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出猎
翌日清晨,阿嫣悠悠醒转,睁眼已到一处宅院门口。
她扶着百味的手下车站定,只觉水汽覆面,阳光软融,霎时觉得浑身都万分清透。
“尊客请进,家师已等候多时。”一个身着湖绿色衣袍的垂髻小童恭敬地立于门外,面色淡然。
百味微一俯身,道:“劳烦带路。”
一行人进了门,走了约莫一刻钟,那小童回身道:“前方走道狭窄,请尊客慢行。”百味听罢,便让阿嫣走在前头,自己在后面护着。
阿嫣听着小童的话踏上那条走道,瞬时觉得心都悬空起来。她因视线模糊,往日走路也多半心惊胆寒的,但也不及这时。
她动了动嘴,不禁问道:“此处…下方是什么?”
那小童答道:“一汪青潭。”
阿嫣方重重吁了口气,只要不是万丈深渊便好……
可那小童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又道:“尊客切莫大意,这青潭里养的都是家师制药的活物。毒性猛烈。”
“青潭里养的不都是鱼吗?莫不是专以鱼做药?”
那小童淡笑,“尊客此言差矣。这谭中不曾养鱼,游行肆意的皆是些蛇类蝎子罢了。唔……还有些我也不曾叫唤出的东西。”
阿嫣一听立时脚步打滑,还好百味机敏,险险地扶住她。也不免嗔怪一番:“阿嫣妹妹。小心些。莫再打听。”
阿嫣拼命抚抚胸口,勉力定神。她自小便怕极了这些,如今又听小童说是奇毒无比,便更是不敢松懈。她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深怕惊动了脚下青潭中的那些毒物,也就走得越发缓慢了。
幸而,这段路并不很长,她很快便被引进了一处院落,然后,她听见小童恭敬无比的声音:“师父,尊客已带到。”
半响,那师父并不曾答应。
阿嫣不免好奇,难道人不在这里?
“薛老伯,百味奉王爷之命,有事相求。”
四周寂静无声,有鸟类轻快惬意的欢叫声,空气清新,连阳光也变得异常温和细软,透过树枝间不断衍生出来的新绿投射下来,堪堪浮在她的脸庞。身上的伤并不曾好,只是没先时那般疼了。连日来的遭遇让她的心情变得十分抑郁寡欢,好在如今,总算安定下来,她觉得浑身都暖洋舒畅。
“哼!那小子又皮痒了不成?自己不来……把人留下,你可以走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懒懒地道。
“可是,……”百味皱着眉,试图说明他也要留下照顾。这薛老伯可是出了名的独断专行,蛮横的很。
果然,那声音的主人不甚耐烦地打断他:“别可是了!你留在这浪费时间不如回去为那小子做事。怎么?还怕我老头子亏待了她?”
百味埋头思虑一番,便双手握拳道:“如此也好。百味这便回去,还请老伯多多照顾我家妹子。过些时日,王爷便会过来看您。”
“哼!臭小子是看我还是看这姑娘?真若依了老子的性子,他若踏门一步,立时便将他赶出去!”
百味额上泛起冷汗,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告了辞,落荒而逃。临行时,只匆匆给了阿嫣一个安慰的眼神,下一刻老伯便甩了条蛇过去……
他显然忘记阿嫣眼睛看不真切这个事实。
阿嫣一直愣愣地看着百味离开的方向,身板僵直。
半响过后。
“姑娘,人都走了多时,我案上的茶也凉了,你那脖颈也该酸了吧,不如回回头,活动活动。”
阿嫣不禁抖了抖,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这位老伯,并不是善与之辈吧。他那么凶,居然放蛇去咬百味。啊!蛇……这位老伯,他不会是传言中嗜好玩蛇之人吧?莫非,他如今便是群蛇环身?终日与蛇嬉戏?
她想到那种没有腿没有手,浑身潮湿滑腻花斑诡异的生物,双手便忍不住剧颤,不由做出一个惨戚戚的表情。
她强力忍住心中的恐惧,僵着脖子转过头,愣是扯开唇角,笑道:“阿嫣见过老伯。”
“哼!你这丫头怎么也跟那小子一样笑得这般敷衍?不许再笑了!时还,带她下去休息!”
