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沿着路面上马车的车辙慢慢往回走。琚鸢的天空已经开始下雪,雪花漫天飘落,入地无声。她呵着气,仰面望去,天光白花花的刺眼,如她此时空茫茫的心境。
她想起方才在酒楼的那番对话。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哭笑不得......—她莫非真是过不得好日子的?
“至于陈南王之事......姐姐恐怕不知他的心思报复,他将你护得很好。只不过,面对羽皇那样的强敌,他仍是稚嫩了些。不仅仅是在年纪上......”薛芒息一面说一面揣摩着阿嫣的脸色,逐字逐字地说,“羽皇心思狠辣,对自己的手足从不留情,并要赶尽杀绝。我在北凤时也曾耳闻,今次更是亲眼见到了。三年前,陈南王孤身一人返京,彼时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些年独自一人,于偌大琚鸢城满是羽皇眼线的环境下生死沉浮,且如今拼出了头,就冲这份心智与城府也着实令人拍手称赞。南疆平定甘齐王,虽不算大功,却也令朝中大臣对这位原先的痴傻王爷有了新的看法。只不过,他若是想要将羽皇取而代之...倒是不太可能。可等到他历练个十年八年,只怕不等那时,他便被羽皇每月例行的那数次暗杀给夺去了性命!”
“暗杀?阿若几时遭遇过暗杀?他没有同我说。”是了,这样的事他岂会告诉她呢?他是从不会拿这些事让她担心......
“我说了,他将你护得很好。你即使回去问他,他恐怕也会否认吧。”
“那该如何是好?我...太女殿下我能做什么?”她有些慌乱,只想快些找个人为她解答,为她指明方向。
“这也是我此次找姐姐的第二件事。若王做不做皇帝不是最紧要的,现在的问题是,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念头,羽皇都会想尽办法将他置之死地。若王势力单薄,具我所知,他一手培植的心腹皆在外地,他的势力都在琚鸢城的外围,京中尚且无人。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羽皇才会放任他带兵去南疆平乱,因他有恃无恐,他知他在他鼓掌之中,逃脱不得。羽皇甚至有心放松对若王的监控,看着他在他眼皮底下培植自己的人。呵呵,他这皇帝也许是当得实在无聊。这样看起来似乎是极不利于若王,但假如借由北凤的力量......那么,似乎有许多事便会简单许多了......要知道,朝中大臣多对羽皇昔日的所作所为极是不满,他当政也没几年呢......”
薛芒息抿了口茶水,见阿嫣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翘了翘唇角:“只是,还请姐姐帮一个帮。”
“什么?殿下请说,只要能帮得上阿若!”阿嫣本还忧心忡忡,听到薛芒息这一说,忙问道。
薛芒息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她道:“可要北凤国的帮助,也需事出有因。倘若若王与本太女联姻,本太女日后必是继承帝位,如此一来还用害怕羽皇的加害么?”
倘若若王与本太女联姻......倘若若王与本太女联姻......联姻。原来这才是今日她要跟自己说的事吗?她果然...果然是想要嫁给阿若......
“可这样的话,必是要委屈姐姐了。那日在若王府,息自是看得出若王与你感情甚深,可如今是关系到若王的性命...还请姐姐就此离开他的身边,你走后我便马上写信给母皇,让她好好照顾你。姐姐离开这许多年,也该回去见见母亲了......之后我便向羽皇提出赐婚一事,届时他必会欣然应允。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阿嫣惨然一笑,在听完她那一番说辞之后,她的脑子便仿佛凝固住了,到处都是她的话语一遍一遍的放大重复。她知道她知道,可是她一定要走吗?难道只有她一走,阿若才会平安无事?她什么时候有这样大的作用?说什么她是北凤的皇女,既然如此,她嫁给阿若不也一样么?当然如果那样,也许效果没有薛芒息作为北凤未来君主的身份那么好......
她的脑子混乱一团,不断的在质疑在争论,觉得她说的都对,却又觉得哪一句都有问题,总觉得是在骗她的,可她不明白问题在哪里?阿若的情形她比自己知道的更多,她愿意帮阿若,而那若王府内外或许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似乎事实就是如此。自己是应该信她的吧?
就此离开?听从她的指示,去北凤见那个未曾蒙面的母亲?然后阿若...要看着阿若属于别人了么?不会的,不会是那样。那样的话阿若也不会答应。他从不狠心放弃她,她又凭什么屡次三番的要离开他身边......
“请恕我无法从命。太女殿下。”阿嫣的指甲扣进肉里,她有些吃力地抬头,原先慌乱无错的模样渐渐沉静下来,她直视薛芒息,声音低弱却微微带了丝强硬:“纵使是如此,纵使我真是十几年前北凤皇室丢失的皇女,纵使阿若有麻烦,纵使我帮不上什么,我也不愿再离开他了。我答应过...不再与他分开的。”
她踉跄着站起,躬身谢道:“多谢殿下好意。”
她推门出去,却听后面那个声音问:“姐姐不再考虑考虑?”她什么也未说,径直下楼。
我不会再离开他了。她这样说着,仿佛是对她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当君司若结束了一日的辛劳回府时,就看见府门口那个坐在地上嘴唇冻得发紫的女子。他先是一愣,之后三步并两步的上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随即将她带进怀里,生气地责骂道:“怎么不在屋里躺着,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你回来。”
......
