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司若被众人簇拥起来更衣的时候,日色尚早。青白的晨光带着朦朦的雾气透过微敞的窗子照射进来,恰巧映在他清隽的面庞上。他撅起嘴,不满的晃了晃头,极随意地用手将那一头长及脚踝的墨发握起抬高,而后略微移了下步子,离那束光稍稍远了些。
侍从们不敢怠慢,或蹲或跪,一丝不苟地为他穿戴整齐。喜服格外的繁复华贵,层层叠叠包裹住他纤长挺拔的身姿。他终于还是困倦的席地而坐,一面握手成拳凑在嘴边轻轻的哈欠,一面索性放下一直高举的长发,任由其铺陈及地。
有女侍缓慢膝行至他身后,伸手欲掬起那泉一般的发。他稍稍侧头,一半的脸都被沉湎于黑的境地。他软着手掌摆摆手。众人领命,起身后退。顷刻间,一室之内,唯有他一人独坐。
他又轻轻打了个哈欠,偏头正对上青铜镜里自己棱角不清的脸。细风吹拂之下的帷幔高高飘扬,空气中带着一股青涩而又沁脾的暖香。雨声轻妙,一滴一滴打在窗台。
他垂首,抿着嘴,想笑而不得笑,犹豫良久,也只微微翘了翘唇角。而后,大手一捞,稍稍翻转折叠,将那长的发挽成髻子,倾身拿起那顶镶着血珠的冠。
迎亲的喜队正在外头等着,他要跨越半个琚鸢,将那个女子接回府中,执手为契,三拜叩首,告知所有人,那是他的妻子。
这个时候,突然很想很想她在身旁。沉默也没有关系,呵斥也没有关系,甚至怨怼也没有关系,他只想她在,有足够的距离可以让他张开臂膀囚住她。
异常异常,想念她傻气而又热忱的笑容。
握着冠的手紧了紧,他慢慢站起身,抬步出了房门。
婚礼的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的进行着,整个王府充溢着一种令人沸腾抒怀的热气。到处都是面露喜色的人群。他们衣着光亮,逢谁都是满面红光,作揖还礼,彼此客套交谈。
阿嫣忙了许久,用袖子细细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偏巧见着一片夺目的霞光,她不禁笑了起来。早间还下了雨,亏得她还担心这日天不好,所幸这么重要的时候是没下了。
不多时,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让开路子,俯首跪膝,口径齐整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月初始,白露为霜。羽皇亲厚贤达,亲自驾临主持皇弟的婚礼。
于众人殷殷目光之下,霞光溢彩之时,君司若一身鲜红喜服,笑容憨厚的缓步走来。在他的左手边,与他执手的是一块喜帕遮挡下的戴家女儿。
阿嫣早已退到远处的房梁之下,她并不想参与阿若的婚礼,只这样看着,便好了。
整个王府一派奢华繁闹,只她这里寂静安宁。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君司若前进的步子,心却在渐渐失温。空气中回荡着高亢欢快的喜乐,她见到所有人面上一致喜悦欢畅的笑容,他们期待着、见证着这次华贵的婚宴。
好像突然被波动开那根紧绷的弦,她仿佛才刚刚顿悟过来,心里眼里唯剩下一个念头:阿若要成亲了。他要成亲了。
她焦急而又慌张的眺望着,唯恐在视线里失了他的背影。她稍稍移动步子,只为更清楚的看见他。
阿嫣有些惶恐地捂住了嘴,这个时候,她竟然有了那么一个可耻的念头。阿若不要成亲好不好…不要娶她……
她近乎执拗的望着那个挺拔清瘦的背影,却不妨他忽的转过身来。似乎急急地在寻找什么,然后他对上她的目光,仿佛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冲着她点点头,眯起眼,憨憨地笑了起来。
这一刻,世界仿佛寂静无声,忘却言语,屏息感官,她所能遇见和依赖的,便是那样的笑容。如泉水般清冽沁人,如月华般温润宁静。甚至于…比那霞光更夺人心魂。
胸腔翻腾地难受,好像原本好不容易被空置了的东西,一下子沉沉掉落下来,比之以往更发力地压迫着她。阿嫣有些喘,她忐忑地回眸,却听那主婚的大人扯着嗓子道:“一拜天地。”
她猛然闭上眼,不愿去听,不愿去看。甚至起了逃跑的念头。可腿脚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恐惧。
满室霞光,唯有她身处幽凉之地。
君司若依旧满脸笑容,随着主婚大人的喊声,他也歪起头跟着喊。甚至傻乎乎地加大声量,妄想比那人喊得更想。“夫妻交拜。哈哈!”他边笑着边与戴汝双对拜。
行礼之后,君司若欢喜地牵着戴如双的手一路回了他们的新房。甫一进屋,那戴汝双却“呼”地一把掀起了盖头,嘟着嘴,十分气恼的样子。君司若不免好奇,便凑上去乐呵呵地问道:“双儿怎么了?可是怪我这一月没去找你玩?你烦闷的慌?莫气啊,气坏身子可怎么好。我不去是因为......”