阿嫣不由欣喜若狂,此刻只要不与这样的怪人待在一处便是对她莫大的恩赐。她转过头毫不迟疑地跟着那小童走了。
曼妙的紫藤花架下,翘着二郎腿满头银发的薛老伯,微微抓起一小把米粒,笑容温柔地弯下身,细细地分食给脚边四处乱晃的毛茸茸的小黄鸡,而后伸出手亲昵地抚摸着它们的小脑袋,满脸慈爱之色。
君司若奉召进殿的那一日,日光微微坠西,正是日昳。
鲜的绿,混着灼亮的光,无限绵延。四下一片空旷,偶尔有暖风拂过,夹着枝叶被燃烧蒸腾的热气,细致地熨烫过身体的每分每寸。
空气蒸闷,令人无端的有些烦躁。
少年红衣似血,双手成礼,缓步行至殿前。面上是一丝不苟的认真,端的一副庄重肃穆的神态。当然,这是在所有随行者对他的小动作都选择视而不见的前提下。
“陈南王君司若拜见吾王。”他恭恭谨谨地跪伏于殿上,而后声音宏大地道。
于一片压抑的沉寂中,他将头颅深埋,鲜红的衣袍仿若渗血怒放的花朵,冠上垂下的穗子无声地来回摇晃,恰巧遮挡住阴影下的清隽面孔。发是流泉倾泻的温软,眼是纯澈无垢的平静。他又微微弯了弯腰,少年纤细的身子躬成一个富有韧力的弧度,姿态虔诚地等待回应。
……
两个时辰过去,日头已近偏西,连阳光也收拢了原先的锐利,变得像柳絮般低回柔软。只有些许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他红衣的衣角。
这样看起来,真的跟从人血管里流出的液体一样鲜艳呢。
他慢慢地开始纠结起华贵衣袍的色泽,微微地有些出神。连殿上的那位君王悠悠醒转,也不惊觉。
“是阿若啊。”那人姿态优雅,略微发白的唇畔慵懒地道。
他立马收下所有的心绪,直起腰又正正经经俯身道:“皇兄,是阿若。”
羽皇似乎轻微地点了头,而后站起身,稍稍舒展了下早已疲惫僵硬的腰身,冲着下方匍匐于地的那个他唯一的弟弟问道:“来了为何不叫醒朕?跪多久了?”
君司若依旧埋着头,恭敬地答道:“皇兄每日都很忙碌,难得合眼一觉,阿若怎么忍心惊扰皇兄好梦?阿若…并未跪很久。”
回话见,羽皇已经走下阶梯,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那双绣着龙纹的靴以一种近乎高傲的姿势出现在他眼底。颜色,明黄的刺目。
然后,那个以仁爱贤达著称的皇帝弯下身,怜爱地拍了拍亲弟弟尚显稚嫩的肩膀,“你我之间还谈何君臣之理?今后若无外人在场可别再跪了,像小时候那样叫醒朕便好。”他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声音缓慢地道:“你跪着许久想必累吧,不如陪朕坐坐。”
君司若听顺地点点头,跟着他一起登上镌着龙纹的阶梯,而后毫不迟疑地一屁股坐上了那张尊容华贵的椅子。面上仍是憨态已极的笑容。
他四处抚摸椅身上的龙纹,又在龙头处肆意摆弄,一会儿抠抠眼珠,一会儿拔拔龙须,玩的不亦说乎。
“阿若可喜欢这椅子?”声音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所在,低缓中带着丝丝诱哄。“这张椅子很漂亮呢,你也想要这样的椅子吧?”
君司若的眼瞬时灰蒙一片,面容呆滞,只顾嘿嘿的傻笑,他顺着那声音说道:“是很漂亮呢。”
羽皇慈爱的双目刹那间变得阴鸷恶毒,他微微靠近意识游离的少年,继续哄骗道:“那…阿若一定很喜欢吧?羽哥赐你这样的椅子好不好?”
