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日。黄花堆积,满目金黄。
纪恒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来到这里。一人一扇风雅以及。他老远便看见守候在山门的那个如竹般清俊修长的身影。他伸手抚抚右边眉心的细小伤疤,唇角散漫的笑。然后,布衣的青年缓步悠然地踱至少年身边,漫漫地道一声:“阿迟。”
少年依旧一副恬淡若水的模样,只是握剑的手泄露了他的心事。关节分明的手掌紧了又紧,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三年之期。
他顿了顿,而后微微颔首。
纪恒轻摇扇面,叹息般一笑,便先于他迈进山门。
“房内可有雏菊?”纪恒停下脚步,侧头问道。
沈迟逸也跟着顿住,“有的。”
纪恒点点头,将扇子慢慢收拢,轻笑道:“我这一路走来,这花开的漫山漫野,比及其他花种,甚是可人。”
“对了,这次我会待至入冬。”
沈迟逸蹙眉,问道:“既待至入冬,何不到春日再走?冬日雪厚,山路难行。”
纪恒转过头,似乎颇有些诧异,仍旧面带微笑,道:“官者,必忧一国之事。我此次不过是有要事而来,顺带看看你。待至入冬,已是女帝给我最大的期限了。”末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有些愧疚地道:“我的好弟弟……”
少年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跟着。他不再是孩童的年纪,有些哭闹和任性的话,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说不出口了。这样的等待对他来说的确难熬漫长了些,但是,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了的话,等待也是一件跟吃饭睡眠一样轻易的事罢了。
纪恒一路走来,熟练地进了东院,走进沈迟逸所待的院落。然后,就看见那个青衣的瘦小身影。
少女手捧着一堆干净的衣物站在房门外,机敏地往后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她又伸着脖子就着窗子的破洞口往内一通乱瞄,然后,像模像样的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便大模大样、一派淡然地推门进去了。
纪恒躲在树后并不当众拆穿,回头似笑非笑地冲着他木讷的弟弟说道:“此次上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呢。”
他轻轻摇了摇扇子,脸上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样啊,阿迟,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呢?”
腼腆的少年脸颊泛着红,对着自己哥哥这样的说辞颇为无奈,却也不知怎么辩解,便只慢吞吞地道了一句:“她名阿嫣,是个好心的姑娘,平日总是帮我们师兄弟洗洗衣裳。”
纪恒听了,并不失望。他习惯性地抚了抚右边眉心的伤疤,面上是意味不明的笑。
阿嫣总是这样。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每回来送干净衣物,若是遇上沈迟逸不在屋内,她脑中就会波动一番,生出许多细枝末节。
原先只是简单地进门、放下衣物、出门,三个步骤就可以完成的事。到现在,贼头贼脑地进门、鬼鬼祟祟地一路晃荡到床边、慢慢吞吞地地放下衣物、偷偷摸摸地一通乱瞄将房内的摆设以眼神凌迟个遍,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关门离开。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凡是能看见他的东西,她便会变得很贪婪。忍不住停下来,细细的看,慢慢地发呆。心里有一丝的甜。
然后这天,当她顺利地做完第三个步骤,正准备撸了袖子,好好“描摹描摹”沈迟逸的房间的时候,有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阿嫣平日虽然愚钝呆傻,不过这点感知能力还是有的。她想也没想便回头,匆匆只瞥见是个陌生的面孔,也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心虚,便骇得连连后退,惊叫出声。
沈迟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纪恒略略一挑眉,表示此事与他无关。他叹了叹气,走过去低声安抚那个蒙耳闭眼的少女。
阿嫣睁眼,见是那双如水的眉目,不由地心安。回身却又看见方才故意吓她的那个布衣男子。这男子不过是中等的容貌,却偏生的几许邪魅。手中的纸扇不疾不徐地轻摇,行动间自有一派官家的优雅从容。
“阿迟,这就是那位叫阿嫣的姑娘呀?”说罢无视沈迟逸骤然变色的面庞,他提歩上前,微微欠身,道:“阿嫣姑娘,我是阿迟的兄长,我叫纪恒。”
纪恒……阿嫣奇怪,既然兄弟,为何姓氏又不相同?
