方仪却已出声斥道:“放肆!你这是妖言犯上,诅咒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