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君司若的腿疾,婚期便理所应当的延迟到了下一月。准新娘戴汝双也被邵大将军用八抬大轿一路绑回了将军府。
那戴汝双自是不肯的,君司若的脚伤无论如何也有她的过失,她一心想留在府中照顾,犹恐阿嫣抢了她的位子。可纵凭她百般躲藏、千般撒野,那邵尧愣是连正眼也不瞧她,自顾自得回身便走。连听了消息匆匆赶来的君司若也不屑一顾。当真是大将军架势十足。
阿嫣搀着君司若一路目送戴汝双一行出府。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渗着酸。邵将军虽是一脸严肃正直,但那眉目间却处处透着一股难言的慈爱之色。她甚至有些妒忌戴汝双起来。便是师父在世时,也是对她不管不顾,偶尔还会踢打她,粗粝如锈铁的嗓音一个劲儿地咒骂她,“小祸害!小贱人!怎么还不死!”
对啊。师父总是问她。怎么还不死。
从她记事起,她们便一直蜗居在一个光线暗淡的小山洞里,挨饿,受冻。茫茫的雪域,她裹着破败的不合身的袍子到处翻找着食物,之后兴冲冲的回到洞里献宝似的将一天下来找寻的结果放在师父面前。只有在那个时候,师父才会展现丁点的笑意,连带着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全都软趴趴地拢在一处。枯槁的白发遮住她半个脸颊,嘴角上扬,她拍拍她的头,几乎温柔地道:“阿嫣乖。”然后,悠悠然挑起其中一个酸果,慢慢的啃咬。一个接着一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嫣舔舔嘴唇,不敢出声,只能跪好硬撑着稳稳拖住盛食物的帕子。她的师父,堂而皇之的吃完所有的果实、野菜,连一丝一缕都没有为她留下。
她觉得万分委屈,低着头憋着嘴开始掉眼泪。却不敢泄露半点声音。可师父还是知道,一挥手便是狠狠一个巴掌,嘴里絮絮叨叨地骂着:“滚!滚出去!今晚滚到外边去睡!你若敢回来便砍了你的腿!”
于是,很多个很多个夜里,阿嫣都是蜷缩在洞口常年被雪花覆盖的大石背后,雪域的风冷冽刺骨,她又是疲惫又是饥饿,哪里有半点睡意?
每天早晨,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师父气急败坏的说。怎么还不死。
倘若。倘若师父有邵将军一半的慈爱便好了……
这样想起来,戴姑娘实在是好命。
她微微苦涩地笑了笑,扶着君司若回到屋内。甫一进屋,君司若便反扣住她的手,担忧地问道:“姐姐怎么了?脸色如此差?”
阿嫣有些不自然地抽开手,目光游离地道:“有吗?呵呵,兴许是饿了,方才急着来见你,还未来得及吃呢。”
君司若盯了她半响,道:“这样啊,那便与阿若一起吃好了。”说罢,便跳着脚将阿嫣赶到饭桌前。
阿嫣皱着眉微微推拒道:“阿若,不用,我…我回去吃好了。”
君司若佯怒,板着脸不高兴地道:“原来与阿若吃饭竟如此难为姐姐?”
阿嫣急了,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
君司若并不听她辩解,强扶她坐下,将一柄勺子递了过去,而后眨巴眨巴眼睛颇为专注地望着。
阿嫣被看得不好意思,低垂着眼接过勺子,开始一个劲儿地舀粥。将那一碗粥搅得差不多烂了,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当即便烫着了。
君司若颤着肩在旁边嘿嘿直笑。
阿嫣越发尴尬,涨红了脸,捧起那碗粥稍稍转了身子。心想,这样总看不见阿若那张恼人的笑脸。却不料,紧跟着便是一个重物压上她的肩头。
君司若将头依靠在阿嫣的肩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而后,委屈地道:“姐姐怎可一人独食?阿若也饿地紧呢。”
阿嫣一听更是羞愧不已,立马回身将那粥捧到君司若面前,歉疚地道:“阿若,对不起…我忘了,我……”她咬着唇,望着君司若面上明晃晃的笑容,越发不知所措,最后索性又将粥稍稍递前了一点,“呐,阿若你吃吧。我…我还是回去吃好了。”
君司若苦了脸,哀怨地望着她:“阿若手疼,吃不得了……”
阿嫣好奇地歪着头,疑惑地道:“你不是腿不好吗?怎么如今手也不好了?何时的事了?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方才…哎……兴许人身体的病处也是会传染转移的吧。这可如何是好?往后换成头疼岂不要我命了?”
阿嫣被唬地有些怕,她忙搅了搅手中的粥,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好好调理定会好的!来,阿若。我喂你罢。”她取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喂了过去。
君司若含笑望着她,轻轻闭上眼,倾身伸出舌尖舔了舔,而后才张开嘴吃下。
阿嫣见着他这般模样止不住的好笑。她又喂了一勺过去,君司若却微微摇头,就着她的手,将那一勺粥回递到她的唇边。“姐姐也吃!”他双眸亮如星宙,笑容可掬。阿嫣愣了一下,突然间觉得周围的一切具化成了水色的风景,与他融融的笑意和在一处,温缓细密。
阿嫣点点头,便想低头去吃。却发现此时君司若靠得极尽,呼吸可闻。她只得越发低了头去,视线又见着那覆盖住她手的手宽大修长,指根处拢起的骨微微透明,有青的经络婉转蜿蜒……
她索性闭上眼,张嘴便是一口。却是咬的急了,连那勺子也一并含住。下意识地一并嚼了嚼……她睁了眼恰巧见到君司若一脸呆滞的望着她。她立刻快速吐出勺子,而后严肃地道:“阿若,不许笑。”
然后,君司若便笑了。
阿嫣又是羞又是急,却也唯有捧着粥越发严肃地说着“不许笑不许笑”。
君司若笑了半响,见阿嫣仍是那副板着脸的正经模样,也便清清嗓子道:“姐姐,我们继续吃吧!”
