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前郡到苗疆大约需要半个月的路程。最快也需十二日,昼夜不歇的赶。
阿嫣同纪恒一起草草吃了早点,便弃了软轿,雇了辆轻便的马车。昨夜出现的人马不知怎的一下子都没了踪影,只余下两个模样乖巧的女侍。她不觉有些奇怪,疑惑地望向身边的男子。
纪恒眨眨眼睛,理所应当地说道:“莫非阿嫣是想让恒率众去见故人?似乎,不太礼数……”
阿嫣点点头,暗自嘲笑自己多管闲事。他自有他的主意,她又何必问些有的没有的。当真熟络一般……
秋季的清晨,从最高处的树梢到脚下随意躺着的叶子,到处都透着股淡淡的萧索之味。连空气都有些微微的失温。
阿嫣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钻进车内刚一坐好,面前便多出一件靛青的外袍。她抬头望去,只见纪恒微一咧嘴,笑意温暖。
“天有些冷。莫要着凉。”
阿嫣垂眸望着那件折叠整齐的外袍,她缓缓伸出手,将它推了过去。“多谢大人好意。阿嫣只怕会弄脏了大人的衣服,那岂不麻烦?”
纪恒似乎没有想到她是这个反应,当即面容愁苦地说道:“往常都是我拒绝人的,今也被拒绝了一次,委实不好受……你便是弄脏了弄破了也未为不可。”他说着便将那外袍放到她座位边,“我放在此处,你若冷了便披上。”
阿嫣还想拒绝,可纪恒早已闭上眼不再看她。她撇撇嘴,抓着那外袍的衣角,甚是为难。
她虽答应了与他一同去见迟逸,可却并不想接受他的任何好意。昨夜他的身后明明站着那么多提着刀剑的黑衣人,个个动作矫捷、手法狠戾。可今日都全然不见了,他们是走了还是仍居于暗中?而能驱使这样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的人,此时就坐在她的对面。
她淡淡的望着对面的男子,总觉得会有一天,在他云淡风轻的笑容之后会突地冷下脸来狠狠地刺自己一刀。她微微握着拳,心中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再小心。
纪恒十分安静,做起事来也是一副不急不快的样子。好似天生散漫惯了,举止间处处带着矜持和一种似乎上等人才会有的风雅姿态。
就好像如今,不过是吃一个小小的青枣,他也要细细地削了皮才安心地放进嘴里,之后小口小口的细嚼,连嘴巴搅动的幅度也是微不可察的。
这原也没什么不妥。可阿嫣仍是轻轻地笑出了声。
纪恒停下动作,一派茫然地望着她。
阿嫣忙捂住嘴,十分歉意。
纪恒又嚼了几下,终是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枣子,问道:“阿嫣是在笑恒?”
阿嫣忙摆摆手,“大人误会了,我…我只是觉得大人吃东西的样子实在…嗯,实在是文雅。”
纪恒扑哧一笑,道:“阿嫣不说恒是附庸风雅便是好的。”他又提起枣子吃了起来,“只是有些事,一开始或许是作于旁人看的,久了便长在心头,自然而然成了习惯。也就忘了自己原本的姿态。”
阿嫣沉默不语,心中却反复思量着他的话,不由也有些感慨起来。的确,人总是会变的。或好或坏,不过取决于遭遇而已。就如如同她…一路坎坷,受尽磨难,从原先的直接简单到如今对事事都抱着怀疑的想法。以至于走在路上,她也是抓紧包袱,十分紧张。她总怕又会遇上那时的人贩。连路人与她多说句话,她也会不禁猜测,怕他不怀好意。
已经惊弓之鸟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除了阿若与百味,她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内心动荡地发慌。可她,不会回去了。
她有些沮丧地抱紧自己,埋着头闷闷不乐。
纪恒持续地吃着青枣。
“大人可有喜欢的人?”她也不知为何会想到问这个,或是心底有些压抑沉重,想要说说话会好些。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甚至恶毒地想,像他这样的人应当不会有过深过重的感情吧。
纪恒怔了怔,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背影。于淡薄烟雾中,那人巧笑嫣然,眉目间尽是娇嗔之意。他轻轻摇了摇扇子,淡淡地笑道:“恒未曾遇到心仪之人。”
阿嫣了然地点点头,却听纪恒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那样的话太过辛苦了。”
“嗯?”
“这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悠悠地道:“若是见到那个人,纵使喜不自禁,也会在最初的愉悦之后衍生出酸涩的滋味,无时无刻不在忧愁惧怕着别离。若是无法见到那个人,不管是怎样的姿态,欢喜或是哭泣,甚至是寻常的低头眨眼,总会想起她的模样,想起她是如何笑如何说话,美目流转,竟也格外的动人耀目。这里。会微微蔓延出惴惴不安的甜蜜,仿佛是偷窃来的一般…过后却是深至心底的失落与委屈。如此,真真是太过辛苦。若能求得心爱之人,是为人生之幸事。可若求之不得,亦无可悲可叹。人生本就悲苦,何必自寻恼人?”