戴汝双一脸没好气,她指着房门,对他沉声道:“若哥哥,双儿累了,你还是出去陪陪宾客吧。”
君司若呆了呆,显然没料到戴汝双会这样同他说话,他满脸委屈地望着她道:“双儿......”
戴汝双撇开眼,继续重申道:“双儿累了,想要休息!”
君司若双手绞在一处,小媳妇似的小步后退,他瘪着嘴,欲言又止。到了房门口,才鼓起勇气细声道:“那双儿好好休息,若是饿了便吃那桌上的甜品,我…我去招待了客人便回来陪你啊。”
戴如双斜着眼不耐地看着他,“若哥哥,你快去啊!”
“哦,哦。”君司若闻言立马出了房间。正要往前院走去,却见不远处立着的长奕。他不由笑了笑,走上前道:“你如何在此间站着?是找不到路吗?本王带你去吃酒!”
长奕有些惶恐地退开一步,神色慌张地道:“王爷恕罪,臣下迷了路,走着走着,不知此处是王府内院……还请王爷责罚!”
君司若好脾气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无碍无碍,这儿有没什么稀罕东西。”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凑上前,坏坏地道:“嘿嘿,这儿倒是藏着个美貌的新娘……”
长奕一听,脸色微微渗了白,他再次握紧手,埋头解释道:“王爷恕罪,臣下确不知王妃便在此处,臣……”
君司若烦躁地拍拍头,板起脸道:“你何罪之有!如此紧张做甚?还是与本王一同吃酒去罢。”说罢,便迈开步子往前走。
长奕回眸看了看那紧闭的房门,随后泄气般地跟着君司若走了。
戴如双却不知这些,她仍是十分火大。昨夜她如往常般的在房中等候,长奕却迟迟不来。之前的时候,他从未无故不来。她差丫鬟去唤他,结果只带回一张字条。上面字迹刚劲地写道:“姑娘明日大婚,还请早些休息。”
她当即便将那纸条撕了个粉碎。心中更是烈火翻腾。成亲又怎样?成亲就不能来给她讲故事了吗?
她想了想,实在气不过,便径直跑到他居住的院落。她前脚一步进去,那屋内的灯便忙不迭的全熄了。她着实有些恼火,便大叫着冲上去狠狠地踹了踹门板,放下几句狠话方才不甘心地回去。
今日早间本想找他再问个清楚,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是要嫁给若哥哥的,如此跟一个男子纠缠不清实在不好。撇撇嘴,便想着算了吧。
可来的一路上,她的脑中却是不可遏止地想起他。她突然就不那么想嫁给若哥哥了,甚至想要快点逃走,不想去成亲了……
戴如双烦躁地将喜帕丢在地上,索性扑到床上闷着。
君司若来到前厅,便被引着进了偏殿。
“阿若。你可知这戴家女儿也不是那么好养活的?”羽皇站在窗边,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盆景。
君司若十分不解,想了想便道:“无碍无碍。阿若府中有许多好吃的。双儿都极喜欢,阿若会将她喂的饱饱的!”
羽皇仍旧挑弄着那盆景,间或伸手轻轻拂了拂盆景周边那棵新长出的嫩草,并不理会他的回答。“你如今也大了,若是有喜爱的事,只需放手去做便好。不用事事都差人问朕。”
君司若闻言,满面欣喜,忙不迭的谢过。
“不过…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有什么后果,你需自己承担。”他突然将那棵绿草连根拔起,随意弃之于地。转而爱怜地拿起剪子将那盆景修了修。
“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你需懂得这个度才好。就好似那株草,它若生于荒地,自是可以无忧无虑、自己自在。可它今却生于此间,于这盆景争抢阳光雨露。若它还小,盆景自是会忍让,分于它些养分与它过活。可它却并不知足,这样匆忙慌乱的长大,还侵占了许多地方,试问盆景若想活,怎可容它?”他顿了顿,抬头望着君司若,满脸怜爱之色,“朕只余你一个弟弟,但求你此生安好。”
君司若面色无波,只道:“阿若明白了。”
羽皇难得的笑了笑,片刻后放下手中的剪子,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那盆景,道:“今日大婚,好生接待外间宾客,朕先回了。”
君司若点点头,稍稍退了一步,道:“羽哥慢走。”
他一直低着头,待羽皇走后,方才缓缓抬起。视线落在地上那株形态扭曲的绿草上,他竟也毫无情绪。徐徐走近,弯腰,拾起,不确定地拿在鼻下嗅了嗅。是一种旺盛而又潮湿的气味。
可是羽哥不喜欢。
他又望了望那个盆景,仔细比对了一般,越发觉得那株草卑微瘦弱的可怜。
外间仍是热闹非凡,天光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恍若无事的出门、傻笑、敬酒、寒暄,兜兜转转,在百味的陪同下,一一见过在场所有的达官显贵,认真记下他们的姓名身份和模样,甚至连他们的妻儿也记熟于心。
这样折腾了许久,他才被搀扶着回了新房。戴如双见他浑身酒气,不免皱了皱眉。她站起身,试着推了推他,道:“若哥哥,起来。你醉了吗?”