深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此时正牢牢握着三根淬了毒液的针,这个时候,倘若他亲爱的弟弟说喜欢这椅子,他便先将这三根针送进他的脑子里。这样想着,他便笑得越发柔和,
君司若只稍稍迟疑了片刻,便动手挑开包裹严实的衣领,扯着玄色的里衣呆呆地道:“阿若只爱这个颜色。至于这椅子的黄,甚是艳俗呢!”
羽皇不动声色地收起袖管,视线死盯着身旁的少年,只见他眼色迷蒙,神情呆滞,却是被催眠了。可…缘何说出这样的话?
他按压下心中的惊讶,语气平静地问道:“为何这样说?”
红衣的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仰起笑脸,憨憨地道:“昨日姐姐们在花园赏花,阿若也偷偷跟了去,行至不远,便听倚沁姐姐问说,‘芍药艳美,花形妩媚,最是妖娆。我遍览群花只钟情于它。不知含萃妹妹可有喜爱之花?’那含萃姐姐便指着一簇茉莉语气谦逊地道,‘妹妹偏爱此花,花虽小,其香醇美清芬,倒是比不上姐姐喜欢的花来的艳俗。’含萃姐姐一说完大家便都笑了。”
羽皇不免蹙眉,问道:“那阿若可知艳俗何意?”
君司若偏着头,似乎甚是苦难地想了想,万分肯定地道:“自是好意!要不众姐姐为何发笑?这椅子是皇兄的,这样漂亮,那便一定是艳俗的。”
羽皇淡淡一笑,靠过去在他面前稍稍拂袖,仍旧坐定。
君司若晃晃头,一脸茫然地望着羽皇,见他沉默不语,神色有异,不免奇怪,有些忐忑地问道:“羽哥为何不说话?阿若方才…说错什么了吗?”
羽皇抚额大笑,他笑了许久,连俊美的脸上都因为发笑而起了红晕,好不容易止住笑,他道:“你府中女子甚是有趣。近日藩国进贡美女,如何?朕再赐你几个?”
君司若偏头,一脸莫名。怎么?方才自己又向羽哥诉苦了?聊到了府中的姐姐们?他不由闭上眼,仿佛看见无数个女子满面潮红地向他跑来,嬉笑地分扯着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惶恐地摆手道:“不不不,阿若府中的姐姐们都是皇兄给的,已经够多了够多了。阿若每日都要哄她们,累死了!再来几个,阿若便只能诸事不做,舍了吃饭睡觉,专哄姐姐们了!”
羽皇笑道:“这样不好吗?”
君司若蹙眉苦恼:“不好不好。”
羽皇望着弟弟一副束手无策苦恼厌烦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有些坏心眼地挖苦起来:“你府中女眷不过上百人,朕有后宫佳丽三千。照你的说法,朕岂非也要不理朝政独独侍奉众美人了?”
君司若闻言拖着腮沉思起来,好半响,仍旧苦恼地问道:“阿若也不知…阿若愚笨不及皇兄聪慧厉害。那皇兄如何让她们安静的?”
羽皇淡淡一笑,语气温柔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君司若颇为挫败,又不敢多问,唯恐惹怒了他,便耸拉着脑袋开始沉默起来。
羽皇见他不说话,便又问道:“此来为何?”
君司若一听立马来了兴致,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哥哥的神色,内心沉了口气,猛地站起身,跪在羽皇面前,姿势标准、态度恭敬地道:“皇兄莫怪,阿若…想去打兔子。”
羽皇一听又笑起来,他颇为无奈地道:“你前月第一次出猎便受伤躺了半月,怎么?忘了疼了?朕只余你一个弟弟。你若再出事,朕可要如何的心疼了。”
“不心疼不心疼!上次是兔子狡猾,阿若射它不得,才与它较真。此番阿若请了师父教我,保证不再受伤了。还要为羽哥多打几只兔子做兔子汤!”