阿嫣皱了皱眉,似乎一下子被人悬在了半空,莫名的慌乱起来。
没有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会心心念念地想着,为他担忧为他着急,总是担心他吃的很少,担心他会因为看书而一夜不眠,然后就想起他发病的模样,清瘦的身体蜷缩在厚重的锦被下,全身布满冷汗,死咬着下唇不住地颤抖着。心都会跟着狠狠揪起来。
可到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凡事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喜欢坐在一旁看着他写字作画,喜欢安静地守在他的床边,将伸出来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更深夜静,一遍一遍细细描摹他的眉形,心中不断地会有那样的猜测。倘若有一****不在,她该行去何处?如何安生?
她甚至曾经嘲弄过自己,这样依赖一个人,是不是也是太过无能的表现?
她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依赖而已。在有些平乏的人生能够有一个可以温暖的牵挂,在遇到危难之时能够有一个可以呼喊的姓名,在喜悦高兴之时能够有一个可以与之开怀的人。
可是这样的感情,在看到他满面沉醉的亲吻另一个女子的时候,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她几乎狼狈地逃开。一路用力的哭泣不知原因。
阿嫣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她第一次带着莫名的胆怯在心底唤着他的姓名。
君。司。若。阿若。
她有些不可置信,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对他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感情?不再是姐弟的情谊?
她无从知晓,竟有些恐慌。各种情绪混杂搅动在一起,脑子晕晕的难受。
一路顺利的到达苗疆。
先在一间客栈住了一晚,而后纪恒便不知所踪。
阿嫣一等便是三日,她不敢贸然出去,只是时常站在窗前向下眺望着街上热闹的景致。苗疆与其他地方确有不同,到处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草气息。路边也总有些挎着篮子卖草卖花的孩子。
听客栈的小二说,苗疆人大部分都是拜月教徒,此间土地贫瘠,许多蔬菜水果都无法栽种,连谷物也是极少。却极适合种些奇异的药草以及花类。苗疆人的生活中总离不开这些。连房间里也摆满了花草。
她实在是无事可做,便趴在桌上仔细观看着那瓶子里的植物。那是一种星状的小花,花心浅黄,花萼处带着细细的毛刺,枝叶也极少。若是随意看去,还以为是假的。
阿嫣听见隔壁的响动,慌忙站起身,开门走了过去。
“这几****去了哪儿?不是说要一起去见大师兄吗?”她望着纪恒的背影沉沉地问道。
纪恒并不急于回答,他缓缓褪了最外间的袍子,又在包袱里找了个奇怪的东西,而后坐到桌前。
“迟…大师兄在何处?”阿嫣望着他不疾不徐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纪恒回眸。道:“在此之前,我们要先见一个人。”
“何人?”
他将身影背对着她,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茶。陷于阴影处的嘴角微微上扬,并不言语。
夜间,阿嫣正要睡下,却听一阵敲门声,她疑惑地起身开门。却见纪恒对她道:“时候到了,阿嫣可否赏脸与恒一同去拜访一个故人?”
“不是大师兄吗?”
纪恒摇摇头,“不过阿嫣最好也去。”
她望着他,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本想就这样拒绝,可想了想,仍旧决定随他前往。毕竟,自己与他并未结有深仇,这一路下来,他对自己也是多番照顾,既是去见故人,应当不会害自己的。
夜晚的路并不好走,道上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映照。阿嫣踩着纪恒的脚印慢慢的走着。她微微有些迟疑,这是去山的方向……她抬眼望去,见那山上有若隐若现的灯火,不知为何决定很是不安。
也不知走了多久,纪恒微微停步,冲着她说道:“此间机关甚多,你跟着我。切忌要小心些。”
阿嫣点点头。面前是一座高高的山门,有数名紫衣小童守着。
纪恒迈步上前,稽首道:“在下纪恒,前来应约。”
有小童站出来还礼道:“祭司等候多时,请先生与我来。”
纪恒朝后看了眼阿嫣,示意她跟上。
阿嫣抬头望了望山门中的字,想了又想,仍旧不解。什么故人,要住在山上?而且如此诡秘?那山门中的字她只认得个“月”字,月?莫非就是此间百姓所信奉的拜月教?
她小心地赶在纪恒后面,视线不断地环视着四周。觉得此处分外的冷清,仿佛没什么人一般。她瞥了一眼身边笔直站着的白衣守卫,望见他们白的近乎病态的肤色,怪道,莫非苗疆人都是如此?可这与她白日见的街上的人并不相同……心底不知为何毛毛的。
带路的小童将他们领到一处大殿门口,道:“祭司即在里间。”说罢便转身走了。阿嫣不禁回头看去,不过一瞬的功夫,却如何也找不到那小童的身影,她不由纳闷:这拜月教的人莫非都是如此奇怪?
纪恒推门进去。原先黑暗的殿内忽然间灯火通明,镀银的烛台上有蓝色的火苗幽幽的窜动。有一男子随意地坐与塌上,一头银发与身上花纹艳丽的毯子相互纠结。他低垂着头,阴影处的面容看不真切,似乎是沉思,似乎是安眠。
纪恒于十步开外稽首,轻声道:“祭司可好?”
殿内的烛火突地颤动起来,一瞬便趋于平静。阿嫣看见那个银发的男子微微抬起头,额上是一轮尖尖的月牙。他淡淡点头,清冷的声音带着冰一样的温度:“你来了。”他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纪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