她问了好多遍,君司若俱是胡乱摆摆手,含糊不清地辩解道:“没醉!本王没醉!喝!”
戴如双不由轻哼了一声。心中却也欢喜,方才还在担心睡觉的问题,如今看来真是她多虑了。她又推了推他,确定他坐在椅子上十分安稳,这才从桌上端了几盘吃食到床上,而后便放下帷幔,吹了灯。
阿嫣早早上床歇息,却是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仿佛有块大石压着脑袋,窒息了她的感官。连面容都好像被压迫地扭曲尖锐,可她慌乱地伸手去摸,五官却仍旧长的齐整。
她想了想,索性下床写字。
她太久没有写了,有许多都忘了,只剩下零星的记忆。苦恼地咬了咬笔头,她不确定地在白纸上画了一横。一横之后再是什么?她拖着腮想了想,又在那“横”中间加了一竖。可如此一来,她又疑惑了,不知该写什么字?
她左右看了看,心中霎时有了主意。一个草帽,一个斜的“十”字,再加一张嘴。是阿若的“若”字。她双手紧绷,笨拙的攥着狼毫,细细的写,写好之后,免不得兴奋地晃晃笔。对的对的,她想起来是这样写的了。
她细致地写着,一横一划都小心翼翼,从一开始笔画时粗时细,到后来笔画均匀,一次比一次写的好。她一面写,一面叫唤着阿若的名字,偶尔张开嘴打打哈欠。
也不知写了多久,直到眼皮真的重的不行,她才渐渐松了笔,慢慢地趴着睡着过去。
所以等到君司若推门进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光线昏暗的房间,案上的烛台微微发着光热,迫使着周围也变得明亮起来。女子穿着单衣斜斜地趴伏着,发丝凌乱。
他稍稍迟疑,缓步上前。夜间风大,他倾身关上窗子,一偏头,视线刚巧落在被女子手臂压制的白纸上。他蹙着眉又低了低头,这次才算看清那纸上一团团的黑墨。第一张写的是…“若”字?他仔细地研究了下,仍是不怎么确定,或许不是吧。“若”字岂会如此狰狞?
他又拿起第二张,这次,似乎还是“若”字。自是写的稍稍小巧了些,也不像先前那张粗蛮了,字的比划也更清楚些。第三张…仍是“若”。
若。
他的名?
他不确定地又看了看,而后有些受宠若惊地想了想。阿嫣她应该写的是他的名字吧。他不由莞尔,明明是个很端正的字眼如何换到她写的时候愣是如此憨态可掬了?
他这样想着,内心仿若有清泉迸开,丝丝渗着甜。甚至连脚心都有热气传来,温度适中,极妥帖地熨烫着他的全身。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置到床上。而后,跪下身,面色柔和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指,缓缓放进她手心。心中无比感激这一刻的安宁与静谧。真希望是永夜,所有人都未醒来,如此,他便可以长久的看着她、想念她。
手尖缠上她的发,慢慢绕成指环。心念一动,他倾身上前,吻住她微敞的唇。这一刻,他睁着眼,心跳无比的迅速。他一动不动地与她粘合,内心十分的忐忑不安,深怕她会突然睁开眼,将他推开。
于是,他等了许久。等到阿嫣看上去真的不可能醒来,他才稍稍放任了自己的动作,缓缓伸出舌尖,细致地描摹她的唇形。
然后,君司若觉得有些疼了。他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喜悦。可是那疼痛一波一波袭来,他不由轻轻震颤。最后,他唯有放开阿嫣,重新低下身子,蜷缩起来。
一月一次的醉东篱,他怎会忘?
只是……他费力地伸长脖子,看了看女子熟睡的面容,只要手再伸过去一些,便能碰触到她的脸颊。可身体却仿佛与他抗争般的又刺痛起来。他无力地垂手,只能疲惫地望着那毫不知觉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