少年满面天真愉悦,哄得羽皇心情大好,他当即摆摆手,道:“也罢。朕便再多派些人手去保护你。”
君司若一听又不免反感,小声抗议道:“羽哥派来保护阿若的人都能绕着阿若的王府好几圈了……”
羽皇的眼色闪了闪,叹气道:“阿若!朕只剩你一个弟弟了,当然要将你保护好好的。你往后也要多到宫中行走,你我兄弟可不能疏远了。”
君司若撇撇嘴,恭顺地谢恩。
当下无话。
过不多久,有脚步声轻微响起,伴随着殿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璎珞严妆、步履优雅的女子微微福身。
羽皇挥了挥手,温和地道:“紫儿不必多礼。”
那女子闻言淡淡一笑,面若芙蕖。
“药可还在吃?”羽皇偏头问向身旁的君司若。
少年从女子刚一进殿便死盯着她瞧,眼是明澈如琉璃无垢,面上亦是天真无邪模样。只不过…袖下握着龙头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收拢,几乎想要将它整个拔下来。听见羽皇的问话,他一脸不明所以的懵懂,只乖巧地点点头。
羽皇遂招招手,那女子碎步上前,“这是娴妃亲手为你熬制的。自你回来,朕便派人去寻找治你病患的良方,这是近来寻得的新药,朕已命人送到你府中,你喝过这一碗,便回去好好养着,若是身体有异,切忌要告知府中大夫。”
君司若憨憨一笑,站起身来到娴妃面前,他轻轻捧过药碗,道:“谢谢娴妃姐姐。”
娴妃听他一声唤,如遭电击。她勉力笑了笑,然后便退到羽皇身后。
少年不管这些,他此刻心里眼里只有手中黑漆的药碗,他蹙着眉仿佛经过一阵天人交战,方才深吸一口气咬牙喝下。
喝毕,他皱紧眉头,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连告辞的话都省了,便捂着嘴急急忙忙地出宫去了。
夕阳西下,张狂灼烫的光如潮般退去,只余下一片干燥的沉闷。整个皇宫都被偌大的阴影笼罩,有艳丽霞光穿行在殿与殿之间的空地,宫人垂首站立仿佛镌刻成了宫殿的一部分。
他身后是黑潭般泛着绿光的殿门,里面站着的睥睨天下的君王是他如今唯一的兄长,他亲之若父的羽哥。侍在他身旁的哑巴妃子是他母亲最贴心的女婢,他亲之若姐的紫荧。
他施施然地走着,那些宫侍在他身旁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他出了宫门方才退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车内,直到布帘垂挂下来,他面上仍是一派憨傻模样。待到黑暗密密实实地重新笼罩住他,他才如一下子被吸干气血的人一般颓然倒地。
百味在外间听到这样的响动,不免担忧地轻声叫唤:“王爷……”
车内并无响动。百味看了看宫门的守卫,当下毫不迟疑地驾着马车飞奔。
一片熏香的黑暗。君司若撑起身子,斜靠在车壁上。他抖着手取下手臂上的银针,冷汗便在一瞬间泛出他的身体。连面上都如同浸了水一般。
他紧紧握着拳,努力平复紊乱的气息,任由那蚀骨的疼狷狂地蔓延。慢慢地他咧开嘴角,近乎散漫地扯出一抹笑意。
他轻轻解开束腰的衣带,随意地挑开玄色的里衣,然后,纤长的手指缓缓地拂过左边心口,食指以同等的距离轻轻敲动着,至一处,他猛地用力,黑暗中,泛着银光的细长物体破膛而出,随着马车的动荡悠悠滚落到一边的夹子旁。
他这才深深吐了口气,停顿了些许。他动动手指,感觉有了些力气,便缓缓取下了束发的衣冠,长至脚踝的墨发瞬时流水般铺陈开,有许多发丝蜿蜒到他清隽雅极的脸上,慢慢地,掩住他几乎快要暴露的狠戾表情。
长发覆面,衣衫半开,冠帽被随意弃于一旁。他有些艰难地翻了个身,脚上似乎碰到了什么,想也不想便当即不客气地踹了开去。
许久之后,百味靠着车帘低低道了:“人已至。”
完全封闭的黑暗中,浅眠的少年睁开亮如星宙的眸子,而后展开宽大的红色衣袖闲闲地为自己扇了扇还在不断冒出的冷汗。又是一阵难熬的抽搐,他不由蹙眉,身子像是失去重心般贴着车壁缓慢滑下。
他慢慢伸出手掌遮住深潭般的眼眸,唇角是颇为无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