在这样文雅有礼的人面前,阿嫣显得非常拘谨。她不自觉地绞着手,死命思索着应该说什么作为回应。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的措辞。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微微欠身,道:“纪恒先生有礼,我叫阿嫣。”
纪恒听了,当场便是爆笑。他笑得欢畅无比。
阿嫣有些难过地扭扭头,晃晃耳朵。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他是男子,怎么这样笑话人呢。
好一会,笑声止住。纪恒看起来心情甚好,“我知道你叫阿嫣,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比雏菊更好。阿迟你可有福了。”说罢意有所指地将目光看向一直在一片沉默的少年。
沈迟逸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他故意不看阿嫣因为羞涩而微红的脸颊。少年的心总是十分的自欺欺人。被当场拆穿了心思,他像是要急急地否定什么。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声音硬邦邦地道:“哥哥莫说笑。阿嫣她,早已经有了要婚嫁的人。”
阿嫣当即白了脸色,匆匆告了辞,便急快地走了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了屋子。
虽然从一开始,她只是想要像山中所有爱慕大师兄的女弟子们一样爱慕他。她要嫁给谭天祈。于这点上,她从未奢望大师兄可以做什么。她一直私心地以为,大师兄对她的好,并不与其他人一样。
可直至今日,她方明了,是自己多情了。而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无疑是最疼最伤人的。
她越想越难过,索性便蒙了被子,一个人默默地哭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隐约有推门的声音传来。阿嫣缩在被窝里,仍旧不管不顾地抽泣。待到来人大手掀开她的被子,她才不清不愿地拿正脸瞧他。
来人倒是愣了一下,而后也坐在一旁不住地叹气。
阿嫣抹抹眼泪,好奇的很。这谭天祈平日里没个正经儿,如今看她这样花猫似的,不是应该仰天大笑,然后狠命地嘲笑她一番的吗?怎么今日这样安静,还在一旁叹气装起伤感了?
谭天祈叹第十五口气的时候,眼睛瞥见阿嫣已经起身,便又叹了个大大的气。
于是,更引的阿嫣好奇心倍涨。
“谭大哥这是怎么了?如何唉声叹气的。”
谭天祈听罢,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道:“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阿嫣被唬得一惊一乍的。
谭天祈揉揉眉心,很是无奈地道:“这么说吧。今日迟逸的兄长上山。他是奉女帝的旨意来请我那掌门老爹去皇都鸾城面圣的。皇族一脉与我青宸素有渊源,此次去好像要时日久长。我那平日闲得慌的老娘,便说要将婚期提前,让我与你入冬前便完婚。”
“啊?”阿嫣也惊住了。原先的婚期不是说好是明年初春,等她长到十五岁的吗?如今怎么这么快就要催促着完婚呢?
“不能等掌门回来吗?”她问。
“哎。我还闹了阵。也没有。我娘她这回是铁了心的了。我老爹年岁大了,身体日渐不好,他此去鸾城,我娘铁定要跟去的。何况她忧心我这岁数。”
阿嫣瘪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了。她突然间。很不想成亲。
谭天祈看她闷闷不乐,知晓这样的做法很难为她。思索再三,还是下了一个决定。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扶住她的双肩,难得认真地道:“所以,阿嫣,你逃走吧。”
“为什么?”阿嫣很诧异地望着他。
谭天祈挑挑眉。甚是随意地道:“没什么。只是,我不想成亲了而已。”
阿嫣巴巴的看着他,她是不聪明,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可是,就觉得他其实很可怜很可怜。
谭天祈揉揉她的发顶,慢慢解释道:“我不想成亲。我心里一直留着一个人。所以,不想对你不公平。我虽不想让他二老难过,但也不想因此害了你。我本该孤苦一身的。”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过一个月,婚期将近的时候,你便与阿若假意跟着下山采购婚嫁物品的弟子们一同下山。下了山便别回来了。知道吗?”
阿嫣觉得脑子钝钝的。只讷讷地点头。
下山逃走。这样好吗?
如果下了山,没有她。谭大哥真的准备一辈子都不娶妻吗?那掌门会不会很难过。何况,这是当初她允诺谭大哥的,这样不负责任的逃掉,会不会也对他太不公平?
她心里突然有些愧疚。“谭大哥,还是不要了。我与你成亲便是了。”
谭天祈还待说什么,只听一声巨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君司若立在门外,满脸戾气。
阿嫣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
他却一动不动,只抬眼望着她,眼神是从所未有的阴鸷。“你要与他成亲,为何不告诉我?”
阿嫣怕极了他的脸色,吓得不知如何回应才好。谭天祈挡在她身前,微微皱眉,不满地道:“你姐姐不告诉你,自有她的打算。你……”
“打算?什么打算?我不信!你骗我!你说过等我学好武艺就一起下山的!你为何骗我!”阿若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在疯狂的叫嚣,很急很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灼殆尽。他至始至终都牢牢盯着阿嫣,看着她惊慌失措、忸怩呆滞的样子,心中便是前所未有的厌恶。
就是这个女人。他以为可以全力信赖全力依附的人,到头来,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他,她要厮守一生的人不是他,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文不值毫无干系的弟弟。是可以逐渐遗忘和疏远的人。
他脑中满满地都被一个“骗”字充溢着。为何连最想要信赖最想要依附的人都要骗自己。怒意升腾,有一丝不甘和绝望,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会地跑了出去。
阿嫣脑子很乱,见他跑出去,想也不想便要去追。却被谭天祈一把拉住。
“我去吧。你这弟弟心性大的很,你若去了,他指不定还是怪你。我先去与他说说,你好好休息。”
阿嫣觉得有道理,便就依着他继续呆在房内。
阿若……他那样的眼神烧灼到她了。她应该早些告诉他的。她真的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是会原谅自己的吧。
阿嫣有些失神,望着窗外的空地茫茫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