阿嫣愤愤地望着他,吹也不吹,便直接将粥塞进了他嘴中。君司若佯做很烫,拿着手狠命地扇了扇,阿嫣见了又有些心疼。嘴里怪他如何不小心烫,仍旧将粥吹了吹才递进他口中。
君司若也不闹了,他端正地坐着,稍稍耸着肩,面含微笑地吃着阿嫣喂他的清粥。
也不知是为何,二人皆是没有顾及桌上摆着的那几盘小菜,愣是将一碗毫无味道的白粥吃到了底。
时光缓慢流淌,阿嫣觉得这一刻无比满足自在。坐在她面前的是阿若,看着他纯净如光一般美好的笑靥,仿佛再大的难过和恐惧都可以忘却。
她甚至觉得就这样一直喂下去都没有关系。
“姐姐……”
“嗯?”
女子抬眸望着他,眼里有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温顺,面上是略带羞涩的腼腆笑意。他眯了眯眼,不确定地伸过手去。
阿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靠去。紧接着肩膀便被固定住,她听见有个声音低缓地道:“别动。”然后,她感觉那人微凉的指尖在她的眼睑下停顿住,稍稍牵扯住她的皮肤,之后很快退了开去。
阿嫣好奇地望过去。却见君司若的手指尖捻着一根细长的睫毛,“这是掉下来的。唔,似乎比我的要短些。”
阿嫣撇撇嘴,很不以为意。她那时还以为……
“姐姐。”
“嗯?”阿嫣发出疑问的同时心中却忍不住地想,这回不会又是眼睫掉落吧?
君司若犹豫良久,道“过些日子,你便随百味去水居罢。”
“为何?”
“王府人多眼杂,不太安全……况,我不日便要与戴汝双成亲…府中更会吵闹,不如水居安静。”
阿嫣收拾碗筷的手骤然顿住,她觉得有一口凉气溢在胸口,不断扩散,越往内里,便越凉几分。
其实。中间那句才是他想要对她说的吧。阿若他要与戴汝双成亲,将她送到水居,是嫌她呆在王府太碍眼了吗?还是…这是戴汝双的意思……
去水居,要去多久?那样的话,便见不到阿若了……
她有些难受,握着碗筷的手不由紧了紧,之后不服气地道:“阿若成亲,我做姐姐的怎好不在?我虽拙笨了些,但婚礼上还是可以帮衬一二。”
“婚礼自有下人打点,如何需得姐姐烦神。阿若是想……”
“我不愿走。”她背过身去,赌气地说道,“大不了,大不了那几****都不出现在你与戴姑娘面前便是了,绝不会碍你们的眼!”
君司若一听,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也不知到底是自己说错了,还是阿嫣会意错了。他叹了口气,又试图道:“姐姐,阿若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怕王府吵闹,姐姐不习惯……”
阿嫣回过头,将手别与身后,一步步退了开去。她低着头,声音低低地说道:“我不怕吵……我没什么能帮你,只这婚礼还可以帮着打打下手。这是你的婚事……阿若要娶妻,姐姐怎么可以不在……我只想待在这里,哪也不去。我若再与你分开,不知…不知又会遇上如何凶险的事……”
她募地又想起先时来琚鸢的途中人贩子一路对她的欺凌和辱骂,越发不愿离去。
她赌着气,狠声道:“这王府纵使是炼狱无间,我也不走!”
她唯恐君司若会叫住她,逃也似地出了屋。
君司若愣愣地望着那扇稍稍敞开的犹自随风微摆的房门,脑中有那么一瞬的空白。许久之后,才重新找回思绪。
他面色淡淡,纤长细密的眼睫恰巧遮住他如今稍显迷茫无措的双眸。他似乎犹豫了下,伸手缓缓拿起桌上的茶壶就着矮小的瓷杯慢慢倾倒。
他笑意温柔的望着碧清的茶水逐渐填满整个杯子。从乳白的杯底到光润的杯沿,之后洒向桌面。有细碎的茶叶在杯中旋绕晕开,他专注地看着。手仍是纹丝不动的抬着。然后,从茶壶中源源倾泻下来的水与起先落在桌面上的点滴迅速扩散,汇聚成高度浅薄的溪流,极缓慢地流淌至桌沿。之后,一滴一滴,以双目可看见的姿势滴落到宽大外袍的下摆,逐次晕染。
等到茶壶中的水全部流淌干净的时候,他始终抬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启唇问道:“你不愿走,这是为何?”
他低垂着眉眼。抿抿下唇。
难道只是因为……作为姐姐不能缺席弟弟婚礼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