“傻瓜。”
“阿若,我不会离开你了。”阿嫣靠在他的身上,与他十指相扣,望着眼前不断飞舞的雪花嘴唇轻轻开合。
可是事情远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
她竟忘了君司若的身体里还有那断肠夺命的毒药醉冬离......一月一次的醉冬离,到如今已经过去半年之久。她颤着手掀开他早已湿透的月白里衣,心口处那条食指长短的青线已经逐渐缩短,正在慢慢地消失.......若是等到青线完全失去踪迹之时,冬离之毒必深入五脏内腹,药石顽灵。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这世上除了皇家竟没有别人有此毒的解药吗?”她望着百味,语气有些微微的失控。
百味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却也只能摇摇头,轻声道:“薛老伯自己也吃了毒药,独自去寻冬离花,却始终没有回来.......王爷如今,只能算是一半的命了。你平日里见他健壮忙碌,实则,他早已是....早已是到了强弩之末。何况,如今这天气...冬季严寒,这醉冬离毒性至柔,光平日里便只会令人绵软无力,真正发作之时却十分凶险......王爷每次发作的时候我都守在门外,只除了,上月他去南疆平乱...那时尚在路途中,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他说得有些哽咽,说到最后声音都变了调,碎成一片。
阿嫣失神地望着床榻上满头虚汗的男子,手指拢在一块儿。她如今才意识到真正的寒冷。她其实并不明白他的。他想要什么,他在做什么,他最害怕什么,最无畏什么,最在意什么,他的抱负,他的爱与恨,甚至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自己有心参与过多少呢?
她太不好,太不好了。
她吸吸鼻子,踌躇着上前,凑过去,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肩头,抖动着唇问:“阿若,阿若,我该怎么做?”
难道又要离开么?
好不容易经历完一次毒发,君司若虚弱地喘着气,就着阿嫣的手将那黑黑的汤药尽数咽下。他浑身软绵,根本提不上一丝力气,躺在阿嫣的怀里眼皮一下没一下的睁合。
窗子并未关紧,仍留着一丝空隙用以通风。有白翼的鹤翩翩飞入,不断地在床头煽动着翅膀。君司若微一伸手,那只小鹤便自行上前,停于他的掌心。随后如同被抽离去生命般一动不动,成了张寻常的白纸。
他费力地伸手展开,细细地看下去。也不知是不是将双手暴露在空气中的缘故,指尖止不住的发抖发颤,最后,竟怎么也握不住那一张小小的白纸。百般挽留还是阻止它自他手上掉落。他看着那纸挣扎摆动,无力飘零的样子,只觉有一股凉气入吼,来势凶猛,直直地侵灌全身,眼里热热的。
阿嫣正要弯身将那纸拾起,却冷不丁被人一把抱进怀里。
“阿若,怎么了?发生何事?”她直觉有事,他本就暗淡无光的脸色在看完这张纸后变得越发惨淡苍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莫非,莫非那薛芒息真的向羽皇提出赐婚的事?她这样想着,心中不由一紧,双手也不由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别动!别动。让我抱一下。姐姐......”
他很难过。阿嫣虽然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但也能感觉到他仿佛一瞬间被抽离了什么,她想问,却怕打扰了他。她看不见他的脸色,不知他难过到何种地步.......
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听见他极轻地说:“祭司没了。泽晏没了。皇兄没了。”
然后,当她将这个消息告诉百味的时候,看见了与君司若当时一样的神色。
“阿嫣妹妹,王爷怕是......怕是......”
“休得胡言!百味哥不许说这样的话。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百味踟蹰良久,终究还是决定实言以对:“拜月教的泽晏祭司乃当朝的六皇子。当年他一出生便是一头白发,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在此之前,召南国历代的君主都曾有过一个这样的皇子......坊间传闻这大概是与仓迦族世代结姻的关系。但不管怎样,这样的皇子命运大都极其悲惨,几乎都在很小的时候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至于是生是死,更是无人关心。”
“王爷的生母乃拜月教中之人,当年皇帝为了能迎娶她,答应了前任祭司以一人换一人的条件。祭司亲眼挑中了这个白发皇子,皇帝自然没有异议,故而这位不详的皇子便代替王爷的生母继续为拜月教效力。一****在王爷书房偶然见到一张纸条,据那上面说的,六皇子已拿到冬离花的种子,定会为王爷调制出醉冬离的解药......可如今他一死,薛大夫又没了音信,那王爷的毒还有何人能解?难道真的要去逼宫,架着皇帝的脑袋叫他给我们解药么?再说,皇宫也怕是没有解药吧。”
“此话怎讲?”什么叫连皇宫都没有解药?
“这样的至毒,又是皇宫秘药,对于要下毒的对象必是要将其置之死地,既然如此,还弄解药做什么?”
阿嫣长时间的沉默,她紧紧绞着手,想了许久才问道:“百味哥,你说那冬离花长在哪里?”
“听说是在北凤国最北面的那片雪域里。或许还要更北些。”
“哦。是什么模样?”
“这...倒是不清楚。我只知道冬离花花根细长,花瓣纯白,花心为青白色,至于是什么形状、花瓣是大是小,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这世上真正见过的人少之甚少。哦,对了,冬离花的花萼有剧毒!”
“嗯......”阿嫣一一用心记下,又与百味闲扯一番,才故作轻松地说要出去为君司若买些王府内已经用完的药材。